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潜越
李景对右武卫大军的安排其实并不复杂。从李昭当前的视角看,无非是尽力保证轻骑、精锐和步兵主力行军速度的一致性。
确保精锐潜行到位时,轻骑与步卒的距离能满足支援所需。
对这点来说,李昭在旁观时也有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可当他深入了解行军安排后才渐渐发觉这其中的困难。
士卒行军必须要休息,而马匹行军不止要休息还得每隔三十里刷洗马鼻。沿途粮草供应需要及时到位,更关键的是保证速度的前提下,对士卒的体力压榨必须保持在临界点以下。
更需要时刻关注士卒们的心理状态,保持斗志、鼓舞士气。
除此之外斥候、游哨、架梁马、旗令兵的分布需要合理,这不是丢给某个下级军官就可以甩手不理的。
这其中的火候拿捏更远非是几个数学公式能够解决。
而即便能感受到李景对军队的调度十分纯熟,可李昭依然觉得有些心慌。
步卒们每日要行进至少一百五十余里,这已不是一般的急行军了。但李景军令未变,或许对此已有所准备?
辽西之地因系军粮囤聚的大本营,聚拢着天量的民夫。在李景一份军令的调动下,沿途接应工作非常顺利,伙食、营垒一应俱全。
李昭每日里的感受便是赶路、休息、吃饭、再赶路,完全不需军旅操持什么杂务。
在这般高效的运作下,大军很快进抵辽东。而后,夺城精锐、奔驰轻骑依次提速,与步卒大军拉开了距离。
辽泽畔,被芦苇环绕的一处空地上。早已抵达此处的部分夺城精锐等到了他们的将军。带队将官立刻前来缴令。
李世谟此时依然随轻骑运动,只有李昭、部分亲兵部曲跟随着李景,除此之外便是三十个岭南排镩手。
随着李景下马,一众兵卒也立刻下了马背各自抓紧休息。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但作为夺城部队的他们很清楚:接下来多半要借着夜幕掩护行动。
“将军,夺城精锐一百九十一人全数在此!”那将官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迎向了李景。李昭则和亲兵追随在侧。
离得近了李昭方才发现,这将官还是个熟人——原代州司马冯孝慈。
李昭想起了之前李景对冯孝慈说的话,有种果然如此的恍然。
后者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冲他微微颔首。
李景走到一处血渍旁,用战靴用力碾了碾道:“这右武卫斥候手艺还没落下,干得不错,斩获多少?”
冯孝慈笑着回应:“斩杀高丽斥候、伏路军三十有四。将军未免谬赞了,这点活都干不利索,那斥候官干脆自戕算了。”
李景不置可否,看了眼冯孝慈和其麾下微微点头,转过身来却是向李昭问道:“多带二十余人可行否?”
李昭有些犹豫,斟酌着说:“有些勉强,队伍拉得太长易被察觉,但若是小心些……”
李景大手一摆:“本将要稳妥,不要勉强!”说着,他转身对冯孝慈道:“剔除二十人,我带了更好的过来。”
冯孝慈扫了一眼正席地而坐的岭南排镩手们,沉默的领命而去。
“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出发!”李景看着李昭道:“你随冯孝慈做向导!换一身皮甲去!”
李昭早有预料,闻言立刻拱手应诺。旁边有亲兵带着一套皮甲过来,帮李昭换上。
芦苇丛随着晚风轻轻摇摆,沙沙声伴着军士们或睡眠或咀嚼的声音响着,但整体听来确实一片极致的静默。
一个时辰后,天色微微变暗,冯孝慈向李景请了军令,对还在休息的众人低喝道:“出发!”
那些本已入睡的兵士们霍然睁开眼睛,随即各自整理着兵器皮甲,依次在一名将官手中领了三日份口粮,跟着李昭列队而行。
李昭深深吸了口气,紧了紧腰间刀柄,同样拿着口粮走向那条小路。冯孝慈紧随其后。
钻山这种事总是痛苦的,饶是李昭先前与阿布古达曾经披荆斩棘,可这入夏后的短短几天里小路上再次荆棘横生。
只拿着一柄横刀的李昭嘴里有些发苦,好在冯孝慈眼尖,没有给李昭逞强的机会,派了两个壮汉手持开山斧开路,只让李昭指明方向。
每前进一个时辰冯孝慈会让兵士们休息一刻钟,开山斧也轮换着兵卒使用,进度比阿布古达开路时快了不少。
如此一来李昭的工作倒是变得极轻松,只消在一旁指明方向便是。
而他先前早已画了张地图交给过李景,此时就在冯孝慈手上。
李昭每次指路冯孝慈都会对照地图以做确认,看样子他的工作也未必是不可或缺的。
于是乎,李昭便有了些闲暇可以来观察这支隋朝时代的“特种兵”。
这支两百人的队伍从装备上看五花八门,岭南排镩手不说,有使用开山斧的、有随身配剑的、有十多人是背着弓矢的,还有一些人身上带着的是金瓜锤。
只不过这锤子比起影视剧里的“大西瓜”可是小巧玲珑了太多,李昭甚至没在第一时间认出那是什么兵器。而近半人身上都背着一捆粗大的绳索。
岭南排镩手们则是武装最为严密的,他们非但带着长矛短矛,而且还有等身高的巨大蒙皮盾牌背在背上。
原本李昭还担心这些汉子会跟不上前进队伍,毕竟他们身上负重过多。
却不想,这些大概是后世两广地带的老哥们丝毫没有吃力之感,攀山越岭如履平地,着实刷新了李昭的认知。
队伍一路几乎都没有任何交谈,行进大约两个时辰后冯孝慈下令休息,命令是口耳相传的方式递送,队伍依旧保持着静默。
这些精锐们得令后干脆席地而坐,随意找到个倚靠便自睡去。因为口中衔着木棍,没有发出呼噜声。
这一夜李昭姿势不佳,但难得睡得香甜。
黎明时分,负责值哨的兵卒拍醒了李昭,他揉了揉眼,发现四下里仍旧是黑漆漆的,只能透过林间缝隙看到依稀是启明星挂在中天。
他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继续潜行。林中不时有鸟兽被惊起,但规模都不大,冯孝慈始终关注并把控着这些可能引发暴露的细节。
但即便如此,这一日中午时仍然发生了意外。
“停!”
