第5章 人间悲喜
王丽因为一条“短视频”火了。
视频里的老人声泪俱下，指责儿媳照顾不周，导致自己儿子醉酒后意外身亡。
儿媳甚至还要打掉腹中几周大的胎儿，让他们家后继无人。
所有人都在评论中骂这个女人。
而王丽，就是这个“恶毒的女人”……
夜深，人静。
王丽翻了个身，手习惯性地伸向床的另一侧。
那边被褥微凉，空无一人。
她半梦半醒，喃喃叫了句，“老公。”
没有回应。
王丽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还是没有。
她想起昨天半夜赵玉杰回来时喝得有点多，担心他上厕所睡在马桶上，于是赶紧爬起来，迷迷糊糊往洗手间走。
推开门，马桶上没有人，王丽的目光转到地上……
“啊！”她失声惊呼起来。
老公赵玉杰光着上身，面朝下趴在地上，整个人一动不动。
“老公！”反应过来以后，王丽奔过去摸他的脸。
对方紧闭着眼睛，嘴唇发紫，毫无反应。距离他不远处，还有一些呕吐物，散发着食物残渣与酒精混合的臭味。
“老公！赵玉杰！”她吓得六神无主，“你怎么了，你快起来呀！”
救护车来得很快，急诊医生摸了摸颈动脉，又翻开眼皮看看，当场就对护士微微摇了摇头。
“你们救救我老公，求求你们救救他！他就是喝多了，他身体一向很好的！”王丽看见这一幕，涕泪横流，说话都抖了起来。
虽说有了初步判断，但医生还是迅速把人抬上车，一路飞奔到医院，又跑步推进抢救室。
王丽只穿了件睡衣，光着脚站在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明白，明明几个小时前老公还在说明早要吃手抓饼，又抱怨小区门口那家卖的豆浆不够浓，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我儿子呢，我的儿子在哪？”不远处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跑过来，边跑边嘶声喊着。
王丽摇头，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先走出来，后面护士推着手术床，床上盖着一张白布。
老太太看到，踉跄着后退两步，突然大喊了一声“玉杰”就扑到手术床上，用力摇晃着躺在那里毫无生气的人。
“不可能，我儿子昨天还好好的……医生，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救救他，再救救他！”老头腿一软跪在地上，拉住了医生的白大褂。
“我们也很遗憾。”医生摘下口罩，“是呕吐物吸入气管导致的窒息……事实上病人送来的时候，呼吸心跳就都已经没有了……”
“你说我儿是吐的时候呛死的？”正哭着的老太太一听这话，立刻转向一旁脸色惨白的王丽，“王丽，你是玉杰的老婆。明知道他喝多了，你是咋个照顾他的？”
“我……玉杰经常喝酒，而且他昨晚也没说不舒服……”
“你个狠心的女人！我儿都吐了你还说没不舒服！要不是你不管我儿，我儿根本就不会死！”老太太瞪着猩红的眼睛，扑过去拼命厮打王丽，“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来！”
莫小可陪着一位老客户看急诊，刚做完检查把人交到匆忙赶来的家属手里，转头就看见了这一幕。
被厮打的年轻女人背影很熟，她顿了一秒，有些吃惊，“王丽？”
那边王丽已经退到了墙角。
她头发凌乱，满身狼狈，却顾不上反抗，只喃喃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老公……”
“当初我就不同意玉杰娶你。这么多年我儿哪次喝多了我没照顾得好好的？要是在家他根本就不会死……你个没有心的女人，我打死你！”老太太又扬起手，朝着王丽的头上打去。
“阿姨，有话好好说，您别动手呀！”一旁有个姑娘拉住了她。
“放开，你放开！”姑娘力气很大，老太太甩了两下没甩开，气得跳起脚来，“老赵，你是死人啊！快来帮我打这个害了咱们儿子的女人，往死里打！”
“妈……”王丽摇着头拼命掉眼泪，“我不知道……我真的没听见他吐啊……”
话说了一半，她眼睛一翻，身体也跟着软倒下去。
“王丽！”莫小可吓了一跳，赶紧越过赵老太太伸手把人接住，“你怎么了？”
王丽毫无反应，一张脸惨白。
“医生！”莫小可转头呼救，“她晕倒了！”
“装死，就会装死！……玉杰，我的儿子啊！你喝啥子酒哎，喝了酒咋个不晓得到妈妈家来……妈妈就是不睡觉也要守着你，你咋个会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赵老太太也跌坐在地上，使劲儿捶着胸口号啕大哭。
