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雏菊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万神殿外
古代意大利的东方印记

在罗马发现古埃及

在罗马城墙的圣保罗门旁边,也就是地铁B线金字塔(Piramide)站附近,矗立着一座金字塔。这座金字塔叫作“塞斯提乌斯金字塔”,建于公元前18—前12年,实际上是当时的保民官盖乌斯·塞斯提乌斯(Caius Cestius Epulone)的墓。这座金字塔模仿了吉萨大金字塔,塔身高37米,底座边长为30米,砖石结构,外表是白色的大理石。三个世纪之后的271—275年,奥勒良皇帝修建罗马城墙,正好利用了这座金字塔,将其作为城墙的一部分,因此看上去就像城墙的一个堡垒。这里位于罗马城中心的南边,附近有巨大的卡拉卡拉浴场,往北就是马西莫赛车场和罗马广场,是一处不那么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但是,在象征着欧洲文明的城市罗马发现这样的埃及元素,还是会令人觉得好奇。像这样的古埃及景观,在罗马城里还有不少。

一、罗马城中的方尖碑

譬如方尖碑,在罗马城里行走时不时地就会碰到。这座城市里居然多达十几座来自埃及的方尖碑。最容易见到的有人民广场上的方尖碑,是公元前13世纪由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建造的,原本位于埃及赫利奥波利斯的太阳神拉神神庙中,公元前10年被远征埃及的屋大维运回罗马,先是立在马西莫赛车场中央,1589年被教皇西斯廷五世(Sixtus V,1585—1590年在位)运到了人民广场上。屋大维从埃及同时运回了两座方尖碑,另一座现在被立在意大利众议院所在的蒙泰奇托里奥(Montecitorio)广场上。屋大维刚把它运到罗马时立在了战神广场上,由于方尖碑的顶上是个日晷,中间的小孔可以将日光投射到地面上以标明时间,所以当时被作为计时工具用。

小象与方尖碑

对方尖碑最痴迷的皇帝莫过于图密善(Domitian,81—96年在位)了。他从埃及运回了很多方尖碑到罗马,如今天立在戴克里先浴场上的、万神殿前面的广场上的、切里奥山丘别墅中的、万神殿附近的密涅瓦神庙遗址上由一座白色小象驮着的,这些方尖碑刚到罗马时都被立在战神广场上的伊西斯女神神庙前,而且,图密善比较识货,前三座方尖碑都是古埃及著名的拉美西斯二世的,象征着古埃及法老的赫赫战功。图密善不仅从埃及运来方尖碑,甚至还进行“高仿”,如纳沃纳广场的四河喷泉上的、圣母大殿后面广场上的、意大利总统府(奎里纳尔宫)前广场上的方尖碑,都是图密善命人从埃及运来珍贵的红色花岗岩,然后仿造出来的。其中,后两座方尖碑是图密善立于奥古斯都陵墓前的一对。

此外,最常见到的,同时也是最有气魄的莫过于梵蒂冈圣彼得广场上的方尖碑,这一座是公元37年卡里古拉皇帝(Caligula,37—41年在位)从埃及运来的,1586年由教皇西斯廷五世让建筑师费了很大的周折才运到了圣彼得广场,又给方尖碑的顶部加上了高达将近6米的十字架。

对于罗马而言,埃及既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遗产,又是古埃及法老的遗产,还是重要的粮食产地和商业要地。就在罗马一步步将地中海变成自己的内湖时,埃及成为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早在亚历山大帝国分裂时,埃及的托勒密王朝甫一建立就同罗马建立了同盟关系,但是,罗马霸权的卧榻岂容他人酣睡。到公元前30年,埃及被并入罗马帝国,成为一个行省,并且是屋大维的私人领地。在这个过程中,埃及风很快流行于罗马,并迅速进入罗马上层社会,东方的口味和对东方的文化想象充斥着罗马社会。

恺撒引导了东方风情在罗马的流行。公元前48年,恺撒与克利奥帕特拉联姻,两年后将女王带进罗马,同他一道住在台伯河西边的别墅。恺撒还在今大斗兽场旁边的维纳斯神庙(Venere Genitrice)前立了一尊女王的金像。到公元前31年,屋大维打败安东尼,直接接管埃及后,埃及风更是流行。此后几百年里,整个意大利尤其是罗马竖起大量东方神的雕像、法老像、斯芬克斯像,浮雕和方尖碑被从埃及的卡尔纳克神庙、赫利奥波利斯神庙、塞伊斯、亚历山大里亚等重要的仪式中心运往罗马,或者被罗马人订购并在埃及制作。方尖碑上还保留着铭文,或许图特摩斯三世、拉美西斯二世这些法老根本不为罗马人所知,但是依然不影响他们赞助的方尖碑在罗马城里流行。

为什么古罗马人会对方尖碑等古埃及元素那么痴迷呢?

