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马帮惊魂(三)
“妈的。”赵头儿看着眼前的岔口,低声骂了一句。
整整四个洞口。
“这四个洞口,哪一个是活路,哪一个是死路啊?”大壮在一边焦急道。然而众人之中唯一懂地形的鸡仔已经死了,并没有人能回答他。
林昭行走上前去,在洞口边摸了摸墙壁。
“一块一块凿出来的。”他低声道。
众人把目光投向他。
“你们来摸一摸就知道,这个石壁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的,上面全是凿过的痕迹。从故意伤人的青鳞,到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巨蟒,”林昭行道,“到现在这个人工凿出来的岔路口,所有线索指向的都是——这是人力所为。我怀疑我们进了一个有人铺设好的陷阱。”林昭行道,他低沉的声音让所有人头皮一阵发麻。
葵姐有些绷不住了,她皱着眉恨恨道:“我当时说什么来着,老徐没来我们就不该跑这趟路!”
这个一直坚韧的女人,声音里终于带了哭腔,“我们之前都是跟着老徐走的,这一次老徐不在,都是鸡仔说他也能探路,我们怎么就信了他的鬼话?!”
“别嚷!”赵头儿狠狠地一瞪葵姐,他对葵姐一直是客气的,此刻却连她是个女人也不顾及了,这一眼生生把葵姐瞪得闭上了嘴。
“头儿!”大壮比葵姐稍微镇定一点,然而此刻也急了,“我们一共就六个人,要是再分成四路走,起码有两个都要落单,这太危险了,头儿快拿个主意吧!”
赵头儿咬着牙关,显然也在急速地思考。
然而现实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
他们刚刚走过的路上,突然出现了轰隆隆的巨响。
一块巨石滚了下来。
“妈的!这个洞怎么这么邪?!”赵头儿大叫一声,被逼无奈,他只好猛地冲进了四个岔路之一。
眼看巨石就要滚过来,其余几人没有办法,也分头冲入了岔路中。
林昭行一把拉过清宝,猛地跃入一个洞中,巨石呼啸着滚过来,“咣当”一声撞到洞口,才缓缓停下。
清宝的心脏狂跳着,只差一点,他们就都要被这个巨石碾成肉泥。
黑暗中传来一句低声的试探:“林兄弟?”
一个火把被小心翼翼地点起来,是三道疤。
“不要点火。”林昭行道,“这四个岔路未必都是通的,很有可能我们所处的这一条是死路,那样的话空气是有限的,点火会加剧空气的消耗,我们很容易就会被闷死在里面。”
三道疤赶紧把火把熄了。
三个人一起站在洞口呆了片刻,他们一起去尝试推那块堵在门口的巨石,然而即便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巨石也依旧纹丝不动。
“没用的。”三道疤颓然地坐到地上,“即使六个人一起推,也肯定推不动。”
清宝默默地站在漆黑之中。
赵头儿,葵姐,大壮,也不知道他们跑进了哪条岔路,此时此刻在不在一起。
最坏的结果是,他们三个人在慌乱之中冲进了不同的洞穴。
在这种漆黑一片的环境下独处,光是心理上的压力和恐惧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林兄弟,”三道疤艰难地开口,“我看你是个脑子好使的人——你有什么办法么?”
林昭行站了片刻,他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又似乎觉得这会儿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于是他停顿片刻,只是简简单单道:“没有。”
三道疤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能确保我们逃出生天的绝妙思路。”林昭行平声道,他的轮廓隐匿在黑暗中,然而他的声音却带着使人安心的力量,“但是显然,既然这一头的路已经确定被封死,如果不打算坐以待毙的话,我们肯定得往另一头走。”
“你刚刚不是说可能有的岔路是死路?”
