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FZ9213
“李昭,我不舒服,头晕。”
夏玥只感觉眼皮像是挂了千斤坠似的,怎么都抬不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累感侵袭全身,仿若要抽去她所有的力气。
不过,这仅仅是夏玥自身的感受。
在李昭眼里,夏玥那微微睁开的眼眸中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血丝,如同龟裂的瓷器。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两分钟前,夏玥的眼眸中没有哪怕一条血丝。
可是,在李昭担忧夏玥的同时,他没有注意到鼻尖探出来一颗豆大的鲜红。
滴溜溜,圆烁烁的血滴在鼻尖悬挂而被重力拉长,在某个轻微的振动后,它终于脱离了与皮肤的粘黏,缓缓下坠。
那颗血滴在接触到李昭手臂的皮肤后炸开成四散的红花,而这触感瞬间引起了李昭的注意。只不过,这如同某种开始的讯号一般,掀开了恐怖的面纱。
李昭的目光刚要下移,只听耳边传来如同利刃切割空气的尖啸。
那动静是如此巨大且刺耳,比之那墓地中的夜枭的啼叫更为撕扯人心,粉碎仅存的一点儿对安全的期望。
旋即,在四分之一的呼吸后,那气啸之声陡然高昂起来,崩裂的布帛产生悲惨的哀嚎。
这一刻,李昭已经猜到了一切。
他的左手弯成怀抱之势,想要将夏玥包裹在自己的怀里。
可手掌刚刚触碰到夏玥的身体,自那前舱工作间的方向瞬间轰出一道巨大的炸响。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旋风,从后舱牵扯着巨量的空气往着前舱呼啸而来,形成了一股强劲到无以复加的气流,冲击切割着李昭裸露在外的皮肤。
耳边那如鬼嚎的风声掩盖了一切。
忽地,似那极近处又似那极远处传来微弱的呼喊。
“李昭,李昭!”
寒冷的水雾在李昭睫毛之上凝结成冰,遮挡住了李昭的视线。低头望去,夏玥的面庞逐渐模糊起来,只能隐约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而就在此刻,无限高远的上空,狰狞的天狗吞噬掉了太阳最后一丝辉光,原本还光亮的天空仿佛在顷刻间转昼为夜。
原本就已经难以辨认的夏玥面容在阳光消失后的最后一刻彻底遁入黑暗。
李昭的意识慢慢脱离身体,轻飘飘的,身体不再受到控制。
不仅仅是他的视线,他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了。
在那意识的灵光即将熄灭的一刻,原本微不可查的呼喊陡然扬起:“李昭!”
原本如雾里看花的夏玥的惊恐面庞渐渐清晰起来,传到耳边的声音也不再如烟般虚幻,凝实且真切。
只是在看清夏玥的面容之后,展现在他眼前的不再是稚嫩的女孩面貌,而是成熟惊险的成人模样。
刺骨的寒冷仿若云烟般散去,有的只是亲和的暖意。
李昭猛然睁开双眼,张望四周,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大床之上。
温柔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挥洒在李昭的侧脸上,衬得他残留着恐惧的面容有些滑稽。
“做噩梦了?”
身边的夏玥坐起身来,将长发往后拢了拢。
乍现的春光吸引不了李昭丝毫的兴趣,他只是略带茫然地看向房间。
房间里没什么花哨的家具,一张床,对面是一台挂壁的大屏电视,右手边是白色主调的木质衣柜,其余便只是空处,完全是寻常人家的卧室模样。
紧接着混乱的大脑慢慢清晰起来,终于是扶住额头,传导来的是真切的头痛。
看来刚才那仅仅是梦。
好真实的梦。
“做了什么噩梦把自己吓成这样?”夏玥打了个哈欠:“今天是你航线检查的日子吧,不会是担心这个吧?”
“说什么呢,我还担心这个?”
