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雨淋湿的河(2)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想不出他想知道的是什么意思。我说你问那一天是哪一天干什么呢?你知道那一天你的父亲为了你并不好受这就已经够了。
于是他告诉我,他在广东那边曾经杀了一个人。
他说,他杀人的那一天可能就是那一天,也可能不是。也可能是杀人之后,正在逃往另一个地方,正在大街上到处慌里慌张地流浪。
我当时吓了一跳,我说你说什么?你说你杀了人?
他说是呀,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坏人。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跟我说故事?
他说什么叫真的什么叫故事?
我说真的就是真的,故事可是编的。
他的脸色便放松了下来,然后笑了笑。他说,我说的是真的。
晓雷说他杀人的最初原因,是在火车上遇到一个重庆的小子。
那是一趟重庆开往广州的火车。晓雷没有去过重庆,也没有去过广州。就连坐火车也是头一次。他没有想到火车上的人竟然那么多,所有的车厢都挤满了前往广东打工的农民。挤着上车的时候,外边的人死命一样叫喊着前边的人往里边挤呀挤呀挤呀!晓雷被挤在人群的中间。他觉得那个时候的人已经不再像人,而是一群被人驱赶着的牛群,走与不走根本由不得你,一直到最后被挤到了哪里,这才停在了那里。这时是因为想上车的人都已拼命地挤了上来了,再上来就找不着地方站了。一直到火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这才摇出一点松动的空间,可那空间很快又被下一站的人给塞紧了。晓雷说,直到那时,他才想到了国家为何要搞计划生育,为何村里的墙上,到处红红黑黑地写着:谁敢超生就让谁倾家荡产!
晓雷是因为一包香烟与那重庆小子相识的。
那重庆小子也没有座位,晓雷就站在他的身边。晓雷还没有上车的时候他就一直地蹲在了那里,蹲了一个晚上了。大约站了一个多两个小时的时候,晓雷突然觉得嘴巴有些异样的难受。晓雷于是掏出了烟来,他把烟叼在嘴上的时候,发现身旁有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晓雷朝他笑了笑,慷慨地把烟递了过去。那重庆小子朝他笑了笑,扯下了一支,随口问了一声也是到广东打工的吗?晓雷没有回答他,晓雷问他你呢?重庆小子点了点头,说他在广东已经打了两年工了,这一次是回家帮老板招工去的。晓雷心里不由一动,趁机将那包香烟塞到了重庆小子的手上。晓雷说我身上还有,这包你拿着吧。重庆小子笑了笑就收下了。晓雷告诉他,说自己是头一次出门的,可不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重庆小子望了望晓雷,又低头望了望手里的那包香烟,最后对晓雷说,给老板找的人已经够了。但他告诉晓雷,另一个地方有个老板也在需要工人,只是工资稍微少了一些。晓雷问他多少?他说一个月六百左右,你要愿意我可以带你去。听说一个月有六百块钱,晓雷的心里当即感动了起来,他不仅说了同意,还随后连连地说了好几声谢谢。重庆小子掂着晓雷给的香烟,脸上笑着说不用客气。他说,出门在外的,都是朋友。晓雷的脑子里突然就想念起了中学课文里的一句什么唐诗,但却说不上来,只感到心里暖烘烘的,仿佛照进了一片阳光。可他没有想到,这个重庆小子原来是为了得到三百块钱,而把他卖给了一个地处荒野之上的采石场。
被晓雷杀死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采石场的老板。
临走近那个采石场的时候,重庆小子告诉晓雷,他曾在这个采石场打过五个多月的采石工。他说那采石场的老板是一个很有钱的家伙,但在采石工的身上,他的用钱却不是十分的大方,只要找得到理由,他总要千方百计地押住你的工钱,他叫晓雷自己小心自己。临走时,又悄悄地告诉晓雷,说是千万不要把身份证交给老板,说完他朝晓雷挥了挥手。晓雷知道他那是再见的意思,也朝他挥了挥手。那重庆小子转过身,慢慢就走得没有了身影。
那采石场的老板是一个身材矮黑的广东人,怎么看上去都是一个只念过一二年书的粗人。那老板姓杨,采石工们都叫他杨老板。杨老板也没有问过有关身份证的话,晓雷说也许就因为这一点,所以他被他杀死之后,警察一直找不着凶手。那个重庆小子带着他与杨老板见面的时候,没有多余的旁人,没有人知道他晓雷是从哪里来后来又到了哪里去了。也不知道那重庆小子是怎么介绍的晓雷,杨老板只跟他吩咐了一些如何采石的事情,别的也丝毫没有多说,好像他需要的只是一头劳动的牛,他不需要与牛进行多余的对话。
