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诺娜
四十岁时,我把七十岁当成高龄。到了七十岁,我把界定为高龄的年纪推到了八十岁。到了八十岁,我又把它推到了九十岁。看着九十五岁的诺娜,谁能说我活不到一百岁呢?
苏珊·布洛也叫诺娜,尽管年事已高,却能坦然地面对岁月。我们可以高兴地看到,她对生活满怀热情。她向我们证明了高龄没有固定的年龄,如果身高缩水了,或者自己因为难题或一些荒唐的事而精神低迷,可能在很年轻的时候一下子就到了高龄。如果是因为蠢事而精神不振,就更不可原谅了。
诺娜多年以来一直独居。她深爱的丈夫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诺娜对法国和法国人的好奇心却没有减退,她每天都读报,看下午一点和晚上八点的电视新闻。如果早上广播里提到的某件事让她觉得感动或者生气,那电视新闻就更不能错过了。
诺娜从来不是待在家里不参加选举的那种选民。以前她妈妈没有选举权,这让她的心里燃起了女权主义的怒火。1945年4月29日,她们母女两人第一次手挽着手去投票。几百万法国女人感到十分骄傲,她们也不例外,民主终于不再只是男人的事情。
如今的年轻女性不相信选举,在诺娜看来,这是让人无法接受的。在上次总统大选中,一个女孩在诺娜面前把从来没有投过票当成一件骄傲的事,“因为投票没有任何用”。诺娜回应道:“当然有用,用处是能为自己是女人而感到自豪!”我不确定那个不了解历史文化的年轻女孩听没听懂诺娜这个年长的女人所说的话。
诺娜和二十岁时一样爱打扮,甚至比那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只是上街买点东西,她也不愿意穿着随便拿起来的衣服。她喷着香水,画着精致的妆容,盘着一头白发,头发在发髻里若隐若现,总是“衣冠齐楚”。我之所以用上这个说法,是因为诺娜觉得她喜欢的一些说法都逐渐不用了,而且这些说法的消失是没法避免的,着实有些可惜,比如“骇人听闻”“攒下金山”“阴晴不定”或“矫柔作态”。接着我又说到了诺娜的优雅,也引用了一些俗语,用上了“穿破布”,还有更神秘的“鸡窝头”,这些说法我以前都听她说过。
若有一个女儿陪着,诺娜能逛一整下午的街。走进商店试一件连衣裙或一套裙装,只有在镜子和女儿眼睛里的自己都美丽动人时,她才会买下衣服。只有喝茶或喝可乐时才休息一下。拄着拐杖的时候,别人会觉得拐杖要不是她给那身打扮添加的一个别致的配饰,和她放在一起太不般配了。
她的孙子们都很尊敬她。二十几岁的孙子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她在蒙帕纳斯的露台上或者地中海边小港口沙滩的饭店里共进晚餐。夏天时,她在藏在高地后面的家里招待孙子们和他们的未婚妻。
如果这是一个爱抱怨、爱教训人、爱贬损人、忧郁不快的奶奶,我们还能想象出这些孩子见到她,在热热闹闹的车上载着她会这么高兴吗?前不久,她还自己开车呢。孩子们怕在某次事故中失去她,所以不让她再坐在方向盘旁边。她明白孩子们的用意,觉得有这些守护天使一样的孙子们,自己能开心地过完人生的第五个二十年。
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友谊使疲惫的内心强大起来。诺娜是这个圈子里最受欢迎的人。她说的话有远见,令人愉快,能体现出她思想开放,精神从不低迷。和我们中的几个人不一样,她说话比以前慢了,但不会故意追求遣词造句。打牌毕竟对老年人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消磨时间的办法。诺娜不吝惜自己的时间,也不会一整下午都在纸牌俱乐部里度过,所以经常有时间去看电影,看展览,散步,去医院看望病人,喝一杯开胃酒,吃一顿午饭,喝一杯茶。大多数独居的老年妇女都没有她这样的社交生活。我和奥克多比诺娜小十三岁,她叫我们“年轻人”。我们知道,诺娜一旦不在了,她的朋友们很可能就聚不到一起了。
诺娜身上吸引我的,是忠诚与古灵精怪的结合。她坚信能在下辈子再见到她的丈夫,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她跟我们肯定地说,她的祷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而受到恩惠的人却并不知道。她为奥克多和他的前列腺祈祷,但不为我的胃祈祷,因为她觉得奥克多的前列腺不好,这并不怪他,而至于我,如果我吃饭吃得慢一些,我的胃就会更健康。她时不时地邀请教区的神父去饭店吃上一顿,好让神父高兴一点。
去电影院看美国黑色电影[1]的也是诺娜,如果不在网上付费观看,她就会去电影院看。
她在请愿布上好几次签下自己的名字,尤其是为了呼吁让卖向肉店的动物带着尊严、没有痛苦地结束生命。
如果吃饭的地方合适,诺娜会在吃到最后的时候唱杰奎琳·弗朗索瓦(Jacqueline François)和芭芭拉(Barbara)的歌。
诺娜愿意带孙子们去赌场,给他们钱,在轮盘里把钱花掉。
她以前一直喜欢打赌,现在也是,但以前会赌东西。以前我和奥克多坚信不管发生什么,奥朗德都会参加总统大选,而诺娜却赌奥朗德不会参加。她赢了。关于赌什么,也是她的主意:输的那两个男人或那个女人要在胳膊上文一个小图案。我和奥克多害怕文身,尤其是害怕文的东西在衬衣领口以上的部位,害怕文到脖子上。但是我们得兑现赌注。
阿贝斯街区的一个斐济艺术家在奥克多的左小臂上文了一个公证人的贝壳图案[2],在我的左小臂上文了一本翻开的书。这个艺术家借口说我们的皮肤褶皱多而且脆弱,给我们文身有风险、要花的时间长,要价翻了一倍。我们不但打赌输了,丢了脸面,还被人家说皮肤老了,遭受这样的侮辱。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卷起袖子,向朋友们展示那个小小的文身。大家鼓掌了。诺娜请大家喝了香槟。作为一个寡妇,诺娜与另一个和她一样总是容光焕发的寡妇克里格走得很近。
说到寡妇,我每年都会把六七个已经离世的朋友和合作者的妻子或女友聚到一起,在我家共进午餐(到了吃这顿饭的时候,我就会找一个厨师和一个服务员来帮忙)。这是我做的一件好事。她们显然是愿意重新聚在一起的,而这对我来说,却是一个考验。我以前欣赏的是她们另一半的性格,想让那些男人陪我度过时光。那时候我和他们中每一对的关系都非常好,我接受他们的邀请,同样也邀请他们,但那都是男人之间的缘分。现在没有这样的缘分了,我十分怀念。对我来说,寡妇之间的这次聚餐更多的是一场怀念往昔的宴席,而不是一顿消遣的午饭。
诺娜不在这些人里,因为我以前喜欢的,不是她的丈夫,而就是她本人。
注释
[1]以好莱坞侦探片为主,题材多涉及道德观,背景多为底层社会。——译者注。
[2]在法国,贝壳常被看作公证人的象征。——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