莫小可还记得赵玉杰。
她和王丽是高中同学，曾经参加过他们的婚礼，亲眼见证了王丽的父亲把她交到这个男人手上，也亲笔写下过对两人百年好合的祝福。
当时谁会想到，仅仅半年，赵玉杰就以这种方式仓促离场，留下了王丽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
这大概，就叫做人生无常吧。
莫小可心头沉重，看着双眼紧闭的王丽，深深叹了一口气。
王丽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
“老公！”本能地喊出这两个字，她怔了怔，眼泪流了下来。
如果那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只要侧过头，就会看见赵玉杰沉沉地睡在自己身旁。
王丽和赵玉杰是相亲认识的。
一开始她没看中赵玉杰，倒不是说这个人不好，只不过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他没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是说不清楚。没过多久，王丽在地铁上遇到有人偷拍她裙底，被她发现后还死不承认，甚至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关键时刻是赵玉杰挺身而出，抓住那个家伙送到派出所，又护送王丽回了家。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交往，并在一年后结婚。
和安静内敛的王丽不同，赵玉杰性格豪爽，朋友很多。即使是结婚后，他仍然三天两头出去喝酒打牌，回到家常常都是后半夜。
一开始王丽不太高兴，可赵玉杰属于那种“犯了就认，认了再犯”的，她发脾气人家就可劲儿哄，过不了几天她气消了，朋友一找他就又没影了。
这样的次数多了，王丽索性也懒得再说。反正自己老公就是这种性格，他不回来她正好可以和朋友吃吃饭，看看电影，还能重温一下单身生活，不是比跟他生气强多了吗？
可现在赵玉杰死了。
死在洗手间里，因为一场聚会后的呕吐。
“小可……都怪我，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去的……你说我怎么睡得那么死呢，一点声音也没听见……要是我早点发现，玉杰他就不会……”王丽捂着脸，整个人缩成一团，哭得全身发抖。
莫小可弯下腰，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王丽，”她顿了顿，觉得有些艰难，可还是得说，“别哭了，你怀孕了。医生说伤心过度，会影响胎儿的。”
王丽的后背一僵，声音也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她仰起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莫小可深吸了一口气，“对，王丽，你没有听错。你怀孕了，已经四周。”
王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本能地想笑，她要做妈妈了。可嘴角还没来得及弯，现实就给了她重重一击——孩子的爸爸已经不在了。
“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呆了几秒钟，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突然一把抓住莫小可的手，“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小可，小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边王丽还在医院痛苦挣扎是否要留下这个孩子，另一边她的婆婆赵老太太却在匆忙赶回家的女儿赵玉燕提醒下，勉强打起精神，找到了当晚组局的同学李奕。
听说赵玉杰人没了，李奕也懵了。
他不过就是过生日请个客，图的是高兴，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想不想到我们不管，”赵玉燕态度坚决，“要不是跟你们一起喝酒，我弟弟就不会出事，你们得负责！”
