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巷子
80后的童年大多都一样，放学回家没啥作业，街上的玩伴都是一块长大的，自行车能走的正街不适合你追我赶的疯跑，于是错综复杂的巷子，成了我们童年最快乐的“游乐场”……
拍洋画、跳皮筋、打玻璃珠、披着床单端着碗，扮演法海要追白娘子……
那时，高兴就笑，笑着笑着也是真高兴……
然而，这样快乐的时光，在我的记忆里，如果不是使劲回忆，怕是仅有的那么一丁点都留不住了
巷子里的光，很集中有序，从头顶来，顺着脸颊，“小雅，你爸爸回来了……”我噘着小嘴，一脸调皮地看着隔壁建国叔说“又骗人”，“小雅……”爸爸从正对家门口的巷子里走出来，提着大包小包，笑盈盈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小跑着迎上去，拉着爸爸的手，询问着袋子里有啥好吃的…
爸爸在水产公司上班，是当时效益很好的国营单位，妈妈在塑料厂上班，工作很辛苦，但我现在居然记不起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饭的场景，或许是太久太久之前了的事了……爸爸住在单位宿舍，很少回来，每到休息日，妈妈总是会带着我坐很久的车去看爸爸，到的时候，爸爸还在睡觉，见我们来了就会从被窝里钻出来，笑着对我说“小雅，爸爸带你去吃炒面…”这或许是我童年中一家三口难得相聚的时刻了…
不知是哪一天，我用铅笔在爸妈房间的墙壁上写了一行字：“爸爸、妈妈、我，永远在一起”，而这行字像一个“讽刺地魔咒”，灭掉了我童年里的每一束光亮，黑得我害怕，但好像有人在推着我，找不到路，就在黑暗中打转…
一天放学回家，家门口围着好多人，乌泱泱地从我家门口一直到对面小琪家门口，我进屋放下书包，见奶奶在抹眼泪，我问她不抬头，于是费力地挤到人堆的那一头，居然是爸爸在敲小琪家的门，嘴里喊着小琪妈妈的名字“珍珍、你开门啊珍珍……”，那晚，爸爸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
7岁的我，懵懵懂懂，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又好像不知道，奶奶跟妈妈说“英子，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那个女人就别想踏进我家的门…”
就这样，我跟妈妈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以前从来不与妈妈说话的伯妈，也对我们亲近了许多，会跟妈妈唠家常，会关心我早餐吃的好不好，姑妈回来探亲，跟妈妈说“英子，你安心住在这里，我们会帮你一起把小雅带大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有一天早上，妈妈像平常一样叫我起床上学，记得那天她特别温柔、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早点，说了好多嘱咐的话，我也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个早晨，吃完早点就开开心心地上学去了…但大人的世界，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懂，或者是妈妈内心的世界，我们都不懂……
学校就在离家50米的地方，中午回家吃饭的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之后几十年都无法释然的场景……
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奶奶坐在那把红木靠椅上，哭的泣不成声，在我幼年的印象中，奶奶是位坚强果敢的人，从小就听奶奶讲，爷爷是个讲究人，做事条理清晰、很爱干净，但不幸的是很年轻就病倒在床，由奶奶一个人肩挑手提、含辛茹苦地养大了4个儿女，置办下了如今这栋三层小楼…看着奶奶悲伤地样子，我心里发慌，是怎样的事情能让我的奶奶如此难过，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屋里，喊着妈妈，说下午学校要交材料费，一边喊，一边推开爸妈那间屋子，“是空的，奶奶…怎么是空的啊”，惊愕、疑惑、害怕…当时我的心里感觉冲进来千军万马，翻江倒海，眼前一黑……