“只是可能,”林昭行道,“而且我们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
“况且,”他低声道,“虽然不知道设陷阱的人是谁、是什么目的,但是如果他真要置我们于死地的话,这个被人工改造过的洞穴是绝好的屠戮场,他们有无数次的机会杀掉我们。但是我们活到了现在,这足以说明他们现在仍然还在试探。”
他的话给清宝和三道疤都贯注了一些力量,三道疤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林昭行和清宝一起向前走去。
林昭行的预测是没有错的,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后,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
然而他们无法走进这空间。
一大片的水域,一层一层的岩壁盘旋而上地包围着这个洞中湖,此时正值冬天,湖水冰冷刺骨,然而却没有结冰,依稀可以看到水的深处不断有黑影滑过,不知是大型的鱼类还是食人的凶兽。
三道疤小心翼翼地探了个头出去,突然,空中一声锐响。
清宝反应极快,立刻拉住三道疤把他拽回了洞中,几乎是同时,一支羽箭急速破空而来,钉在了三道疤刚刚冒头的地方。
清宝抬眼望去。
她看清了。
螺旋状的石壁后挨挨挤挤地蹲着一群男人,他们刚刚将身体隐在石壁之后,此刻才全都露出了半个身体,他们全都穿着粗布衣裳,看上去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民。
“盗村,”林昭行低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盗村村民吧?”
清宝注意到,在林昭行说出“盗村”的那一刻,三道疤的眼角一阵狂跳。
然而没有工夫供她多想了,盗村村民们突然一个接一个地从上方跳了下来!
他们在空中打了个呼哨,池里的黑影就猛地蹿了上来,清宝不知道那是什么鱼类,然而却清晰地看到它们每一个都有着巨大的体形和锋利的嘴吻。男人们直接跳上大鱼的背脊,一言不发地向洞口冲来。
更多的男人还在接连不断地从上方跳下,没有更多的大鱼供他们驱使,他们每个人便都在跳下前将一块准备好的木板扔下来,然后单膝跪在木板上,手持弓弩对准三人。
“完了,这下完了……”
清宝听到三道疤在她身边喃喃地说。
这也是清宝的心声。
这一次死定了。
然而下一刻,林昭行突然大步走了出去,在洞口站定,这一瞬,骑着巨鱼的男人们全都向他冲来,无数的弓弩对准他。
林昭行一掀衣摆,再抬手时,他的手里出现了一块乌木的牌子。
清宝认出来了……那是当初琳琅郡主索要的那一块!
片刻的凝滞,仿佛天地间都有一瞬变得无声。
接着,无数急厉的呼哨声响起,大鱼们纷纷停止了游动,它们竟然可以悬停在水面上,而坐在它们背上的男人全都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清宝震惊地将视线放到更远处。
——木板上原本持弓弩的男人们已经全放下了手中的箭,他们每个人都跪了下来。
那一瞬间,林昭行站在洞口,而对面所有的人都仿佛在对他朝拜。
水域的上方有一个洞开的天顶,天光洒下,清宝依稀地看到了乌木上的金字——一个草书的“正”。
那是什么?
林昭行冷声道:“后退。”
骑着巨鱼的男人们轻轻打了个哨子,鱼群便无声无息地缓缓回游,在经过木板的时候用嘴吻顶一下,带着剩下的人一同退后。
这些盗村的村民真的听林昭行的!
清宝还没来得及震惊完,就听到林昭行继续冷声道:“我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划一艘船过来,只许带一个船夫,其余人不准过来,做得到吧?”
男人们无声地行动着,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男人在离去前,低声道:“我们等您现世,已经等了太多年。”
林昭行默不作声地站在洞口。
男人们退去了,可见的空间内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虽然我没有见过那块牌子,但我猜它属于盗圣柳天舒。”三道疤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林昭行手持牌子,头顶的天光倾洒到他的身上,笼起一片淡淡的光晕。
“察秋司掌司使,林昭行。”片刻后,他低声道。
三道疤默默战栗了一下。
“等他们的船来了,我们就去找剩下的三个人。”林昭行道,“在此之前反正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们可以先聊一聊——为什么杀鸡仔?”
三道疤并没有太意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我?”