李奕点头，眼圈也红了，“玉杰是我哥们。后事这方面，叔叔阿姨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尽力帮忙。”
“我们不用帮忙。你们害死了我儿子，就得赔钱！”说到这，赵老太太一瞬间涕泪横流，忍不住又捶打起胸口，“我们玉杰才二十七啊，一大群人，为啥偏偏出事的是他？老天爷也太狠心了！”
李奕看着她，终于明白了这家人今天来的目的。
他虽然年轻，可到底是做生意的，脑子里梳理了一下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只是对方毕竟是赵玉杰的父母和姐姐，赵玉杰那边尸骨未寒，有些话李奕实在说不出口。
“那叔叔阿姨，你们想要多少？”他试探着问。
如果十万八万，同学们凑一凑给了也没什么。毕竟朋友一场，人走情分在，当时李奕是这样想的。
“八十万，”赵玉燕咬着牙，有些凸出的眼睛瞪得老大，“一分钱也不能少。”
李奕顿了顿。
“凭什么？”他后退一步，冷了脸色，“玉杰的性格你们应该也很清楚。茅台确实是我带的，可当时我和其他同学并没有劝他喝，反而是玉杰一直在主动给其他人添酒，这一点包间服务员可以证明。”
说到这，李奕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出事你们很难接受，我也接受不了。但这不是我们造成的，而且饭后我们已经把人安全送到了家，他是在自己家里出事的。所以你说让我们赔这么多钱，很抱歉，我们不能答应。”
说完，李奕就拿起电话，让自己公司的法律顾问来处理这件事。
赵老太太本来不想放他走，可一方面她悲伤过度体力不支，另一方面大厦保安也及时上前阻拦，最后一群人只好去和法律顾问谈。
直到两天后王丽出院，婆婆家也没有人去看过她一次。
所以她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和李奕达成了和解，李奕和其他几位同学，总计向赵老太太支付慰问金二十万元。
当然，赵老太太在悲伤之余，想到了索要赔偿，也想到了隐瞒王丽避免她来分钱，却怎么也没想到，王丽会在这个时候怀上赵玉杰的孩子。
那个她盼望了好几个月，在此时更加无比重要的，孙子。
王丽是学财务的，大专毕业以后，就在同学哥哥开的小公司做出纳。
这种公司一般人手本来就不够用，赵家人又不让她参与赵玉杰的后事，所以出院第三天，她就去上了班。只是怀孕的事，王丽谁也没告诉。
她怕大家劝她留下，又怕劝她不留。
怎么都难受。
公司财务部只有王丽和财务主管两个人，前两天王丽请假，财务主管儿子咳嗽也顾不上看，好不容易王丽上班了，她赶紧把复核账号和章一交，带着儿子去了医院。
一上午，王丽都心神恍惚，给出差的同事报账不是看错了金额就是弄错人名。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她手机一响，老板的微信跳了出来。
“马上打二十万到我朋友这张卡，有急用。”对方发过来一串卡号。
王丽打过去，语音和电话老板都没有接。
要是在平时，她肯定会多留个心眼，再给老板娘或者自己同学打电话确认一下。可这会儿，王丽自己心里已经一团乱麻，根本就想不到那么多，加上对方说了急用，于是就从网银上直接转了出去。
刚按下确认键，她就察觉不太对。
既然说急用，为什么老板发微信而不是打电话？万一她没看见微信，不会耽误事吗？
王丽马上打电话给开户行，要求撤销这笔交易。可钱已经转了出去，且未选择二十四小时到账，银行也来不及拦截，只好联系收款行，请他们退回。
幸亏现在的政策对现金管理非常严格，王丽终于在对方取款之前，把钱追了回来。
前一秒钟二十万到账，后一秒钟她就接到了老板的电话。
“我手机丢了，你去给我补张卡。”老板说。
仔细一问，王丽惊出一身冷汗。那条信息，果然根本不是老板发的。
如果对方没有这么贪心，或者对银行规定稍微熟悉些，只要求她转四万九，那现在钱可能已经被人家取走了。
财务主管的手机上也收到了动账通知，很快就问到了王丽头上。
“你最近家里事情也挺多的，要不你还是专心回去处理家里的事儿吧。我多给你发三个月工资。”两天后，老板找到王丽，直截了当地说。
王丽知道自己这次差点闯了大祸，老板已经不信任自己了，就算是同学的哥哥，她也实在没脸再待下去。
要说这件事有什么好处，那就是迫使王丽下了决心，不要这个孩子。
她和赵玉杰之间有感情，她对赵玉杰的死也有愧疚，但做一个单亲妈妈，王丽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勇气。