再等我醒来，已是天黑，我躺在爸妈房间正中间的一张大床上，还有一个电视柜，一台电视，一个单门衣柜，“小雅，你醒了，饿了没？”堂哥关切地问到，这时奶奶推门进来，我问道“奶奶，现在是哪天晚上啊？”，话音刚落，奶奶一把搂住我，哭着说“不怕，以后就跟着奶奶过…”
妈妈离开的这一天，其实过的很短，我的脑子里一直都嗡嗡作响，但在之后的十几年间，每每提到这一天，我都会泣不成声，怨恨妈妈的不辞而别，担忧自己以后的生活…现在的人总会提到“原生家庭”，把长大后各种异于“世俗定义的常态”，归结为原生家庭的影响。我想，如果经历过，我觉得说的对，因为在我们还懵懵懂懂时，只看到了争吵、憎恶、抛弃、怜悯，我们不知道美好的真实模样，自然在长大之后，这样一个混沌世界中，分辨不清，为了获得一点点存在感、安全感、归属感，竭尽全力…当然，如果你没有经历过，你是在爱里长大的，内心世界的丰盈、完整的秩序感、自信且温和的与周围共处，一切都会很自然…
妈妈走后，我跟着奶奶一起，生活了小半年，我和奶奶住在一楼，大伯、伯妈、堂哥、叔叔、婶婶、堂妹，住在二楼三楼，也是其乐融融地一大家子人，但我总感觉自己跟他们不太一样，用大伯的话说就是“每天心事沉沉”的样子，直到初中，爸爸把我接过去，跟他和后妈珍珍生活在一起……
“后妈”在任何时候，好像都不是好的称呼，在那个时候，听说的好后妈，都少之又少，何况是现实中。我的后妈也是万千“一般后妈当中的佼佼者”，因为这种关系的打乱，我跟小琪原本闺蜜好朋友的关系瞬间变化，因为后妈的偏心，牛奶一杯浓，一杯淡；买衣服一个几十块，一个几百块；放学回来，一个专心做作业，一个要跑前跑后帮着做饭……记得在一个寒冬的上午，后妈出门前叮嘱我，把门口的一大盆脏衣服洗了，要手洗不能用洗衣机洗……大冬天、有阳光、一个11岁的小女孩，双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搓洗着冬天厚重的衣服，一双小手冻的通红，长大后冻手的习惯估计就是这会落下的病根…
往来的邻居都会扭头看我，眼神里的嘲笑、吃惊、轻蔑、同情…我不想抬头看，但这些个眼神，如刀似箭地射过来，手很冷、心里更冷…刚刚与他们生活的那几年，过得很辛苦，每天除了上学，有很多家务要做，后妈的侄子来武汉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暑假、武汉的酷暑，每天中午我都要顶着大太阳，骑车半个多小时，去店里帮忙做饭，吃完饭再骑车回家……当时的我只有一个想法，“快点长大吧…”。中考后，爸爸跟后妈很有默契让我选择职高，因为可以尽早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从小成绩优异的我，职高第一年班主任就希望劝说他们让我读“3+2”（三年职高套读两年大专），5年后就是大专毕业，比较好找工作。后妈断然拒绝，说不用，家里供不起。她除了不允许我继续读书，职高第一年后，她就以家里没钱，拒绝给我交学费，记得那一年，学校已经开学，同学们都在上课，而我因为没有学费，还没有去报名…走投无路的我，想到能不能找妈妈要学费，那也是他们分开后，我第一次找妈妈求助……
自己一个人转乘了几趟公交车，找到妈妈的新家，说明来意后，妈妈表示也爱莫能助，我坐了不到十分钟，妈妈就准备起身送我出门，走到门口，她弯腰从袜子里拽出300元钱说，“只有这些，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啊…”，拿着这不到一半的学费，我一边哭一边往楼下走，回去的路上，我靠着公交车的车窗，风把眼泪吹干了，我看着蓝天，看着江水，什么都没想，因为什么都想不了…回去后，在后妈的指责谩骂中，爸爸把剩余的学费给了我…
从那以后，每到寒暑假，我都会去超市里做兼职，寒假卖酒，暑假卖酸奶，只有这样才能赚够学费，保证自己可以完成学业拿到毕业证。
毕业后，后妈把小琪接过来与我们一起生活，我也终于找到工作开始挣钱了，但依然跟上学的时候一样，下班回来要做饭，休息时间要做各种家务，而小琪，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即便如此，我每个月的工资还要上交一半做为自己的伙食费…