“刚刚。”林昭行道,“其实从案发时我就觉得最大的嫌疑人是你,但是不够确定,刚刚我才知道确实是你。”
三道疤愣了愣,低下头没说话。
“去滇州只是一个幌子,你们真正的目的地是盗村。赵头儿的包裹里有标着朱雀的牌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是盗门毒圣的人,整个马帮就是给盗门运送毒品的。”
林昭行道:“赵头儿一心不想减员,从我们出发开始他就一直在想办法保住鸡仔,他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杀人。”
“那么剩下的便是大壮、葵姐和你。”林昭行道,“鸡仔死的时候双脚离地,是因为凶手的身高要远高于他,是把他拎起来之后才一刀捅进去的——从这点来看,葵姐不符合,她不够高。”
“那么就只剩下你和大壮。”林昭行低声道,“如果我一直在马帮混着,了解你们的过往的话,恐怕就可以直接排除出来了,可惜我只是个外人,这一路走来线索太少。”
“但还是有一点神情出卖了你,在我说到‘私仇’的时候,大壮显然不明就里,但是你、葵姐和赵头儿却心照不宣。”林昭行道,“结合我之前说的,我认为和鸡仔有私仇的是你。”
“况且赵头儿当时其实是极其愤怒的,但是他在听到我说‘私仇’后强行压住了情绪叫大家赶路——原因是我们剩的人实在不多了,而葵姐和你又是一伙的。如果他为鸡仔的事情发难于你的话,失去的会是你和葵姐两个人。”
三道疤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你刚刚居然还说不确定。”
“确实不确定。”林昭行道,“在没有关键性证据前,我不能盲目地将一个人定为杀人凶手——除非他自己承认。”
“为什么杀鸡仔?”林昭行道,“你说当初曾经有个女孩和你一起进入了马帮,后来她死了……和这个有关系么?”
片刻后,三道疤低声道:“不关你事。”
“好。”林昭行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换了一个话题,“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老徐死了的?”
然而就在这时,林昭行吩咐的船已经划来了。
三道疤和林昭行同时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
划船的是刚刚和林昭行说话的那个老盗民,老人撑着船桨站在船尾,恭敬地冲林昭行鞠躬。
林昭行平声道:“这个洞穴里出来其他人了么?”
老人弯着腰回答:“有三个人出来了,被我们擒住,本来想杀死他们的,但接着您出来了,考虑到他们可能是您的朋友,我们只是把他们运回了村里。”
三道疤站在原地,颤声道:“为什么想要……想要杀死我们?”
老人没有说话,林昭行沉默片刻后,对老人道:“把你的上衣脱下来。”
老人对林昭行的命令完全服从,立刻放下船桨,脱下了自己的上衣。
粗布的衣服褪下的那一刻,清宝和三道疤同时吸了一口气。
老人苍老褶皱的皮肤上,文着大片他们看不懂的刺青。
“这是……巫圣的……”清宝喃喃道。
“怎么会?”三道疤后退一步,低声道,“这里明明是毒圣的地盘……”
林昭行神色冷静地站在原地,道:“先上船吧。”
“从青鳞和巨蟒那里我就感觉到不对劲,正常情况下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更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显然是有人操控了他们。”
林昭行一边上船一边道:“而能够操纵动物,是巫民的能力。这里原先应该确实是毒圣的地盘不假,他们在这里种植坠云散的原料,然后经由你们运至京城,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外来的巫民占据了此处,和毒民们起了内讧。”
老人缓缓划动着船桨,道:“您说得没有错——盗村同样分为各个流派,信奉不同的圣——我们信奉的乃是巫圣玄武,而这村子的原住民信奉的是毒圣朱雀。
“大半年前我们从滇州迁徙而来,占领了这一处村子,毒民们被我们扣押,然而他们中有很多不老实的人,一直在试图向外发送求援的信号,给我们造成了极多的麻烦。所以出于无奈,我们只得除掉所有试图进入这个村子的外来客商。
“不过您放心——无论是毒圣的子民,还是巫圣的子民,都是您的子民。”老人虔诚地说,“我们等待那块乌木牌的主人,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三道疤看了一眼老人,又看了一眼林昭行。
不知为什么,清宝突然感觉三道疤的气色很差,他的嘴唇泛着一种奇异的青紫色。
“你是圣女的儿子么?”