可以看出,热衷于搬运和制造方尖碑的屋大维、图密善等,基本上是公元1世纪的人物,这时期的罗马正处于从共和国向帝国的转型中,新生的帝国政权急切想要树立权威,而刚刚被征服和兼并的埃及恰好可以提供权力符号的资源。

二、罗马走向帝国的历程

一般认为,恺撒和屋大维是罗马从共和国向帝国转型的标志性人物。但是,罗马的帝国之路其实从它向地中海扩张就已经开始了。

在罗马到来之前,地中海世界是希腊人和腓尼基人两分天下的局面。从好几百年前开始,希腊人在地中海北岸建立殖民城邦,腓尼基人在地中海的南岸确立统治权。两者之间是一种竞争和相互激发的关系。希腊的殖民地不仅囊括西班牙和意大利南部,而且发展出了庞大的亚历山大帝国,地跨亚非欧三大洲。而腓尼基则衍生出了迦太基,控制了地中海南部的北非地区。当罗马人冲入地中海时,它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把希腊人和迦太基人的地盘归为己有。

为了这个目标,罗马人同时挑起了布匿战争和马其顿战争。

三次布匿战争(公元前264—前146年)是针对迦太基人。罗马人最惨重的时候是汉尼拔率兵绕道西班牙,越过阿尔卑斯山,从罗马人身后突袭。但是经过一百多年的战争,罗马人最终战胜了迦太基,占领了北非中部的突尼斯。

四次马其顿战争(公元前214—前146年)是针对亚历山大大帝之后的希腊人,可以说是与布匿战争平行进行。罗马人在地中海的东部和南部同时争霸,事实上也是罗马人对腓尼基(迦太基)和希腊人这对老对手的遗产的强制继承。

总之,到公元前146年的时候,罗马人残忍地毁灭了地中海两座世界名城,一个是北非的迦太基,一个是希腊的科林斯,两座城市被夷为平地,迦太基甚至被在土地上撒了盐,诅咒今后寸草不生。罗马人在北非和希腊分别建立了阿非利加行省和马其顿行省。为了牢固控制这两处地方,罗马还与突尼斯的努米底亚王国和小亚细亚的帕加马王国结盟,由其代为监控。当迦太基开始恢复和寻求复仇时,就受到罗马盟友努米底亚王国的骚扰和阻挠。而帕加马王国则助其牵制塞琉古王国。当帕加马阿塔罗斯三世想要将国家赠予罗马时,遭到国内反对,也导致罗马于公元前129年派兵直接兼并了帕加马,成立小亚细亚行省。加上早在公元前197年就被兼并了的西班牙,到公元前120年左右时,除了努米底亚、毛里塔尼亚、昔兰尼加、埃及和叙利亚,地中海世界周边大都被纳入了罗马帝国的版图。

这时期帝国迅速扩张,而国内则矛盾加剧。出现了两大阵营:平民派和贵族派。格拉古兄弟改革坚持小农拥有地产,马略改革却导致了专业军队的出现和兵将不分,紧接着就出现了马略、苏拉、庞培、恺撒等一批乱世雄才,将罗马共和国一步步推向了帝国。

也正是外部压力下,罗马共和国内部矛盾重重,贵族和平民冲突越来越多,各自的代言人野心很大,或者利用元老院,或者利用民意,也都为抢夺军队控制权而斗争,相互倾轧不断。60年前三头成立,恺撒征服高卢,成就了无边无界的庞大帝国。

在这个过程中,罗马城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罗马城的中心在罗马广场处。这里又分为共和广场和帝国广场。

帕拉丁山,罗马最古老的“七丘”之一,也是古代贵族和帝王居住的地方。不怎么费力就可以爬到山丘顶上,站在观景平台上朝古罗马广场废墟看,只剩断壁残垣和广场上凌乱的布局。这里代表的是罗马共和的那段历史。观景台下方的双子神庙代表了共和体制的确立,这里是王政时代最后一任国王塔克文被罗马人击败后,后者为了向神致敬而建造的。也正是从这时起,共和取代了王政,开始了长达五个世纪之久的共和时代。双子神庙右手边是贞女之家和大祭司公署,代表的是罗马本土宗教的传统;左手边的农神庙和协和神庙,是罗马共和时期的主要祭祀场所。再往右是一处高起的山丘,与帕拉丁山相呼应,这就是“七丘之城”的另一座重要山丘——卡皮托林山,罗马保护神宙斯的神庙所在地,如今被祖国祭坛占据着。卡皮托林山脚下是一座方方正正的矩形建筑——元老院会堂,又称“库里亚(Curia)”,是元老开会的地方,也是罗马共和国的权力中枢。另外,广场上还有两处带有柱子的长方形废墟,叫做巴西利卡,是集商业、司法、办公于一体的带回廊多层建筑。