晓雷是因为工钱的事而怒火中烧的。
头一个月发工钱的时候,杨老板没有给他一分钱。晓雷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他问杨老板不是说好六百块一个月吗?杨老板说是呀,是一个月六百块呀,他说那你自己不会算吗?晓雷不知道怎么算,他只好回头问另外几个采石工。他首先想到的是伙食费。他们告诉他,菜里有肉的话,扣三百五左右。没有肉呢?没有肉就三百。晓雷把一个月里的菜食回忆了一遍。回忆的结果,是没有过肉的影子。他说那这个月应该是三百块。他们说是的,这个月是三百块。晓雷转身就又找到了杨老板。杨老板的眼睛却牛眼一样在晓雷的脸上不停地滚动。他说你知道我是用了多少钱把你买到这里吗?那一个“买”字,晓雷觉得太伤人心。他嘴里暗暗地骂着你他妈的老子又不是牛,我被谁卖给你啦?但他只愣愣地望着杨老板说不出话来。杨老板说,我给了那个小子整整三百块钱你知道吗?晓雷说我不知道。杨老板说你当然不知道啦你怎么能知道呢?晓雷说,那这个月我是杨白劳啦?杨老板说应该是吧。晓雷只好阴着脸,在心里暗暗地自认倒霉。
可第二个月发钱的时候,还是没有他的!
杨老板说,这是惯例。晓雷问他什么惯例?杨老板说你不知道?晓雷说我没有听你说过。杨老板便呵了一声,他说那你就去问问他们吧。他说他们知道。他自己不告诉晓雷。他懒得告诉晓雷。他觉得他无须告诉他。没等晓雷再问下去,他就转身走人了。
采石工们说,第二个月是得不到工钱的。第三个月也得不到。一直到第四个月,才能得到第二个月的工钱,跟着是第五个月拿第三个月的。
晓雷的情绪不由一阵慌乱。他说那你们为什么还给他这么干下去呢?他们说不干下去那两个月的工钱不就白白地送给他了?那你们永远这么干下去也永远得不到那两个月的工钱呀?他们说,等得到的钱多一点了再走人,到时,前边的那两个月就当是什么也没做。他们说前边的人就是这样走的。晓雷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他们说谁敢告诉你呢?你要是一走他就知道一定是我们有人告诉了你,我们的工钱就会被他往下再扣一个月,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吗?
晓雷心里说是的,你们都不是傻瓜,可你们哪一个是聪明人呢?
发完了工钱的杨老板,转身就离开了采石场,回他的城里忙他别的事情包括吃喝嫖赌去了。杨老板总是这样。他不担心有人在背后走开,任何一个采石工都有两个月的工钱在他的手中,真要有人走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可以从他们留下的钱里再买回一个补上。
晓雷那双如同不是肉长的眼睛,一直干燥地等待着杨老板的再现。
杨老板建有一个小房子在采石场上。那房子看上去是一个简易的木板屋,里边却布置得相当温馨。有时在城里住腻了,就带上一个外来的卖身女,用摩托车拉到采石场来。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来天。
这一天的杨老板又带来了一个卖身的女子。晓雷说那是一个四川妹。看着杨老板的摩托车从面前飞奔而过的时候,晓雷气愤地就要冲上去,那几个采石工却把他拖住了。他们说他身上有枪。晓雷只好又忍了一天,但晚上却如何也睡不着觉。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工钱拿到手!给钱他就往下干,不给钱就揍他一顿,然后走人。就这样,晓雷被愤怒活活地折磨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他想不能再等了,他担心他玩腻了那个女子一转身又会走人。站在采石场上的晓雷,不时地看着头上的太阳,阳光白花花地把人烤得半死。他不住地抹着汗水,抚摸着激动而紧张的胸口,他想让它平静一些,但他做不到。他突然觉得应该找个地方解解手,他觉得憋得难受,于是从人们的眼里一步一步地迈出了采石场,往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后走去。就那一去,采石工们就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晓雷已经朝着杨老板的木板房大踏步地走去。
杨老板的房门只是虚掩着。这个地方是他的地方,是他用钱从当地的农民手里买下来的,没有哪一个民工敢不吭一声推开他的房门。当时的杨老板正在床上忙得热火朝天。最先看到晓雷的是那四川妹,但她没有发出惊叫。她只是突然间停止了自己的动作。晓雷站在门内看着他们不动。杨老板又忙了一阵之后才发现了问题。他抓了一条毯子包在腰上,朝晓雷暴跳如雷地吼着。他让晓雷马上给他滚出去!