何况，她现在还没了工作。生下孩子怎么生活，难道她要带着孩子一起喝西北风吗？
王丽打了个电话给莫小可，让她陪自己去做人工流产手术。
“你想好了？”莫小可问。
一阵沉默后，王丽“嗯”了一声。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绝情？毕竟玉杰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她说着，眼圈红了。
莫小可想了想，摇摇头，又记起对方看不见，便说，“不会。”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有权利生，也有权利不生。没有人可以道德绑架你。”
王丽揉了揉眼睛，“谢谢你，小可。”
但她的手术到底没做成。
第二天早上，莫小可开车到了王丽临时租的房子。自从赵玉杰去世，她就被婆婆从自己家里赶了出来，父母家在几百公里外，而且王丽也不想让父母知道这件事跟着操心，就只告诉了他们赵玉杰的事，其他一个字也没说。
莫小可提前挂了号，验血、B超检查完，医生便开始准备手术。
王丽坐在门诊手术室外面，两手紧紧拧在一起，嘴唇也咬得几乎出血。
“别怕，我陪着你呢。”莫小可很不忍，可自己不是个八面玲珑擅长安慰人的，只能笨拙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后你会有新的生活，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可玉杰不会有了。”王丽说着，眼泪滑下来，“我对不起他。”
“人都走了，就算你生下这个孩子，他也不知道呀。”莫小可叹了一口气，“而且你别再总觉得是你害了他了，这是意外，你也不愿意他出事啊。以后你替他多照顾照顾他父母不是就好了吗？”
“可是……”王丽摇着头，正要说什么，远处传来一道凄厉的喊声。
“王丽，你真要把我儿的孩子打掉，你好狠的心！”
来的是赵玉杰的父母和他姐赵玉燕。
这两天赵玉杰的妈强撑着把钱要到手，马上就躺在了床上。
他姐不放心，带着自己的儿子住过来，一方面照顾老太太，一方面也想分点钱。弟弟没了她肯定难过，但抓紧时间争取利益也同样重要。
毕竟走了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还得好好活着。
早上吃完饭，赵玉燕正在洗碗，接到老邻居李阿姨的电话。
“玉燕，你弟媳妇，是不是怀孕了？”李阿姨开口就问。
“怀孕？”赵玉燕一惊，“你说王丽？不能吧，我们没听说呀。”
“什么不能？人家是故意不告诉你家吧。”李阿姨在那边直拍大腿，“哎呀，王丽这女的也够没良心的。你说玉杰对她多好，天天开车送她上班，周围邻居谁看不见？结果玉杰这头刚没，人家就去医院想把孩子打了……”
“把孩子打了？”赵玉燕更吃惊，赶紧放下手里的洗碗布，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大声问，“阿姨你咋知道王丽怀孕了？还知道她要打掉？”
“我咋知道？我就在医院呀！”李阿姨似乎用手捂着嘴，声音模模糊糊，“这不是，我儿媳妇产检，我陪着过来的。你猜我在医院碰到谁了？你们家王丽！一个女的陪着她化验呢，我偷偷跟在后面，听见她们说什么越早手术风险越小什么的，这不是赶紧来告诉你一声吗？”
“你家玉杰一根独苗，要是能留下点血脉那可太好了，你妈往后也有个盼头。要我说你们赶紧去，不能让王丽把孩子做了。那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孩子，是你们老赵家的，她凭啥不经过你们同意就打掉？”
赵玉燕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弟弟可怜啊，二十多岁就走了。当初为了生个男孩，她妈东躲西藏多不容易，这一没，可不是要了老太太的命吗？
要是王丽真有了孩子，弟弟也算留了后代，这对她妈来说就是最好的药，比什么都管用。
想到这，她急忙推开卧室门，把事情对赵老太太说了。
果然，老太太立刻来了精神头。她从床上爬起来，拉着老头，衣服都没顾上换，打了个车就冲向了医院。
找到王丽，赵老太太掐着腰，瞪着眼睛，看仇人一样看着她。
“你害死我儿还不够，还要害死他的孩子，王丽，我问问你，”她声色俱厉，“你还是个人吗？”
“阿姨，您别乱说，赵玉杰的事是意外，丽丽和你们一样难过……”莫小可上前一步，挡在王丽前面。