可以看出,围绕着中间空地的这一圈建筑,构成了罗马共和时代的最重要空间——共和广场。罗马人的公共生活都是围绕着这里展开的。而元老院又是其重中之重。罗马共和政体是三驾马车:执政官、公民大会、元老院,被认为是君主制、民主制、贵族制三种政体的一体化。罗马人并不认可希腊人的民主,他们更看重家族,而重要家族的族长则组成了元老院。罗马之所以能够从台伯河畔一介小城变身为地中海为内湖的大国,元老院功不可没,它统筹下的共和体制才能够让贵族们齐心协力、同仇敌忾,打败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对手,成为地中海霸主。

恺撒战胜庞培,成为罗马第一人后,开始驾驭元老院,封自己为终身独裁官。这本是个战时最高权力,如今却凌驾于元老院之上。鉴于此前的“喀提林阴谋”案,担心法律受到元老院牵制,他还剥夺了元老院发布“最终劝告”的特权,最高上诉由独裁官负责。这样,元老院就被架空了。

为了把自己的印记刻在罗马城,恺撒进行了一系列城市改造,最主要的工程是一个广场。从斗兽场沿着帝国大道前往祖国祭坛,在快到的时候能看到一片广场废墟,同其身后更大的“共和广场”连在一起。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可能就错过了这里,因为只剩下地基和几根柱子的广场太不显眼。恺撒花大力气建造的这个广场特殊在什么地方呢?首先,它很规则,方方正正。其次,广场一边立着一座神殿,祭祀恺撒的家族守护神——维纳斯。再次,神殿周围是柱廊,用作办公场所、图书馆和学校。广场集中了宗教、政治、教育诸功能,独缺少商业功能,因为这里是个严肃的场所,代表了恺撒的神圣形象。

恺撒为自己建造的广场就挨着元老院会堂,但是,他意欲使其取代共和广场,成为罗马城的新中心。不料,恺撒很快就被刺杀了。

屋大维为恺撒复仇后,也建造了一座广场——奥古斯都广场,与恺撒广场相垂直,广场中心树立着架四驾马车的奥古斯都铜像。同恺撒广场类似,奥古斯都广场的一侧是战神神庙,里面有一尊战神马尔斯的神像,两旁分别是维纳斯神像和恺撒雕像。恺撒死后被封神,而维纳斯女神作为尤里乌斯家族的保护神,也被恺撒的继承者屋大维祭奉。除了这些神像,奥古斯都广场上还有许多历代伟人像,让广场充满了威严感,成为奥古斯都展现权力的空间。

站在帕拉丁山上俯瞰罗马共和广场,朝向卡皮托林山的方向(西)

这种帝国广场出现了一批,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里被陆续建起来。弗拉维王朝(69—96)创始人韦伯芗皇帝(Vespasian,69—79年在位)建造了和平广场,今天成了帝国大道下面的废墟;韦伯芗次子图密善在旁边建造了狭窄的广场,到安东尼王朝(96—192)创始人涅尔瓦时完成,被命名为涅尔瓦广场;最大的广场是安东尼王朝中期的图拉真建成的图拉真广场。这批广场统称“帝国广场”,同“共和广场”呼应。它们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时期,意味着从共和体制向帝制的转型,这个过程从恺撒开始启动,奥古斯都完成。

站在帕拉丁山上俯瞰罗马共和广场,朝向大斗兽场的方向(东)

帝国时期的共和广场新增了很多建筑。为了拉拢民众,元首们建造凯旋门、神庙。尼禄试图将广场改造成他的新宫殿金宫的一部分,弗拉维王朝则增添了提图斯凯旋门、斗兽场、韦伯芗和提图斯神庙,以及帕拉丁山上的弗拉维宫。

这些就是我们站在帕拉丁山上所看到的这片废墟原来的景象。共和政体问题还将在意大利的漫长历史中不断再现,而帝国的记忆也将影响到罗马后来的发展。

三、罗马的东方情结

随着扩张的步伐,罗马建立了以地中海为内湖的统治范围,按照罗马的模式建造了很多殖民地城市,也不断接触到地中海周边的各种文明。反过来,这些文明也极大影响了罗马自身的文化。一方面,它在政治上从共和走向帝国,另一方面,它在文化上模仿东方,深受东方影响,越来越混合和杂糅,从而由城邦文明转变成为世界帝国的文明。