晓雷却不怕。晓雷说我是来要钱的,你把那两个月的工钱给我,我马上就出去。
杨老板没想到有人竟敢顶他。他说你滚不滚?不滚你就找死!
晓雷站在那里就是不滚。他说你不把钱给我,老子今天也不好惹!
杨老板说想要钱你就接着干。他从床上滑了下来,然后去拿椅子上的衣服。他没有想到晓雷已经朝他逼了过来。
晓雷说你不给我钱我就不干了!
杨老板说不干你就马上滚蛋。
晓雷说你先把我的工钱给我!
杨老板说老子就是不给。
晓雷说你再说一遍给还是不给!
杨老板说不给就是不给,你想找死?
杨老板的裤子里还空着半条腿,晓雷已经操起了桌面上的一个酒瓶,闪电般砸在了他的后脑上。晓雷说那是一只又长又大的酒瓶,但却没有发出什么惊人的响声。被打着的杨老板,也没有发出任何非凡的叫喊,他的身子只是默默地往旁一歪,就栽到了地上。床上四川妹眼睁睁地望着晓雷和那倒在地上的杨老板,竟也没有一声惊恐的喊叫。直到晓雷从杨老板的衣服里摸出一沓厚厚的钱来,她的声音才响亮地飞越了起来,她说你把钱留一点给我。她说他把我弄到这里来还没给我钱呢。晓雷朝她过了一眼,她身子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晓雷的眼睛没有多看,他低下头去看了看手里的那沓钱,抽了一撮往床上丢去。那一撮晓雷估计最少也有一千。
我问晓雷,那一沓钱一共多少?
晓雷说,后来逃到树林中的时候,我数了数,一共是五千八百六十七元。那八百六十七元,后来我又给了那个四川的妓女。
我说你不是逃到山上的树林去了吗?
他说是呀,她也跟我一起去了。我们两人在山上的树林里合谋躲到了天黑,然后由她带着我,逃出了那片荒野,最后乘火车离开了那个可恶的地方。
我没有怀疑晓雷的叙述。如今的青年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常常干得叫人不敢想象。但我仍然再一次地问他,我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说你以为我是在给你说故事吗?
我说那你怎么没有想到该去报案自首呢?
他说想到过。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说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旅店的床上。最初的三个晚上他根本睡不着觉。他躺在旅店的床上不停地想着该怎么办呢?最后,他在第四个深夜里爬起了床来,他撕了两片纸,用旅店里的笔,在其中的一片纸上慢慢地打了一个钩,像老师打在学生的作业本上一样,不同的只是那一个钩不是红色的。那是一支蓝色的圆珠笔。他把那两个纸片揉成很小的纸团,散在桌子上。他心里想,如果抓起的那一团是空白的,他就前去自首。如果是打钩的,就不去。
抓起的第一片却是打了钩的。
但他的心中却又不敢落实。他又接连地摸了两次,得到的竟然都是打了钩的。他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他说不清那是因为什么。但他仍然没有因此而睡下。他随之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对。他突然觉得那打了钩的不就是布告上枪毙人的那种钩吗?那应该就是自首的意思。于是他决定重来。这次他把旅店里留下的那一便笺全都撕成了数不清的纸片,然后在纸片上分别地写着“自首”“不自首”两种字样。他觉得不能再用符号代替。他觉得符号这个东西,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叫人心里依靠不住。每一个字他都写得十分地用心,一笔一画不敢有半点的潦草。先写了“自首”,跟着再写“不自首”;写完了“不自首”,就又接着写下一张的“自首”。不让哪一种多,也不让哪一种少。写完了,再一张一张,慢慢地揉好。
一直忙到快凌晨的时候,晓雷才闭上眼睛,让两个手指在“自首”与“不自首”的海洋中,听天由命地捞出了五颗来。
结果是两张“自首”,三张“不自首”。他的心因此而安定了。他觉得五打三胜,他不应该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我对他说,人命是关天的事,你怎么能用儿童的游戏方式来决定呢?
他说天下的事就是这样,你觉得它是游戏它对你就是游戏,而你觉得它不是游戏,它对你就不是游戏。
我说,话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说怎么不能这么说呢?你是在城里住过的人,你没听人家在歌里是怎么唱的吗?说是人生一出戏,何苦太认真。
我说人家那说的是人生,不是游戏。
他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为了他这杀人的事,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我想我该不该告诉他的父亲陈村呢?
后来我没有告诉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