林昭行看着三道疤,没有说话。
良久,他低声道:“在你问出我这句话的同时,也就承认了自己是盗门的人。”
“是。”三道疤笑了笑,“我是朱雀手下的人,代号是云雀。他们都说柳天舒内门的弟子已经死光了,但又说圣女其实留了一个儿子,我一直不信……原来竟然是真的。”
三道疤笑了笑,突然,他双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林昭行跟着半跪下来,伸手扶住他。
三道疤还在笑着,嘴角却溢出血来。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清宝跪在三道疤的身边,老盗民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自己该关心的,继续一声不吭地缓缓划着船。
三道疤伸出手来,他的小臂上扎着一个小小的针孔,此刻已经不往外流血了,泛着深深的乌青色。
“谁……谁干的?”
“鸡仔是赵头儿的弟弟。”三道疤疲惫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他当时饶了我只是为了麻痹我……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你明明知道还……”
“因为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啊。”三道疤看着清宝,低低地呢喃着,“我很想你,很想去找你。”
清宝愣住了,林昭行冲她轻轻眨了眨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清宝明白了,三道疤这话不是对她说的,那一刻时光倒流,三道疤把她当成了某个别的小姑娘。
而那个小姑娘已经死了。
“你问我为什么杀鸡仔……你还记得不记得赵头儿说鸡仔手上有三条人命?”三道疤呛了一下,猛地咳起来,嘴角泛出更多的血沫,“有一条是她的……也是半夜,鸡仔去偷她的货,小丫头片子傻,拼命抵抗……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没气儿了。不说这个了……反正我终于把鸡仔杀了……”他费力地抬起头来,抓住了林昭行的手。
“林兄弟,这一路谢谢你。”他费力地说,“你想找杀老徐的凶手是不是……你听我说,这个马帮里大部分人都不是盗门的,他们只是受朱雀的雇佣,跑一趟收一趟的钱,其实就是普通的马帮汉子……只有三个人是真正的盗门的人。”三道疤道,“我,老徐,还有乌鸦。”
清宝悚然一惊。
当初老徐死的时候留下的血迹历历在目。
“朱雀”以及“乌鸦”。
朱雀的意思他们很早就明白,而乌鸦也终于在此刻拥有了切实的含义。
“朱雀”是老徐效命的人,也是他要背叛、要出卖给林昭行的人。
而乌鸦则是杀老徐的凶手。
“我和老徐是一级的,但是乌鸦比我们高一级,也就是说……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
“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老徐一定是死了……我看得出来他很早就不想再给朱雀卖命,他是坚定地信仰柳天舒的人……他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地不跟我们走,除非是他已经下决心背叛了……那样的话,他要么成功,要么就是被乌鸦杀死。”
“你认为乌鸦还活着么?”林昭行抓住三道疤的肩膀低声问。
“一定是活着的……他没那么容易死……”
赵头儿,葵姐,大壮。
谁是那只在黑夜中梳理着黑色羽毛的乌鸦?
三道疤最后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清宝。
缓缓地,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给你报仇了,你慢点走啊,等着我……”
船靠近岸的时候,清宝远远看到一袭红衣立在水边。
“云飞,云飞!”
葵姐只在岸上看了一眼便惊慌地叫起来,她飞身扑到船上,抱起三道疤的上半身,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
“云飞你怎么了?!你回答我啊!”
然而三道疤再也不会开口了。
“你们谁杀了他……谁……”
葵姐双目赤红,她猛地起身,就要去拔腰上的双刀,然而多日的劳累再加上伤心过度,她颤抖的手竟然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握住刀柄,急火攻心的她眼前一黑,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直接倒在了船舷上。
林昭行沉默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低声道:“其他人呢?”
