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诚战胜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足下旋涡

张太原接到郑元璹书信,邀请前往府上一叙。作为鸿胪寺丞的张太原,原本以为是正常的突厥后续安排事宜,做好相关准备:从商贾及边民收集分析的颉利可汗近况简报,突利可汗在长安安置情况,突利可汗的部属,以及原属于颉利可汗的反正大唐部属,在雁门关内及北境等分散安排等等。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再汇报询问下未来对突厥颉利可汗处置的情况。

张太原前往郑元璹府中,两人得见,郑元璹说到“太原在长安任职感觉如何?”

“实不相瞒,天天案牍劳神,诸多事情驳杂缠绕,不如外放简单明了,专注于一事不必考虑其他。”张太原明白越是毫不相干的问话,层层拨开才见能图穷匕见,郑元璹是他的上级,必然不是张太原同王朝这样直抒胸臆的对话。

“诚然,最近有人打听过使团出使突厥细节吗?”郑元璹将茶杯放下,看向张太原。

“没有,虽然近期家中访客不少,但却是冲着这个官身而来。”张太原指了指自己的官衣。

“长安城中多公卿,公卿门前多访客,访客之中多钻营,钻营自始在公卿。”郑元璹无奈而又同情地笑着说。

张太原知道郑元璹元勋之后,从军之人,热衷于沙场攻伐,对于朝廷之中的各种亲疏关系,自知属于最外层的人。不愿意结党站队,也不能结党站队,对各方都处着不亲不疏、不远不近的关系。人在长安,身不由己,各种关系中,一荣俱荣,自然一损俱损,一不小心就裹挟其中而无法自拔。

“太原,我少时读兵书手不释卷,战场之上奇计百出,酣畅淋漓。不过,最近转而看战国策一类纵横权谋书,前几日府上有贵客来访,之后就夜不能寐,恐怕自己已经陷入旋涡之中。”

“郑大人,所为何事?”张太原听出郑元璹弦外之音,作为李唐龙兴以来亲身见证者,脑中旋即想到了玄武门前的刀光剑影,明白这段话的深刻含义。

郑元璹双眸直视张太原片刻,将目光移动至院中上空蓝天,如同捋着思路,自言自语说道“战国策·秦策中有一则故事,说重臣甘茂在秦国失势,准备投奔齐国,行至函谷关遇见在秦国受到重视的苏代,请求苏代帮助,设计抬高甘茂身价,自重于齐、秦两国,并在齐国站稳脚跟。当时,甘茂是以江上渔家家贫少女,虽然没钱买蜡烛,但替人清扫房屋来报答的故事比喻,甘茂对苏代的支持必有报答。”

郑元璹没有点出唐俭之名,但借助这一故事思索着心中默想:唐俭同右武侯大将军关系紧密,那么在军中自然也有人观察郑元璹为人并传言而出。唐俭白天登门来见郑元璹,礼贤下士,无论郑元璹同意与否,对外人而言,两人都关系紧密。在府内,唐俭言谈自己出使突厥的旧闻,无不彰显着为郑元璹后来出使打下的良好基础,算是有清扫房屋之恩。唐俭身份高于郑元璹,自然不肯直白表明来意,自掉身价。

张太原知道郑元璹找自己前来一叙,必然不把自己当外人,反而看做出生入死共患难的兄弟,看到郑元璹踱步停止,若有所得时,张太原旋即站立,直身,望着郑元璹,目光坚定地说道“雷霆雨露,自有上意,既然难测,不如不测,做好自己的事情。”而后作揖行礼。

郑元璹从专注之中回过神来,一瞬之间又返回了那种当年操练军队,令行禁止,专注于练兵时,那种做事的纯粹感,转而扶正张太原。

“太原,预计之后就是同突厥直接对战,对于这样的强敌,且在茫茫草原之上作战,很难有一招制胜的办法。如果战争相持过程中,需要穿插着出使,进行讨价还价时,届时两方都到了杀红了眼地步,恐怕难度极大,乃至生死难料。如真到了那一刻,我作为鸿胪寺卿必定力争出使,到那时,如果太原不弃……”

“我必跟随大人。”

“希望你留意后辈四郎,最好不必同行。”

