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触即溃
定襄城内,颉利可汗在隋王的宫殿居住,灯火通明。义成公主和萧太后、隋王和一众突厥贵族、将领陪同左右,场面压抑而又无声。对于颉利可汗而言,完全没料到自己刚到定襄,唐军就突然进攻至此,探马来报对方是节制各州的行军总管老对手。颉利可汗面色煞白,努力维持着自己恐惧带来的身体的战栗。手下的突厥贵族和将领面面相觑,恐惧异常。
这时,国师赵德言——因为担负着商贾和刺探军情的任务,肯定不能直白说明自己人,没有探明唐军大规模行动的失职行为。因此,顺着颉利可汗和各位突厥贵族、将领的猜测,说到“大唐如果不是倾国而来,行军总管怎么敢孤军深入。这次唐军太过狡猾,边境贸易还未断绝,就借此麻痹突厥,掩护大军行动。可汗,为今之计,我们还是做好准备,早日离开定襄城。”
颉利可汗点了点头开始布置,一方面让城外心腹康苏密做好战斗准备,担当后卫。一方面让城内的各个贵族和将领,分配了突围的顺序和方向。
义成公主是自己联系突厥汉民的重要人物,颉利可汗要求她随自己一起撤退。义成公主看到了萧太后和隋王,对于自己的亲属,向可汗禀报一定带上一同撤退。
萧太后和隋王,自派出了商贾寻找唐军不久,就遇见大唐行军总管围城的情况,其他皇族成员尚未分批离开定襄城。心中想到自己人大概率地见到了唐军禀报了情况。这个时候,如果同颉利可汗一同退去,恐怕难以脱身,下次返回大唐的机会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萧皇后向义成公主禀报,在定襄城内的汉人较多,特别是隋朝皇室,需要她来带领。如果自己同颉利可汗一同行动,恐怕会让其他皇族遭受兵祸。大家几经辗转,好不容易相聚定襄,再次分散,这样的情况是自己无法承受的。说完潸然泪下,旁边的隋王也懂事地一起哭泣。
大殿中,哭哭啼啼的人,未必是真伤心;没有哭泣的人,却是真烦心。对于颉利可汗——草原枭雄而言,都这个时候了,儿女情长,令人烦心,不耐烦地说道义成公主随军撤离,萧太后和隋王随后跟随一起即可。
颉利可汗分配好各自的任务后,约定在定襄城北,返回草原腹地咽喉位置聚集,就立刻散会,各自准备。其中,派往康苏密军中传递可汗命令的士兵,刚打开定襄城门向外传令,反而有一批城外突厥士兵冲了进来,控制了城门防务。随后,后续的突厥士兵,大声呼喊着——大唐军队夜袭了——快点撤退。
城门的骚动,引起了颉利可汗的警觉,率先叫来亲兵,吩咐按照计划突围,循声听到骚乱的反方向,翻身上马,带着义成公主等数百人率先突围而去。其他各队突厥贵族、将领等纷纷散去。
在定襄城外,约定时间准备冲锋的张公瑾等人,听到了城门的骚动,知道张太原已经得手,率领大唐精锐骑兵掩杀过去。
这是张太原同康苏密约定好的,以突厥士兵骗开城门,直捣黄龙,确保生擒萧太后和隋王等一众前隋朝皇室人员。这样的安排,也给颉利可汗、义成公主的逃离,给予了便捷。
义成公主被突厥士兵带着骑马冲出定襄城外,仍然依依不舍地回望着定襄城,在逃亡路上遇见不同的队伍,都询问是否看到亲人逃出。
事发突然,不过有着充分生存经验的萧太后,将隋王和一众皇室成员集中在殿内,无论男女均发放匕首等护身武器,身边可靠的士兵持盾及弓箭守卫。
生命随时将消逝在每一分每一秒中,希望与绝望,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间流转。
外面的喧哗声、脚步声、兵器声,飘荡在空中,火把燃烧下众人光影灼灼,由远及近,由模糊及清晰。一名好奇的卫士,推开大殿门一角,看到外面众多突厥士兵朝这里飞奔而来,顿时用颤抖的双手用力合上门。
大殿门外,各种声音消失,从嘈杂到安静,只有火把将人影映入殿内。面对漆黑的大殿,一声洪亮而有力的汉语声,穿过柱与窗,划过天际,声传九霄,直入黑暗中,到那些人们的内心深处。