“猜到他们是您的朋友,我们就先给他们安排了住处,这个女子一直在问我们‘王云飞在何处’,我们不让她跟着一起上船,她就执意要在岸边等候。”
老人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其余两人应该在村里,他们都极为劳累,进了屋就瘫倒在了床上。”
老人为防止葵姐醒来后再暴起伤人,用船上的麻绳绑住了她的双手,扛起昏迷的葵姐后,他领着林昭行和清宝一起向盗村进发。
清宝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毒田”和“蛇池”,这是两样毒圣朱雀特有的东西。
传闻中毒田里种着大片绮丽诡异的花朵,然而由于此刻是冬天,那看上去不过就是一片被大雪覆盖的土地。
然而毒田虽然其貌不扬,蛇池却仍是震撼人心的。
一整片池子被织得极密的渔网分成大大小小的区域,里面不同尺寸的蛇成群地吐着信子,既有几人长的巨蟒,也有食指粗细的小蛇。
这些都是毒圣朱雀用来炼毒的原料。
老人将林昭行他们引到了一处村舍里。
大壮和赵头儿都等在里面,看到老人背上的葵姐,大壮惊得站了起来,赵头儿却仿佛早有预感一般,坐在床尾不出声。
“葵姐……葵姐?你醒醒?”大壮从老人手里接过葵姐,老人则冲林昭行鞠了个躬后就识趣地出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大壮问林昭行。
“三道疤死了。”林昭行简明扼要地抬起下巴点点赵头儿,“赵头儿给个话吧。”
赵头儿半晌没出声,良久,他在大壮惊讶的目光里,淡淡道:“是我杀的,没错。我的确是不想让队伍减员,但是谁让那小子不长眼睛敢动我弟弟!”赵头儿阴着脸道。
“你弟弟?!”大壮愈发地惊讶。
即使跟着赵头儿跑了很多年的货,他对这个男人的家事也一无所知,更不知道鸡仔竟然是他的弟弟。
“就你那个反应永远比别人慢半拍的脑子,能看出来些啥!”赵头儿不屑地“哼”了一声,“葵姐知道,三道疤也知道。”
“唉!”赵头儿拍拍大壮的肩膀,“我的傻大壮,你真以为马帮的兄弟们全都心连心么?多的是兄弟被自己人捅死的,大家不过就是为了那么点钱才聚到一起跑货。”
“林兄弟,你要去报官告我么?”赵头儿抬起头来,冲林昭行挑挑眉毛,“我真的劝你别多管闲事,出了这个村,我保证你这辈子都很难找到我。”
林昭行沉默片刻,道:“京城里有大人物罩着你。”
“聪明。”赵头儿笑了,“所以你乖一点,这一趟的钱我们还可以分——这么波折也最终还是到了这里,可见是财神爷保佑我们。”
这个刚死了亲弟弟的男人眼里仍然全是财富。
“可是头儿,这些人明显不是之前和我们做生意的那帮人啊!”大壮急道。
“你懂什么?给毒圣跑货是跑货,给巫圣跑货就不是跑?”赵头儿道,“我听说巫圣的本事还在毒圣之上……我们没准可以赚得更多。”
“先睡一觉吧,跑了这么多天也累坏了。”赵头儿道,“明天我去见见巫民的首领。”
众人并没有混在一起住,而是让老盗民安排着,一人住了一个单独的小户。
是夜,林昭行的窗棂被轻轻地叩响,他打开窗户,清宝无声无息地翻了进来。
“关于乌鸦,”清宝小声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林昭行回视她,“你觉得是谁?”
“葵姐,或者大壮。”清宝小声道,“赵头儿大概可以排除掉了,乌鸦是忠于毒圣的,不可能去和巫圣做生意。”
“不错,跟我破了这么些案子下来很有长进。”林昭行道,“但有没有可能赵头儿就是乌鸦,和巫圣做生意是假,打探情报才是真?”
清宝想了想,摇了摇头。
“盗门的规矩里,低一级的人要听高一级的人指挥,只能完成上一级允许的范围内的任务,在突发状况前是没有自我做决定的。”清宝道,“货源地被巫圣占去这样的大事,是否假借谈生意的名义去当间谍,乌鸦没有这个决定权。”
清宝和林昭行小声地互相讨论着,不知不觉天已经快要亮了。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林昭行扬声道:“谁?”