英雄惜英雄。古往今来,人生幸福时刻,不在生命长短,而在于每一个瞬间——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夫妻相濡以沫的扶持,父母言传身教的期望,兄弟同甘共苦的坚守。此刻一瞬,刻骨铭心。

此时,雁门关外,寒风凛冽,走兽绝踪,鲜有人迹。代州都督张公瑾率队巡视关隘周围边防情况。大唐与突厥战端已开,作为负责此地边防的张公瑾,衣不解甲,马不解鞍,紧张等待更北的马邑前线的信息。原来在此地的突利可汗部属,已经分散安置在关内代州各处。

荒川之上,一马传令官驰骋。“报,行军总管自马邑出击,命行军副总管移师马邑。”

张公瑾遵照帅令,安排雁门关防众多事宜后,携带本部兵马,增补马邑。作为一个职业将领,出生入死,家常便饭。可对于这样一次国战,也不免情绪激动与紧张交织,颉利可汗久经战阵的名号,始终萦绕在他心中。

张公瑾带队前往马邑,此地是古战场,兵家必争之地。马邑,始建于秦防备北方游牧匈奴,当时筑城,屡次崩塌,幸亏有脱缰快马来回奔跑,因此,按照马印围绕圆圈筑城,城墙稳固,命名为马邑,这也是秦养马备敌的重要据点。

汉武帝时,有马邑商人献策乘着汉与匈奴和亲关系,以利诱敌深入,伏兵袭击的马邑之策,可惜被匈奴识破,此后展开轰轰烈烈地汉与匈奴的正面攻伐大战。马邑成为中原与草原碰撞之地。

大唐立国起,与突厥或战,或和,马邑几经转手,前有刘武周割据马邑,依靠突厥袭扰大唐,刘武周攻灭后,大唐直接同突厥在此地攻伐,败多胜少,以至于同颉利可汗言和后,突厥归还马邑给大唐。

自己用兵争取不到的土地,即便是被归还,对突厥而言,如汤沃雪,袭扰侵占,随心所欲。所以马邑之南的雁门关成为大唐不可言失的地方,而马邑成为大唐、突厥势力共同维护秩序的重叠势力范围,商路不绝,贸易往来,情报传递,突厥国师赵德言在此地生意兴隆,所获丰厚。

张公瑾到达马邑时,着实吃惊不小。他原以为自己率领兵卒前来是填补马邑防御,或者有行军总管帅令,兵分几路,出击草原。没想到,马邑城中兵多将广,也无其他后续命令。

一询问,才知道行军总管仅率领三千精锐骑兵出击。张公瑾不由得咋舌,这次行军总管又是以主帅身份率队侦查情况了。张公瑾并不想蹉跎在此,劳而不功。既然驻守马邑,他打开之前与郑元璹、张太原,以及同张太原、突利可汗等,两次在雁门关见面时留下的情报记录,温习熟悉一下尚在颉利可汗一方的各个权贵姓名及彼此亲疏关系,以及对大唐态度,是否可以争取,首先看到的就是义成公主,这个让人头疼的人物。

草原一边,颉利可汗最近的日子有点郁闷。对于周边其他游牧小部落的叛变,还有他侄子突利可汗的叛逃,他并不担心,等他腾过手来解决大唐的威胁,这些小部落自然要前来请罪。

作为一代枭雄的颉利可汗,经历尔虞我诈,乃至手足相残的事情多了,权谋手腕更是一流,否则也不能被推举成为可汗。

颉利可汗在帐内喝酒,他最为关心的还是突厥当中的义成公主这一派系向背,想到自己被义成公主推举成为突厥的可汗,以及曾经想平衡各方势力,向李唐求婚姻被义成公主反对而作罢,自己陷入深度绑定前隋朝的旋涡中,无法自拔。这一系列旧事,心绪不宁,一杯下肚,呛到自己,连连咳嗽,弯了身体。帐外的卫士,以为出了谋逆刺杀,慌忙进入帐内。

颉利可汗看到后,等这一阵呛气管情况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没事,快请国师过来,不是萨满、不是郎中,是国师赵德言,来我这里。”

“可汗,赵德言求见。”国师赵德言稳重踱步进入帐内。

“最近马邑那边的情况如何?”