“什么意外？我儿起床吐的时候她但凡看一眼我儿都不能死，”老太太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开始用力捶打胸口，“一想到这，我这当妈的心啊……”
王丽捂住脸，抽泣起来。
这也是她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好几次做梦，王丽都梦见自己当时冲进了洗手间，醒来就哭得喘不过气。
“这是婆婆和儿媳妇？”
“嗯，好像儿子没了。”
周围开始有人围拢，低声议论着。
赵玉燕拉了拉赵老太太的胳膊。
“妈，您别忘了咱们来的目的。”她提醒。
赵老太太一顿，突然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王丽和莫小可面前。
“王丽，妈错了，都是妈不好。妈不应该说你，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受不了，你就原谅妈吧……玉杰早早就走了，好不容易有这个血脉，妈求求你了，也给我们老赵家留条生路啊……”
“就是，王丽，都是爸妈的错，爸也求求你了。”老赵头也跟着跪下，声泪俱下。
“可是，”王丽拉开莫小可，“妈，我一个人，带个孩子，又没了工作，以后咋办呀……”
老太太立刻跪着上前一步，抓住王丽的手，“王丽，丽丽，以后孩子爸妈来带，爸妈来养，你就是爸妈的亲生女儿……只要你愿意把孩子生下来，爸妈什么都听你的……”
这话莫小可不太相信。
她还记得当时赵老太太是怎么厮打王丽的，而且她早就听说过赵老太太重男轻女，如果王丽生的是个男孩他们应该会照顾，但万一生个女孩呢？会不会管都很难说。
王丽却动摇了。
“妈，”她犹豫着，“我知道我对不起玉杰，可您和爸就靠着爸的那点退休金过日子，要是真生了孩子，我担心……”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这不是有玉杰的赔偿金吗，省着点用也能把孩子养大……”
“妈！”赵老太太刚说到这，被一旁的赵玉燕高声打断。
“王丽，你放心，爸妈就算吃糠咽菜，也能养你和孩子。何况生了孩子妈带着，你自己也能找工作……”她岔开话题。
可王丽已经听见了。
她看着赵老太太，“妈，您刚刚说什么，什么赔偿金？”
赵老太太一言不发，只低头抹着眼泪。赵老头也避开了她的目光。
莫小可看着眼前这情景，眨了眨眼。
她猜老太太找和她儿子一起喝酒的人要钱了。只不过，就算王丽现在怀着孕，他们仍然没打算把这事儿告诉她。
“王丽！”
正在这时，门诊手术室的护士出来，拿着单子喊名字，“王丽在不在？手术了。”
“不在，这手术我们不做了！”赵玉燕立刻接口。
“我在！”王丽站起来，又看了一眼赵老太太，“妈，你们什么事都瞒着我，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一家人。既然这样，我也不敢相信你说的那些话。这个孩子，我不打算要了。”
她说完就绕过对方，往手术室走。
刚走了一步，赵老太太拔高声音，嗷地哭了一嗓子。
“王丽，今天你敢把这个孩子做了，我老太太就死在你面前！”她说着，起身左右看了看，一头朝着旁边的墙撞了过去。
赵玉燕赶紧抱住自己妈，也配合着哭喊，“王丽，这两年我弟弟是怎么对你的？你就算对他没有感情，多少总应该有点愧疚吧？你这是想把我们一家人都逼死啊！”
“现在的年轻人啊……人家老来丧子够可怜了，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咋还能打掉呢？”一个围观的大婶摇着头说。
“是呀，有话没说清楚可以好好说，总不能不给人家老两口一点希望。”另一个中年男人附和。
“有的人，心里只有自己。夫妻本是同林鸟，人走了茶就凉……”
人们七嘴八舌起来，大多数都在说，王丽自私、在乎钱，没有替老两口考虑一下。
“你别听他们的，我知道你在乎的不是钱，而是他们的态度。”莫小可抿唇听着，劝王丽，“你想好，自己做决定，别人也不能替你过日子。”
王丽又往前迈了一步。
“玉燕呀，你就让妈死了吧……你弟弟不在了，妈连他的孩子也保不住，妈去下面给他赔罪……”
赵老太太再次以头抢地。
“王丽。”护士揉着额角，一副头痛的样子。
“要不你们先回家商量好再来吧。毕竟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商量事情的地方。到时候你做了手术再后悔，我们医院可不能承担这个责任。”她说。
莫小可把王丽送回了出租屋。