门被推开了,老盗民进来鞠了一躬,“您的伙伴中,有一名死在了蛇池附近。”
林昭行猛地站了起来,清宝目瞪口呆。
死的人是大壮。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还穿着马帮的衣服,他们已经很难认出这是大壮了——他的整个脸都砸烂了,一块大石头放在一边,上面有着斑斑的血迹。
林昭行低声问老盗民:“和你们没有关系?”
“之前您那些死于毒蛇的朋友们,确实要由我们负责任。”老盗民道,“但是我以村长之名代表这个村庄的村民起誓,这一桩命案并不关我们的事。”
林昭行看了他一眼,他蹲下来,检查着大壮的尸体。
只看了一眼大壮胸口的刀伤,林昭行的瞳孔便猛地一紧。
他站起来,小声对清宝道:“左手刀。”
清宝的心猛地一震——乌鸦干的。
自杀死了老徐之后,乌鸦再度出手,杀死了大壮。
然而为什么……他有什么理由要除掉对大家根本没什么威胁的大壮?
还是说大壮无意中知道了些什么?
“凶手是先用刀杀死了大壮,然后又用石头砸烂了他的脸。”林昭行沉吟道,“等等……为什么要……砸烂他的脸?”
“大壮他死的时候……好像没有穿鞋。”清宝指着大壮的脚小声道。
的确,十分明显的是,大壮死时是赤着双足的。
“怪了。”林昭行看了一下大壮的脚底,那上面并没有沾染上雪和泥土,“大壮的尸体底下有滑摔的痕迹,显然他就是在这里倒下的,他又不可能是光着脚走过来……那么难道是他死后凶手才把鞋袜脱下来?”
清宝疑惑,“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昭行皱着眉沉吟。
只剩两个嫌疑人了,葵姐或者赵头儿。
“都很像,但是也都不像。”清宝小声道,“葵姐的话……她对三道疤的感情不像是假的,她如果下定决心要杀人的话,难道不是应该第一个去杀杀害三道疤的赵头儿?
“至于赵头儿,大壮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危害朱雀利益的行为,如果赵头儿是乌鸦,他有什么理由去除掉大壮?”
林昭行突然低声道:“现在最伤害朱雀利益的人是谁?”
清宝愣了一瞬,她思索片刻后,道:“如果暂时不假设任何一个人是乌鸦的话——那么从最表象的结果来看,是赵头儿。”
赵头儿和毒圣合作了多年,即使不知道毒圣朱雀的真面目,想必也掌握了不少和朱雀利益相关的绝密信息,而一旦他和巫圣达成合作,这些秘密就都要流入巫圣玄武的手中。
林昭行突然动身道:“我们现在回去!我有一件事要确认。”
葵姐费力地在晨光中睁开眼睛。
由于过度的伤心和疲惫,她昏睡了整整一夜才醒来。
醒的那一刻,阳光从窗外刺透进她的眼帘,她的眼前恍惚泛起一片白光。
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恍惚地想起来。
那是她一直爱慕的人,他的铁汉柔情,他的情伤往事,点点滴滴都在她的心上。
她从未得到过他,而今她失去了他。
“你怎么样了?”一个声音在身边的不远处响起。
葵姐转过头去,发现赵头儿坐在自己身边的不远处。
很奇怪的是,虽然仍然长着那副天生就显得阴沉的面孔,但赵头儿的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云飞……云飞他是你杀的么……”
赵头儿叹了口气,他的目光看向遥远的窗外。
“不是,葵姐,不是我。葵姐,我想了想,马帮就剩这么点人啦,也就别再折腾着赚钱了,只要人家肯放咱们走,咱们就散了吧。”赵头儿低声说着,“回去以后,葵姐你去好好嫁个人,你这么漂亮,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赵头儿说着,就要起身。
“那……那你呢……”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声音中从未有过的感伤触动了葵姐,葵姐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问道。
“不会再见面了。”赵头儿道,“以后咱们几个,应该再也不会见了。”
他就要走出去,然而此时此刻林昭行和清宝走了进来。
“林兄弟,”赵头儿笑了笑,“我打算和巫民们谈谈呢,叫他们放我们走。”
林昭行没有说话,他只是上前一步,突然抬起脚,轻轻碾住了赵头儿的鞋尖。
赵头儿仍然在笑着。
只是那笑容突然变得无奈又凄凉。
“痛么?”林昭行加重了脚上的力气,“我这样踩下去的时候你的脚痛么?”