“可汗,马邑那边商贾传来,李唐那边在调兵遣将,聚集士兵。同时,在雁门关外突厥部落被分别安置在关内各处。这次应该是想主动发起进攻。”

“可汗,虽然近几年草原遭受灾害,好在突厥本部仍然兵强马壮,那些叛逃的小部落不成气候。我们面前就是李唐这一对手。我刚得知,义成公主一行也从驻地向目的地开拔,预计比我们先一日到达,大义在突厥一侧,在可汗一侧。”赵德言察言观色水平一流,层层递进将颉利可汗关心的事情全部道出。

颉利可汗,听完了赵德言的回复,十分满意地招手,让他陪同一起饮酒。这个时候,突厥手里还握着义成公主这副牌,以及前隋朝的萧太后、傀儡皇帝杨政道,那么对于同李唐的战斗中,就可以借此招抚那些出仕隋、唐的旧臣,即便是招抚不成,也可以干扰李唐的军队,在将、帅、军、兵之间,造成嫌隙。

此刻,从外地起程的义成公主一行,同颉利可汗约定在定襄城会合。义成公主按照突厥的习俗,先后嫁给了启民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四位可汗。其中启民可汗是其他三位可汗的父亲,其他三位可汗是兄弟关系。

在牛车中行进的义成公主,在车轮摇摆中几乎要昏昏欲睡,梦中回忆起自己在草原生活近三十年的时光。从清纯少女陪同在夫君启民可汗身边,同娘家前隋朝交好,在隋炀帝巡游至两国边疆,朝贡马匹,获赠赏赐,两国乃至两个家庭琴瑟和鸣,隋炀帝及萧皇后住进义成公主的帐篷,度过了幸福平和的时光。

女子注定是和亲政治中,排在最后的因素。启民可汗去世后,其子始毕可汗继位,本想同前隋朝联姻,隋炀帝以遵从草原收继婚习俗,义成公主再嫁始毕可汗。此后,因为前隋朝的削弱突厥政策,引起兵戎相见,帝王和亲情义淡薄,可义成公主皇族宗室为前隋朝利益为重,自始至今,未尝一变。

从此,踏足于突厥汗王斗争漩涡之中,从始毕可汗时两国交战,假传北方入侵,为隋炀帝解除雁门之围,遭到始毕可汗的嫌弃。恰逢隋末动荡,娘家人被远远隔绝在江南,前途黯淡。始毕可汗却要同李唐言和。如果丈夫靠不住,那就主动改变命运,同可汗之弟,未来的汗位继承人搭上关系,创造听命于我的突厥吧。

再到处罗可汗时,主动迎娶义成公主并昭告天下,为红颜一笑,愿意以突厥力量,命令南方各个割据势力寻找我的家人,将年轻时交好的萧皇后,侄孙杨政道送来。我要他们在我身边,我来护佑他们的平安,为姐妹,为血脉,立杨政道为隋王,居住定襄城,统领在突厥的汉人,延续隋朝社稷。甚至说动处罗可汗,为隋王发兵,亲率大军前往攻取李唐的并州。可惜呀,可惜呀,天不假处罗可汗以年,身染重病,即便是用五石散——仙药都无法救回,难道大隋的天下就无法中兴?

不,那我就在扶持一个集狐狸的狡猾和野狼的凶悍为一体的可汗,绝不改变我的初衷和愿望!

再到颉利可汗时,哎……牛车碾过石头,突然震荡,义成公主被惊醒,用手拽了车幔后,回正坐好后,发现自己眼角湿润,泪痕挂面。

“停车。”义成公主用一贯的尖锐而不容置疑的声音下达命令。扶车轼,抬头望向四周,已然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看向将落的红日时,金光照耀染红义成公主的面庞,受光线刺激,义成公主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泪珠滚动,散发银光,滴露在稀疏草地上,瞬间消失殆尽。

草原黄昏下的北风,吹拂过大地,一路向南,吹向马邑,吹向长安。每个人心中的执念,或相同、或相反、或相近,或相远、相互碰撞,成为命运交织的共同体,成为各自足下的漩涡,吸引着走向彼此的归宿。

“这里距离定襄城不远了,继续前进确保晚上到达定。”

义成公主思念亲人心切,不知道这样的相聚还能有多少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