曾经有一部颇有争议的著作《黑色雅典娜》,认为希腊文明受到埃及和近东文明的决定性影响,那么,是否也有一个“黑色朱庇特”呢?很难否认罗马与东方碰撞后的一些改变。这时期除了大量奢侈品从东方来,还有大量来自东方的文人学者进入罗马,如历史学家普鲁塔克、地理学家斯特拉波,他们自身深厚的东方文化积淀也影响到罗马。

埃及给罗马带来的不仅是太阳神拉神庙中的方尖碑,还有太阳历。古埃及人根据尼罗河河水上涨和天狼星的活动轨迹,制定出一种方便的历法。公元前46年,恺撒在埃及天文学家索西琴尼(Sosigenes)的协助下,彻底修订了罗马的历法,形成了著名的“儒略历”(Julius,以恺撒家族名命名)。这个历法对后世影响极大,在我国称作“公历”。

罗马帝国对埃及的偏好,还体现在梵蒂冈博物馆的埃及馆中,大量关于尼罗河、埃及神灵的雕像都是罗马帝国初期的作品。如阿努比斯神像,这个埃及丧葬神的职责是引导死者去阴间,这里却披上了罗马式服装,右手持摇鼓,左手拿着希腊神赫尔墨斯的权杖,体现了埃及、希腊和罗马元素的结合。埃及人信奉太阳神阿蒙—拉和冥神奥西里斯,希腊化时代托勒密王朝引进塞拉皮斯信仰,将其视作奥西里斯神的化身,是法老的象征。这种信仰也传播到罗马,哈德良的蒂沃利别墅中就模仿了古埃及城市卡诺珀斯(Canopus),以尼罗河的景观装饰,其中的塞拉皮斯神庙有塞拉皮斯神和其他埃及神的雕塑。部分被收藏于埃及馆。奥西里斯—塞拉皮斯的配偶伊西斯女神,则要在罗马产生更大的影响,这与后面要讲到的基督教相关。伊西斯拯救和复活死者的功能深受罗马人追崇,她也是生殖和繁衍女神,与罗马的维纳斯神有相通之处。从公元前2世纪就开始流行,在底层和精英阶层当中都非常流行,甚至超过对朱庇特的信仰。因为这是务实的罗马文化所不能满足的精神方面的需求。伊西斯神庙遍布帝国,得到不少皇帝的支持,直到君士坦丁大帝时才被明令禁止。图密善从埃及运回的很多方尖碑都被置于战神广场上的伊西斯女神神庙前。

阿努比斯神像(梵蒂冈博物馆,1—2世纪)

梵蒂冈博物馆收藏的奥古斯都雕像,盔甲上的左右肩膀上各雕有一个斯芬克斯,象征他征服了埃及。正中则是打败波斯,索回了此前克拉苏失败被夺走的军旗。

罗马人这时期还穿过埃及和红海,与更遥远的印度洋联系起来,如公元1世纪面世的《红海周航记》,体现了这时期罗马船只达到的广阔范围。奥古斯都也接待印度国王的大使。印度、埃塞俄比亚、阿拉伯的异国情调的商品都可以在罗马买到,这些进一步激发了罗马的世界想象。

事实上,对东方的崇拜也好,受东方的影响也好,罗马城与罗马帝国离不开东方的、地中海的、世界的语境来看待,作为世界城市,它利用东方的元素装饰自身,也利用东方的资源维系统治。

公元前28年,屋大维使用了“元首”,也许是受到埃及法老王朝的影响,他将“恺撒”也作为头衔,强调家族的延续。他于公元前10年运回的方尖碑上,就刻有“元首·恺撒·奥古斯都”的字样。后来的卡里古拉甚至把亚历山大里亚作为自己的新都城。公元3世纪的元首卡拉卡拉(Caracalla,211—217年在位)甚至让自己的雕像按照埃及法老的模样塑造。可见托勒密埃及对罗马的影响。

屋大维建造神庙,将君主神化也是受到了东方的影响,可以说是亚历山大帝国的遗产。亚历山大大帝本人就被神格化,而他的继承者们更是效仿,将王室家族与某个神联系起来。马其顿王朝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崇拜赫拉克勒斯,也崇拜阿波罗;埃及托勒密王朝崇拜酒神狄奥尼索斯,也强调君主的神性源于伊西斯和奥西里斯,更是延续了法老的传统,君主死后被置于神庙中。著名的罗塞塔石碑就记录了公元前196年孟菲斯祭司将托勒密五世奉为神和“众神之子”。埃及人也为屋大维建造了神庙,称他为“拉神之子”。这种做法风行整个希腊化世界,也影响了正在崛起中的罗马。可以看出,恺撒神庙、奥古斯都神庙正是仿效了这些做法。罗马帝国受到的埃及和东方影响,从希腊化时代起就一直延续着,在罗马帝国时期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