李昭挠了挠头,伸了个懒腰。
航线检查他是不在乎的,可刚才的梦真实得让他心有余悸。
看了下时间也到了该起床的时候了,浑浑噩噩地爬下床便是准备洗漱去了。
然而,下床的时候睡衣衣角扯了一下床头柜的抽屉,将其略微带开了一些。
李昭只是回头瞄了一眼,也没在意,晃晃悠悠地去卫生间了。而夏玥则是顺着抽屉开启的缝隙望见了里面的一份文件。
上面的一行字令她目光微凝。
离婚协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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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扬航空基地大楼一楼大厅。
如今是中午十二点,早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通常在这个时候,一楼大厅只会有少量一线的空勤人员走动,可今天,大厅中央已经是人头攒动,室内的喷泉小池周围台阶上都站满了观望的人群,个个踮着脚朝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望去。
以临近西门的观光电梯为背景,飞扬航空搭了一处两层的小台,台上座位倒是不多,也就七八个,皆是公司重要部门的领导。
台下观众区两侧都站立了不少精心打扮的乘务人员。
这些乘务人员多是着了公司最新的青果领偏襟制服,腰处还配有活泼可爱的蝴蝶结,衬托得本就靓丽的空姐们更是光彩夺目。
而且,除了基准样式的,最临近台子,曝光最多的两名乘务员身上还额外套了件类似于傣族女式长袍的服装。
以红色为主调,配以黄色花纹。
在傣族中,红色象征热情,黄色代表财富,寓意倒是极好。
袍子上身收紧,下摆宽松。袖边领口皆是精美的刺绣,配以蜡染工艺的图案花纹,给人以华丽如孔雀的惊艳感。
飞扬航空地处西南,其礼服自然也吸收了少数民族的服饰特点,别有一番意味。
当然了,此间秀色也仅仅是点缀而已,重头戏还是台上的公司国际业务方面的介绍。
“未来五年,我司将陆续引进三架787-8飞机,同时开通巴黎,马德里,伦敦和洛杉矶的航线.......”
台上中央座位前方的桌牌上标注了郑宁河三个字,其后端坐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脸型方正,头发一丝不苟地背到后面却没有丝毫油腻的感觉,反倒是多了几分威严。
此话一出,台下的记者配合起来,一连串的闪光灯和开门声,将发布会的气氛又推高了几分。
作为一个区域性的航空公司,飞扬航空一下子开辟这么多国际航线,而且还是通向国际大都市的热门航线,的确是一个相当巨大的进步。
“飞扬航空此前从未引进过宽体机,专注的也是国内航线,为何突然开始向国际化转变?”
郑宁河停顿了两秒,不过这是他故意的。
他早就将稿子记得滚瓜烂熟,但是也不好做得太明面,怎么也要装成没有提前对稿的样子。
“近期我司接受了鹭岛集团的注资。如今,我司资金充足,开辟宽体机与国际航线属于计划之内的决策。另外,鹭岛集团也对我们‘走出去’的方针相当支持,相信双方的合作会相当愉快。”
台下的记者面无表情的,就跟一台无情的提问机器似的。在郑宁河声音落下的一刻,下一个问题就出来了。
“听说飞扬航空的董事长将会有变动?”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就连充当礼仪小姐的乘务们都偷偷竖起了耳朵。
郑宁河轻笑了一下:“是的,现在鹭岛集团是我司的大股东,新的董事长会由鹭岛集团指派。”
“有传言称人选是鹭岛航空的CEO夏玥小姐,郑总,传言是否属实?”
“在正式宣布前,我无可奉告。”
实际上这个问题属于对稿范围之外的问题。不过,记者倒也拿捏得好分寸,见郑宁河不愿意讲,也就没有多问。
不过,对于某些机敏的人来说,郑宁河其实已经算是明示了。
如果说郑宁河一点儿不透露,完全不用加“在正式宣布前”这句画蛇添足的话,那么答案就已经很清楚了。
另外,航空公司是具有相当专业性的企业,一般企业的高管不适合粗暴地平移到航空公司担任决策层。而鹭岛集团中唯一有航空业背景的只有其下辖的鹭岛航空。
而且,这位传言的夏玥小姐相当有手段。
鹭岛航空原本仅仅是鹭岛集团因为一些其他目的而成立的,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支持,导致鹭岛航空发展长期受阻。
然而,夏玥接任鹭岛航空之后,短短五年时间便将鹭岛航空打造成集团内的支柱业务。若是这样的人才能够调到飞扬航空,底子远比鹭岛航空更好的飞扬航空或许能迎来一次腾飞。
台上高管们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台下看热闹的飞扬航空员工们却已经窃窃私语起来。言语之中无不透露出对未来的美好愿景。
民航圈子小得很,鹭岛航空的员工高福利是出了名的。
或许飞扬航空的员工在不久后也能享受鹭岛航空那般的待遇,想想就跟吃了蜜糖似的。
夏玥可能过来飞扬航空这个消息将发布会的氛围推向了高潮。只不过,如此热烈的氛围下总会有那么些不识趣的家伙。
台下角落处突然响起一段清亮的女声。
“郑先生,再过五天就是FZ9213航班迫降的十七周年纪念了,不知道身为事件的亲历者,您有什么特殊的感想吗?”
