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了两公分
每年的体检对于老人,就像学校里的考试对于年轻人一样。体检合格,意味着在血检和尿检中至少拿到了平均分。如果在胆固醇、甘油三酯、血糖和尿素这几项再拿到好成绩,那参加体检的人就会很满意了,甚至还会有些骄傲。年纪越大,一份好的体检结果就越值得表扬。从现在起,就进入“加号老年人”行列了。加号是加了什么呢?年龄更大,危险更多,身子骨的毛病更多,害怕的事更多。化验室里的成功和运动场上的成功一样让人欣喜。我上一次表现得很好是在胆固醇检查中的事了,“好”的胆固醇升高了,“坏”的胆固醇降低了,我用香槟庆祝了一下。
我的全科医生对此表示恭喜。我谢过了他,说自己的成功和他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就像运动员的成功离不开教练的付出一样。他给的关于健康饮食的建议对我很有用,我时不时会照着他的建议去做。当我看着酸菜炖肉或什锦砂锅菜单而把那些建议抛在脑后的时候,我的负罪感是如此的强烈,就像被他汀类药物征服了一样。等着上菜的时候,我有这种负罪感,而一旦菜来了,负罪感也就没有了。
为了不惹怒我那挑剔的胃,我尽量不吃辣的调料、野味、酸的菜肴,不喝白葡萄酒和烈酒(胆固醇争气的那次,我小心翼翼地盘算好了才喝了那不该喝的香槟)。
我发现就在开胃的玩笑取乐的时候,我的胃不知不觉地在血液生化检查中迎来了好结果。身体就是一个小社会,每个成员、每个器官都互相扶持,在共存中获得利益或遭受损失,就像是同一个楼里的住户。
上次去看全科医生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惊喜。跟往常一样,医生让我站上体重秤。
“85公斤……”
“我的体重会有些波动,我很注意的。对于一个一米八的人来说,这个体重还算不错,不是吗?”我边说边穿上了裤子。
“嗯,还不错。”医生说,“现在站到身高测量器下面,站直,头靠在杆子上,下巴抬起来。来,看看多高……一米七八。”
“不对,是一米八。”
“一米七八。您缩了,这很正常。随着变老,身子缩水,身高就会减少几公分,没关系的。只是矮了两公分,又不是世界末日!”
是世界末日啊,这个讨厌的医生,就是世界末日!我一直为自己一米八的身高感到骄傲。当别人问我多高,或者说话说到身高的时候,我会用男子汉的口气告诉对方我一米八,话一说出来气场十足。对我来说,高个子是指一米八以上,而矮个子则是指一米八以下。我刚好在这个边界上,在边界上靠近高个子的那一侧。如果矮两公分,我就变成矮个子,跟奥克多一样了。他应该是一米七,可能还不到。他应该也缩了。我得去问问他。
六十多年前征兵体检的时候,我也站到了身高测量器下面。那时我光着身子,站得笔直。
“一米七九。”那个军医说道。他自己是个矮个子。
“不对,是一米八。”我反驳道。
“准确地说是一米七九点五,我把那零点五舍去了。”
“为什么不是加上呢?”
“您不会再长高的,反而以后会……”
“医生,我更想被记上一米八,求求您了。”
他看着我,一副吃惊的样子。
“部队里没有‘更想’这两个字,就是这样的,没有其他可能。您能想象出一个可以有喜好、有选择的部队是什么样吗?”
我生气地把那本写着一米七九的军籍簿放到了抽屉的最里面,只有在搬家的时候才拿出来。
对几公分这样一个数字神经质似的执着,我知道有人会觉得有些荒唐。但这是一种朴实的自豪,除了那两个医生和几个亲近的朋友,只有我自己知道。许多人一生都带着或拥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东西,把它视为珍宝:一撮小胡子、一对耳环、一条针织领带、一条丝巾、一块奖牌、一件首饰、儿时的襁褓、一张镶了边的证书、一个小玩意儿、出生那天的一份报纸、一支钢笔、考试作弊用的一张纸条……越是年纪大了,越是受不了丢掉这个不起眼的东西。我选的这个东西不对,一米八的身高随着岁月萎缩了。我感觉自己真的变矮了。
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自己却同意时间能让东西缩水的观点,“缩水”是我全科医生的原话。我喜欢各种俗语,其中就有可以体现这种衰退的:“酒中加水”“用上弱音器”“用上降号”。想起一次争执,不再热火攻心;想起一次欺骗,不再愤愤不平。不再计较分歧中的得失,忘掉那些忘恩负义、心怀恶意、虚伪狡诈、欠债不还的人。忘记是复仇的最后一步。在评论时事时,少一份激情、多一份幽默,毕竟还有其他的观点。我们还算成功地度过了这一切,没有什么像一开始想的那么严重。任由它去,后退一步,就像我们的身体一样,事情也都会自己大而化小。
人们和电视新闻上说的东西所保持的距离有点哲学意味。二十岁时,因为相信而关注那些新闻;八十岁时,因为睿智而不再关注。
但是注意,也不要因此就对新闻漠不关心或者不去了解。相反,对世界的进展总要保持好奇心,像关心生日那样关心新鲜事物,但要站在高处或从侧面来做这件事,像一个阅历丰富、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事的人一样,微笑着面对这一切。还是借用我喜欢的那些俗语吧:我试着让自己处于“放任自流”和“把握方向”的中间。我尽量做一个理智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