“小可，”王丽一路上都没说话，只安静地流着眼泪，直到下车前，她看着莫小可，“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莫小可认真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如果那个人是叶栩呢……”
她话没说完，莫小可就急了。
“你说叶栩干什么呀？人家叶栩好好的呢，再说叶栩又不喝酒……”
王丽静静看了她好几秒钟，莫小可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抿着唇垂下了眼睛。
“你会留下的吧？因为很爱那个人。”
说着王丽把头转向窗外，“我不一样。我们是为了结婚相亲的，他对我挺好的，各方面也合适……但没有那么深的感情，给不了我那么大的勇气，那是一辈子，我赌不起……可我又不忍心……”
“我明白，”莫小可拍了拍她的胳膊，“刚刚……对不起啊……”
王丽叹了口气，“我懂，我只是，挺羡慕的。”
“如果我和赵玉杰也那么相爱，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莫小可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一份感情，拿起不累，放下也不累。拿不起又放不下最累。
“我再考虑考虑吧。”王丽最后说。
刚上楼，母亲打来电话。
听到自己妈妈的声音，王丽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可把她妈吓坏了，左问右问，终于知道了来龙去脉。
“这孩子你可不能要啊，丽丽。你从小就心软，但这次无论如何你得听妈的……你才二十六岁，带着个孩子以后咋办……”
她妈越说越伤心，哭得比王丽还惨，最后还得王丽来安慰她。
挂断电话，王丽身心俱疲，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莫小可却没有心思休息。
她在网上看到了今天医院里那一幕，不过一个多小时，热度已经高涨起来，光是留言就有几千条。
除了个别应该是年轻女孩的，支持王丽不要孩子，尽快开始新的人生，其他评论则大部分都说王丽凉薄、不考虑老人的感受。
到了下午，赵玉杰的妈妈就开通了短视频账号，在他姐赵玉燕的陪伴下，讲述了自己怎么含辛茹苦养大儿子，儿子死得怎么冤枉，儿子死后自己如何心如死灰，得知王丽有了孩子又是怎样重新燃起生的希望。
最后，老太太声泪俱下，对着镜头跪了下来，哀求王丽留下孩子，并承诺自己抚养，王丽不想管可以不管，想再婚他们也不会阻拦。
老来丧子确实是人间悲剧，何况赵玉杰的母亲哭得实在可怜。
这下，舆论会一边倒就可想而知了。
莫小可抿紧唇，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拨通了王丽的电话。
杀人诛心，有了互联网，甚至不需要开口，敲敲键盘就可以做到。
莫小可赶到王丽家的时候，出租屋已经大门紧闭，怎么也敲不开了。
她打电话，只听见冰冷的语音说，对方已经关机。
莫小可调了监控，物业监控显示，王丽并没有走出房间。
这不出事是不可能的了。
尽管自己刚刚已经劝说了很久，但王丽从来都是个有些敏感的姑娘，而且网上的舆论，现在已经把赵玉杰的死算在了她身上，这也是王丽自己最大的心结，她肯定承受不了。
报警以后，消防来得很快，十分钟后门被破开，莫小可第一个冲进去，她一眼就看见了穿着红裙子躺在床上的王丽。
幸好医生说她吸入的一氧化碳并不多，而且送来得及时，大人和孩子都没有危险。
莫小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高中同学群里，大家听说了都很气愤，有人提议报警，网络不是法外之地，凭什么有人可以拿键盘当武器，随意伤害别人？
莫小可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她就这样做了。
两天以后，警察通过IP地址找到了在网上谩骂王丽最活跃的那个人，并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网络平台也对他的账号进行了封号一个月的处罚。
但莫小可是个特别较真的人。
她觉得王丽差一点就死了，对方必须公开道歉。于是她反复找到短视频平台，甚至把邮件发到了对方法定代表人的邮箱里，终于在一个星期之后，拿到了那个人的电话号码。