郑宁河微微一怔,眼角瞟了下身边的品牌管理部经理。
此时此刻,这位比郑宁河年纪还大些的经理正略有些慌乱地查找着新闻稿。他明明记得会前在跟记者通气时没有这类问题的。
之前记者问到新任飞扬航空董事长的事情,虽然也不属于之前准备的范畴,但也不算多么尖锐的问题。
而FZ9213的事情都过去十七年了,如今旧事重提,总感觉来者不善。
郑宁河也不好当众责难品牌管理部经理,心中只得暗暗祈祷这突然冒出来的记者不是来砸场子的。
“那件事对我来说自然是刻骨铭心的,可以说正是那件事改变了我一生。虽然这么说不太恰当,但如果没有FZ9213,我现在就只会是个普普通通的教员,而不是坐在这里。”
说话之间,郑宁河的目光落到了台下媒体区角落,他定位到了刚才提问记者的位置。
那是一位身材极为高挑的年轻女人,身高怕是超过一米八了。对于女性来说如此夸张的身高下,她的体型还颇为丰满,浑身都散发着异性的无穷魅力。
只不过,在那姣好白皙的面容上却有着锋锐如刀的下颌线,一如她咄咄逼人的剑眉。
“好家伙,怎么杀气腾腾的?”
女记者红润的嘴角微微挑起,表情之中似有几分讥讽。
郑宁河一皱眉,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郑先生,当年局方对FZ9213的调查报告多有模糊之处,其中提及当班机长因为舱门脱落的急剧释压而晕倒,最后是由机上一位不知名的乘客提供了援助,可报告中并未提到那位乘客的姓名,不知道郑先生能否为我解惑,相信很多人对那位乘客也相当好奇。”
原本有些僵硬的发布会氛围立刻就活跃起来了。
这些个记者基本都是提前跟飞扬航空对过稿子了,他们怎么问,郑宁河怎么答都是定死的,仅仅是走个过场,端是无聊了些。
没成想,这场无聊的发布会还有意外收获。
十七年前,成立不久的飞扬航空的一架737-800飞机在返回滇云途中,飞机前舱左侧的舱门脱落,导致飞机舱内爆炸性释压。
不仅如此,脱落的舱门砸到了一号发动机吊舱,左发当场熄火。
最要命的是左侧大翼结构性受损,断裂在即。
如此危急的关头,当时还身为副驾驶的郑宁河与机上一位乘客配合将飞机迫降到了野外,机上无一人伤亡,堪称民航史上的奇迹。
正是因为在这次事件中的出色表现,原本籍籍无名的郑宁河此后平步青云,一路干到了飞扬航空的副总裁。
“郑总,关于FZ9213的事情,网上早有传闻......”
果然,有人开了头,话就止不住了,而且场面大有失控的迹象。
郑宁河几乎是瞬间反驳:“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在互联网上一直有传闻。当初主导迫降的人并非郑宁河,而是那位在调查报告中无名无姓的乘客,郑宁河仅仅是沾了那位的光而已。
FZ9213迫降中,驾驶舱里除却郑宁河外另一人是谁?
这几乎就是最近二十年国内民航最大的疑案。
然而,郑宁河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这话不是反驳,更像是焦急下的苍白解释。不会打消别人的疑虑,反而令场面更加失控。
人家记者都还没有问完问题,你就开始反驳了,要是心里没鬼,网上那些传闻至于这么关心吗?
郑宁河的失言已经将一场航线发布会逐渐转为了FZ9213的公审现场。
“郑总,看来你也关注网上的那些传闻啊。如果真是无稽之谈,今天正好借此机会辟了谣言,省得之后还有人胡乱发言。”
这些记者各个都是人精,郑宁河稍微说错话,立刻打蛇随棍上,逼得郑宁河紧握的右手指节都捏白了。
这下别说记者了,此前一直保持着职业微笑的担任礼仪小姐的乘务员们也不自觉收敛起了微笑,侧耳倾听,更有甚者,直接稍稍侧过头看向台上的郑宁河。
原本还在畅享未来的本司员工也都静默下来,目光汇聚,等待台上郑宁河这位FZ9213事件亲历者的回答。
从烈火烹油到落针可闻,仅在一瞬之间!
那种气氛环境的陡然转变给郑宁河带来了巨大的负担感。
果然,如FZ9213这等事件即便过去了二十年,五十年,只要还有一点儿可供阴谋论的余地,那质疑便不会停歇。
FZ9213既是郑宁河助他飞黄腾达的登天梯,也是一步踏错就吞肉噬骨的恐怖沼泽。
偌大的一楼空间里唯有淡淡地呼吸声,上百双目光聚集到郑宁河身上,宛如实质,压得他自己都开始放浅呼吸。
郑宁河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目光扫过了远处基地一号门门前的休息区。
那里有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