赵头儿看着林昭行,在那张阴沉的脸上,神情近乎是单纯的。
“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啊……林大人。”赵头儿轻声道,“昨天晚上我听到有巫民说你是圣女的儿子……是真的么?那你真可怜啊林大人,我们是半途中开始不自由,你是生来就不自由,可怜呐。”
赵头儿轻声地叹了口气,他蹲下身来,把那双牛皮靴脱下来,倒了倒,把里面的棉絮倒了出来。
两大团的棉絮垫在靴子里。
足见主人脚的尺寸比靴子的尺寸要小上很多。
林昭行沉默地把头转向清宝,片刻后,他低声问:“你明白了么?”
清宝仿若雷劈一般呆呆地立在原地,良久,她小声唤道:“……大壮?”
赵头儿微微地笑了,他把手插进发际和面部的衔接处,轻轻地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来。
葵姐呆呆地看着赵头儿的脸在瞬间变回了大壮的。
“以为做这一回就可以获得自由了,可惜还是没能瞒过林大人的眼睛。”大壮轻轻地笑着,他依然是那个腼腆又不善言辞的年轻人,笑容里带着认命般的悲伤。
“还是太仓促了。”林昭行也同样用一种轻而低的声音缓缓道,“用石头将面部砸毁这个行为,本就太过多此一举,我唯一能想到的意义就是混淆死者的身份。
“而死者光着的脚更加印证了这一点——你在杀了赵头儿之后忍着寒冷,将自己全套的衣服和他对换,但是你万万没有想到,在身形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况下,赵头儿的脚却比你大上很多,你的鞋子没有办法套在他的脚上,所以你只能让他光着脚来隐藏这一切,同时他的靴子也并不合你的脚,你必须找东西垫在里面才能正常走路。”
“大壮……是你杀了赵头儿?”葵姐在后面难以置信道。
“是啊。”大壮轻轻点了点头,“赵头儿知道得太多了,他和朱雀只是利益关系,如今又想傍上玄武,如果他把朱雀的事情告诉玄武,那么我们在朱雀手下办事的兄弟们就都要遭殃……只要我还作为乌鸦一天,我就必须杀了他。”
“什么,乌鸦又是什么?”葵姐坐在床上,这个曾经明艳坚强的女人此刻泪如雨下。
不过短短两三天,她爱的人,她信任的兄弟,一切就如同一场镜花水月般瞬息即散。
“葵姐你再睡一会儿吧,睡醒了就没事了,林大人会带你回京城的。”大壮轻声说,“我出去和林大人聊一会儿。”
葵姐还要再说什么,大壮轻轻地扬手,将一把粉末扬到了葵姐的脸上。
“我们马帮当时二十多个兄弟,以后就剩葵姐一个了。”大壮轻手轻脚地把失去知觉的葵姐放平,把被子给她盖好,跟着林昭行走了出来。
“老徐是我杀的,朱雀在京城遍地都是耳目,我接到兄弟的情报,说老徐和察秋司掌司使私下会面,他们约定晚上再次见面。”大壮道,“然后我就接收到了‘乌鸦除掉黄雀’的信号,‘黄雀’是老徐,‘乌鸦’是我,我必须服从命令。
“我左右手都可以使刀,平时用右手,作为乌鸦行动时才用左手,左手的茧子会经常拿药膏磨掉,这样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赵头儿只是这个马帮的头目,他不是盗门的人,但毕竟知道很多的东西,为了兄弟们,我不能留他。”大壮轻声道,“他是个很爱财的人,半夜里偷偷溜出去,考察蛇池那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运回京城卖大钱的东西,我就跟了上去。”
林昭行沉默着。
“您如果想问我朱雀的事情,就问吧。”大壮轻轻地说。
然而林昭行并没有问,他拿起那块乌木牌子,静静地擦拭着。
良久,他低声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大壮看着他。
“我母亲,就是你们说的圣女,她是柳天舒内传的最后一个弟子,她死前跟我说,盗门已经不再是柳天舒在时的那个盗门。”
柳天舒在时的那个盗门,每一个大盗都以游侠自居,他们不伤无辜者的性命,只与黑暗无道的官府斗争,将贪官们的钱偷出来,给饥肠辘辘的百姓们换来粮食,给性命垂危的百姓换来药。