“我是大唐鸿胪寺丞张太原,特来护驾萧太后及隋王。”
张太原带着康苏密等突厥将领,按照之前见到商贾了解到的路径,率先赶来。
片刻,殿内黑暗逐渐消退,蜡烛微光,一支,两支,三支,直至全部照亮大殿,一声浑厚的女声传来。
“我是大隋萧太后,隋王有请殿外大唐使臣入内说话。”
殿门徐徐打开,端坐中间的隋王和旁侧而坐的萧太后,以大国皇族的庄严仪态和气势,迎张太原入内。
一切都刚刚好。
还好你们没走——张太原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你们快到——萧太后也长舒了一口气。
经过一夜的逃亡,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以及国师赵德言等一众人远离了定襄城。颉利可汗派出轻骑侦查,目标集结地情况,以及定襄城情况。混乱的状况逐渐恢复,颉利可汗回过神来,休整军队并核定损失情况,突厥士兵开始埋锅做饭。
颉利可汗旁的义成公主瘫坐在草地的石头上,蓬头垢面,气息粗重,内心对家人的担忧依然不减。
这时,国师赵德言向颉利可汗汇报情况。
“可汗,接到陆续聚集的突厥士兵汇报,定襄城开始是康苏密的士兵闯入城中,随后才是大唐的骑兵进入,到目前为止,尚未有康苏密旗下的突厥士兵,在此会合,那么很可能是他叛变而去。”
颉利可汗听完后,愤怒地站起身来,双手抓住赵德言的肩膀,扭曲的神情盯着赵德言的嘴巴,吓得国师还没说完,就丝滑地完成下跪。
颉利可汗的双手随之放开,双手抱头,胸膛被怒气冲击着快速起伏,悲伤而又疲惫——一夜的逃亡耗尽力气,亲信的背叛犹如噩耗——在清晨薄雾缭绕中,颉利可汗一代枭雄迟暮,狂徒末路的悲凉画面,栩栩如生。
在旁的义成公主,面如死灰,愤怒至极,声嘶力竭地问道“难道是康苏密将萧太后、隋王出卖给李唐了吗?”
随后,下跪的国师赵德言接着说,有部分忠于他的商贾最后逃出城,看到康苏密没有冒犯留在城里的汉人,待李唐士兵进入城中接管了城防,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骚乱情况。
义成公主听闻后,转而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大地,默不作声。她想到了之前相见时,萧太后的担忧,以及在告知要迁徙的瞬间的哭泣的场景,也许那个时候不是伤心可能的战祸,而是哭泣的告别。义成公主用女人的直觉,感受到,这是早有征兆的结果。
风吹过山,月穿过云。
我奔向北,你站在南。
再见了,也许再也无法相见。
义成公主看向了南方的定襄城方向,而定襄城头上的萧太后也在晨风中,默默地注视着北方,同义成公主告别。
义成公主,忘了我们吧,别难过了,从此分道扬镳。更好是忘记了所有的执念。不为隋朝,不为杨氏。只为自己,哪怕只有一次,只为自己也好,潇潇洒洒地决定,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萧太后,看了看身边的隋王,又想到了这一众前隋皇室的后辈——生于帝王家,如同笼中的鹞鹰——早已忘记天空的感觉。
牢笼安全,却无法展翅。
牢笼倾覆,却不会展翅。
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鸣叫,扑翅,充当着吉祥的玩物。
苍鹰当空,翱翔九天。定襄城外的捷报传奏至长安,首战告捷,威慑突厥。颉利可汗因天灾人祸,众叛亲离后,又在战场上屡遭重创,危在旦夕,主动提出以求和谢罪的方式,派执失思力觐见,甚至提出参考突利可汗情况,亲自入朝,举国内附。
对于颉利可汗的表态,皇帝再次召集了唐俭、郑元璹等人,商议后续的安排。