“你知道吗，就因为你不负责任的谩骂、攻击，我的同学王丽自杀了。”拨通电话，她说。
“哦，”对方语气漫不经心，甚至还有些兴奋，“死了吗？”
莫小可一顿。
她是做陪诊的，所见到的，都是拼命渴望活下去的客户，或者全力以赴救治病人的医护工作者。对生命这样漠视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希望她死？”莫小可忍不住提高声音，“那是一条生命，她和你无冤无仇！”
“那又怎么样？别人能死她不能死啊？”对方还是一样的腔调。
“王丽只是个普通女孩，她失去了老公，她只是想自己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而已，她杀人放火了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过分吗？”
“不觉得呀，她活该。”男人笑了。
莫小可的胸膛起伏，小火苗已经冲到了头顶。
第一万次，她希望自己是个女侠，背着一把大刀，行走江湖，惩恶扬善。
可现实里，她只是陪诊师，能做的，只有一点点。可这一点点，她必须做，不做不行。
“那我告诉你，今天的通话我已经录了音。如果你不公开向王丽道歉，我就把它放到网上去。”莫小可抿紧了唇，“网络不是只有你这种人能说话，也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判断能力的。到时候你的家人、同学、同事都会看见，他们会怎么评价你这个人，你想过吗？”
其实，往往躲在键盘后面越嚣张的人，现实中越怂。这几乎是个真理了。
那人最后同意了，只是发布的语音，本人没有出镜。
这对王丽来说已经足够。
只是她迟迟下不了决心不要孩子。胎儿七周了，她有了早孕反应，也开始产生一种作为母亲的微妙感觉。
王丽发现自己舍不得了。
原来的老板看到了网上的视频，出于同情，也因为自己妹妹是王丽的同学，于是同意王丽回到公司继续工作。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赵家人敏锐地发现王丽的态度有所缓和，立刻殷勤起来。老太太一方面天天上门赔笑脸，另一方面坚持要把王丽接回家照顾。
但王丽对他们已经有了心结。
“就算我要生，也是因为孩子和我血脉相连，我自己想要，和他们没有关系。”她说。
莫小可认同她的想法。
既然孩子是我们女人来生，那我们就有生的权利，也有不生的权利，这道理没毛病吧？
却没想到，这个孩子到底还是和王丽没有缘分。
那天下午，莫小可刚送完一个客户回家，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王丽在下班路上晕倒，被送到了医院。
“病人之前心理压力过大，身体各方面指标都达不到孕育一个胎儿的标准，所以，”医生对赶到的莫小可摇了摇头，“这个孩子保不住了，病人要马上做清宫手术。”
“不能做啊，不能啊，医生！”赵老太太从电梯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求求你医生，我孙子不能做掉啊！”
医生看见老太太就要哭了，耐心解释，“病人大量出血，现在胚胎应该已经滑落，再拖下去，病人自己也有生命危险。”
“我不管，她根本就是故意的，医生你得保住我孙子啊。”老太天开始坐在地上拍大腿。
可惜，太晚了。
从一开始他们对王丽进行各种逼迫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一个刚刚失去老公的孕妇，是不是能承受这些。更何况，这家人还对网络暴力进行了推波助澜。
王丽最终流了产。
她不想见到赵家人，于是莫小可找了医院保安，把在门口痛骂的赵家人请了出去。
为了避免再被对方引导舆论攻击王丽，莫小可帮她录了一段视频。
在视频里，王丽说了自己从老公去世，到怀孕，失业，被网暴，产生了留下孩子的想法和最后意外流产的心路历程。最后说，自己是个普通的，而且不那么幸运的女孩，只希望能被遗忘，可以平静地生活。
也许是因为这个视频先发布了，赵老太太后来痛哭着说自己命苦的视频，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二十六岁的王丽也终于得到了命运替自己做出的选择。
莫小可不知道她有没有遗憾。
但是，人生谁能没有遗憾呢？遇到事，扛过来了，能够继续往前走，这对王丽来说，至少是一件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