于是我萌生了一个想法，换一份可以出差的工作，或者住单位宿舍也行，这个想法很强烈且迫不及待…2004年4月，我如愿换了一份出差的工作，入职三天就被派往广西贺州，在外跑销售很辛苦，幸运的是同事们团结友爱，所以我挺开心的，像一只脱笼而出的小小鸟，在最青春活力的年华里，努力奋斗。三个月后，第一次被公司召回武汉总部学习，那天我拖着行李箱回家了，爸爸很高兴，也埋怨我没有给他报平安，让他一直很担心。晚餐，爸爸给我炒了一碗蛋炒饭，我一边吃一边高兴地跟他聊着在外面的所见所闻…当天晚上快10点多钟，已经睡着的我，被一阵争吵声吓醒，是后妈在跟爸爸吵架，原因是后妈让我把出差这三个月的生活费给她，爸爸反问到“小雅这三个月没在家里吃一口饭，为什么让她交生活费…”这是跟他们在一起生活后，爸爸说的唯一一句维护我的话，也正是这句“维护”彻底激怒了后妈，她冲到厨房，拿起菜刀就往房间冲过来…我锁好了门，换好了衣服鞋子，重新拿出行李箱，把自己挣钱买的衣服鞋子装好，打开房门，我第一次用坚定且略带反抗的眼神看着后妈说“你大可不必这样，我不会给你钱，我也不会再吃你一口饭，我今天离开这个家，就再也不会回来……”
当这句话说出口，顿时觉得有某种力量充满全身上下，已是深夜，外面一片漆黑，但我好像没有一丝犹豫，拖着行李箱，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强忍着泪水，头也不回的往前走，门前那500米的小路完全漆黑，我没有拿出手机的电筒照明，我好像看得见前方，脚步非常坚定…大概走了快20分钟，到了奶奶家，站在窗户外，很小声的喊着奶奶，因为太晚，怕吓着她，但又担心声音太小，奶奶听不到…没过一会儿，奶奶回应问“是小雅吗？”我“嗯”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泪水，令人窒息。奶奶起身开门，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奶奶的房间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震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疼，这时大伯从二楼下来，看了一眼我的行李，对我说，就在这里住，跟我们一起住，我含着眼泪点点头。奶奶快速的把我住的小房间整理好了，有多小呢，1.2米的床，三面挨着墙，一面挨着一张写字桌，桌子的一头顶着墙，另一头与房门齐平，房间里唯一的空间，就是房门开关的那个半径…
我换了身衣服就躺下了，迷迷糊糊中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奶奶在同他说话，大伯也在，听不清，因为我真的哭的太累了…第二天起床，奶奶关切的询问了昨晚发生的事，我讲的很详细，边讲边哭，奶奶安慰我说“算了，别想了，再不回去了，就在这里跟我们一起住”…在家休息的这几天心情很放松，奶奶每天都会做我爱吃的饭菜，还去见了很久不见朋友们，生活仿佛一下子转到了正常的轨道上。休假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要去长沙出差了，奶奶通知了爸爸，他送我去的火车站，送我进站，安顿好行李，我在车窗里，爸爸站在月台上，我能感觉到他强忍着泪水，一个劲地嘱咐我要注意安全，我也不敢哭，我怕自己不舍得离开。火车缓缓前行，爸爸的身影逐渐模糊了…这次出差与上次不同，少了些欣喜，多了些沉重，但我告诉自己，现在只能这样，这是目前唯一养活自己的方式。
在长沙的日子，每天充实的工作，虽然已不用风吹日晒，早6晚9的高强度，在这个时候也是刚刚好的“充实”。平常想家了就会给奶奶打电话，想爸爸了就会吃碗“蛋炒饭”，但我不会给他打电话，不敢听爸爸的声音…怕自己想家，虽然家已经早就不在了…
我认为人的成长，有身体上的坚持磨练和精神上的不断满足，人在异乡，自由自在和无依无靠，没有边界的相互拉扯，庆幸的是，即便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成长，我仍然保持做事认真，做人诚实的原则，每天都会反省工作上的进步空间，也会用心享受身边微小的幸福快乐，2005年底，因为各种原因，我辞去了工作，回家了……
还是那条小巷，小时候，爸爸从巷子里走出来，我欢天喜地，现在，奶奶煨的排骨藕汤老远就在小巷那头给我指好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