“太原这次立了大功,俘获了前隋朝皇族,突厥无法再以此为要挟,接下来的战斗就是发生在突厥草原游牧和中国之间了。”郑元璹率先开口。“鸿胪寺同唐军配合默契,不过,颉利可汗还有一定实力,这次主动求和,也许是想获取喘息机会,接下来可以派遣使者,视时机劝降颉利可汗。”
“古往今来,没有战争实现的和平,只有战争实现短暂休战。陛下,依仗中国的威慑,和谈劝降,使得颉利可汗归附,大事可望成功。”唐俭顺着郑元璹的话,力争前往突厥出使,实现和谈,带着颉利可汗归附大唐。
皇帝看到了唐俭的热情,如果能减少用兵,节省钱粮的方式,应该给予尝试。因此,任命唐俭为鸿胪寺卿,负责本次的出使任务,郑元璹不再负责鸿胪寺。
唐俭领命后离开宫殿,准备后续出使行程安排。皇帝留下了郑元璹询,对于他提出的,本次出使可能并不能实现颉利可汗归附。
皇帝深以为然,郑元璹虽然不再负责鸿胪寺的工作,因出使突厥对颉利可汗的了解,因此要求他以左武侯大将军——宫中禁卫将领的身份,修书一封,告知前线行军总管等将领,以实际情况,便宜行事。
郑元璹领命后,立刻修书,一封给行军总管等前线将领,讲明皇帝以军事为主,出使为辅的含义。另外一封给了自己过命的兄弟张太原,万分抱歉不能同他一起来到定襄城,上前线,共进退。这次距离实现数年前,郑元璹、张太原、王朝等一行出使突厥,所希望的寻找到能实现边疆和平的目标更近了,也更难了。
到目前为止,这是两国最高智慧参与的一场战争,奇计百出,有战场上的反复争夺,有培养替代对方傀儡,有分化对方盟友阵线。今天,突厥战场上失败,隋王傀儡的俘虏,突利可汗等归附。只差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既要保存颉利可汗对北方游牧威慑力,又要实现颉利可汗的顺利归附,这一平衡点的把握,现在都只能看唐俭和前线军队的决断了。
这时,在定襄的张太原比郑元璹更早一点感受到了。
在拿下定襄后,行军总管不愿意管理日常的事情,率领精兵侦查周围地形,了解突厥动态,就交给张公瑾负责定襄城防等事宜。张公瑾日理万机,同张太原等鸿胪寺同事一起协作。首先是恢复定襄城的日常生活,命令在马邑等地尽快运输粮草、丝绸布匹等。同时,在隋王、萧太后的影响下,各个汉、胡商贾恢复并加大了同中原的商旅道路。其次,对康苏密等将领所率部落做好慰问,士卒安排在城外营地,部落老人妇幼和受伤生病的人安排在城内。
没过多久,颉利可汗派出的使者先行前往定襄,表达前线休战并前往长安的目的。张公瑾接见后,报告行军总管的同时,准备派遣麾下士卒陪同前往长安。
“太原,你怎么看?”
“张副总管,同突厥多年来的战与和。这个时候,能够决定下一步行动的,应该是长安城中的皇帝和大臣,我们礼送使者前往长安为好。不过,以我对颉利可汗的了解,这次突厥的定襄城突围,有章、有法,不是溃退,而且大多数突厥贵族及将领都顺利逃逸,突厥的组织还很完整,待到草原水草丰茂,突厥恢复后可能会卷土重来。”
“太原,你说的也是我所想。不过本次定襄之战,我们胜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自身辎重、粮草及后队士卒调配也需要一些时日。新近俘获的康苏密突厥士兵,也需要尽快稳住,给予相应分赏。”
张公瑾在护送突厥使者入长安的同时,让康苏密派遣自己麾下精兵一同前往,既是前往长安面圣表功和护卫突厥使者,也是分而治之,避免定襄城下出现突厥士兵哗然等情况。
长安思考着突厥战争的大的平衡,在前线战斗刚结束的定襄,一线的张公瑾和张太原等人,更多的是思考当地的军民,汉、胡各族的和平相处。
此刻,正如张太原给四郎曾经说过的那样——战争不仅是打打杀杀,战争还是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