所以有一个又一个的村子如信仰神明那样信仰柳天舒,他们自称盗民,和不在乎他们死活的官府抗衡。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大壮久久地沉默着,片刻后,他低声道:“我不知道,林大人,我其实真的不知道。”
“我的父母都是盗门的人,他们效命的是上一任的毒圣。”他轻声说,“我生下来以后,吃的是盗门的米,喝的是盗门的水,我的兄弟伙伴们都是盗门的人,我们从小学习柳天舒传给我们的技艺。
“所以长大以后,分给我的任务我就要执行,否则的话遭殃的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家人们。”他轻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让‘大壮’死在这里,以‘赵头儿’的身份活着回去……这样他们就没法再找到我,我或许就能自由了。”
林昭行静静道:“为什么之前没有这么做?”
“因为马帮的兄弟一样是兄弟啊。”
大壮笑起来,清宝发现这个所谓的“乌鸦”真的是个有点憨厚的年轻人,他笑起来的时候简简单单,仿佛就是把心里的东西不遮不掩地拿给你看。
“其实头儿虽然凶,但是分货的时候没亏待过我。云飞哥他真的很讲义气,我们遇到土匪的时候他都会挡在我前面,还老操心我成家娶媳妇的事……还有葵姐,葵姐真漂亮啊,其实我之前很喜欢过她的……当然她喜欢云飞哥,但是他们到最后也没成。”
大壮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的叙述平平淡淡,然而清宝仿佛真的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生活。
他潜伏在这里,他也爱着这里。
也许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不要是乌鸦……只要是大壮就好了,马帮的大壮,扛着包,跟在大家伙的后面憨憨地笑,无忧无虑地快乐。
然而他不能,暗处的同样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们,他不完成任务的话就是背叛了他们。
所以他那么的渴望……自由。
“林大人,”大壮小声道,“你会把我带回去,审问和朱雀有关的一切么?”
林昭行沉默了一瞬,静静道:“会。”
“您要做什么呢?”大壮低声道,“您是圣女的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才是凌驾于四圣之上的人,很多人说您是……盗门的皇。”
“皇”字出来的瞬间,清宝惊得几乎要坐到地上……这样的词让朝廷上的人知道了该怎么办?!林昭行会被怎样猜忌和惩罚?!
“我不是。”林昭行低声道,“但我确确实实想要改变盗门。”
大壮轻声问:“您可以让盗门的每一个人……都获得自由么?”
林昭行沉默良久。
在阳光穿过窗户,肆意地洒在他们的脸上的那一刻,清宝听到林昭行低声而坚定地道:“我尽力。”
良久,大壮弯下腰去,给林昭行鞠了一躬。
“如果还有谁能够拯救盗门的话,那么只有您了。”他低声道,“我的级别不够,没有办法知道朱雀的真实身份,但是我知道朱雀……他是京城的高官。”
清宝蓦地一惊。
“坠云散那么多年能在京城禁而不止,就是因为毒圣朱雀亲自坐镇京城。”大壮轻声道,“除此之外,司机括的白虎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楼州,司蛊术的巫圣玄武在滇州。
“至于四圣之首青龙,那是最大的一个谜,没有人知道他的能力是什么,目的是什么,以及他在哪里。林大人……一切都全靠您了。”
最后一刻,大壮轻轻地笑了。
然后,在清宝和林昭行来得及阻止他之前,他猛地拽出了胸前的匕首,反手刺进了胸口。
“……我自由了。”
生于黑夜的乌鸦死于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