冯孝慈低声示意,负责劈砍荆棘的壮汉们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李昭顺着冯孝慈的视线向前看去,发现前方有几根已经折断的刺槐,断口还颇新鲜的样子。
冯孝慈对李昭低语道:“切口平滑,像是被利刃劈断的。”
李昭知道这是在问自己情况,可李昭也没有多少头绪。
已经走到这个位置,绝对的人迹罕至,这是哪里来的人呢?
李昭忽而想到阿布古达曾经说过的话,猜测道:“许是四周的药农,这医巫闾山据说是有辽东参的。”
冯孝慈目光锐利的扫视着李昭,不置可否。
片刻,他叫来了两人,其中一人持弓一人持剑。冯孝慈吩咐道:“清理干净……”
两人没有多问,沉默的穿过了荆棘。
少一会儿,林中有奇异的声音响起,那是身体猛烈剐蹭树叶引起的,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没被喊出来的惨叫,声音的后半段似是被人狠狠按回了喉咙里。
冯孝慈没急着动,全军也都没有动。
静默了许久确认没有意外后,他才招呼其他人继续向前。
很快,李昭看到了刚刚变化的源头——两名已经死去的药农,其中一个还只是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
他们穿着汉人衣着,背着药篓,已经不再动弹的脚边有镰刀似的工具。
莫名的,李昭又醒起阿布古达曾经对他说过的:当他引着隋朝大军回来时,会有更多的人因他而死。
但是这一次,李昭没有再说对不起。他沉默的从两具尸体旁经过,继续为队伍指引着方向。
没必要假惺惺的内疚,也不必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真要做些什么的话,就尽力、尽快抚平那即将到来的乱世吧……李昭在心底如是说着。
因为效率更高,这一次只跋涉了两天半便提前赶到了预定位置。
当通过林间缝隙看到武厉逻城西门时,冯孝慈难得露出了一张笑脸,只是此刻他脸上多了几道刮痕,那笑容看起来也显得十分狰狞。
“抓紧休息,入夜后抵近,午夜时突袭武厉逻!”
命令的传递依旧是静悄悄的,很快所有人都开始吃起干粮,补充饮水,而后闭目养神。
按理说,李昭的任务应该到此为止。
当然,他现在并不能随意行动,要等到战局底定时才能回去。
可他回忆着中午看到的两具尸体,看着眼前这些即将参与搏杀的隋军士兵们,却忽然产生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入夜后,某随你们同去!”李昭对冯孝慈如此说道。
冯孝慈没怎么惊讶,只是瞥了李昭一眼,反问道:“想清楚了?会死的。”
李昭却没有退缩,沉默的点了点头。
他早晚是要经历战阵的,与其把积累经验这件事拖到未来,拖到某个不确定的时间、不确定的场合、不确定的队友和对手身上。还不如就在这,在他亲自参与的谋划中,跟随着亲眼观察过的队友一道体验自己的第一次!
打仗和杀人是两回事,他得在战场上见见血!
没机会给他积累实力后从容不迫的运筹帷幄,他只是个商贾之子,出身不好就只能拼尽全力,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
作为曾经的小镇做题家,作为曾经的律所愣头青,李昭很习惯这种迫不得已,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
冯孝慈依旧没什么表示,他一边盯着武厉逻城一边道:“登城时你留在城外,与排镩手们一起,冲阵时躲到最后,莫要添乱。”
李昭应了,随即也抓紧时间开始进食、休息。
他猜测,此时的右武卫轻骑已经抵达了预定位置,正要借着夜幕掩护缓慢靠近。他们预计会在距城十里的地方停下,同时散出斥候。而步卒的话,应该还在拼命赶路……
半个月来跟随在李世谟、李景身旁,李昭对于行军也算有了些长进。
落日余晖,农人归城,即便在这个时代也算古老的城门缓慢合拢,最后彻底关闭。城池内,炊烟袅袅,显得平静而祥和。
因为失了远远派出的斥候、伏路军,武历逻城中的高丽人无法窥见隋军动静,此时便不可能知道杀机已近在咫尺。
等到夜幕彻底降临后,冯孝慈低声道了句“走”,一众人马开始缓缓下山。隋军的移动并不快,此刻只是刚刚入夜,对袭城而言实在是过早了。但这并不耽误隋军隐蔽的靠近城池。
李昭握紧了那柄横刀,此时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后,跟随着众人的步伐缓慢向山脚下靠近着。
在山脚下的树林边缘,冯孝慈下令停下了部队动作,再次开始等待。时间一分一秒的度过,隋军此时大部分仍在休息,但没有任何人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
从远处看去,城内的灯火在逐渐微弱,最后大部分隐于夜色。
月上中天,已是子时前后。
冯孝慈方才从倚靠的树干上起身,带着宝剑躬身而行,其他隋军没再询问命令,只是各自跟随着起身,攥紧了兵刃。
夜色里,脚步声细密的交织着,如同一群正在蠕动的蛇。
借着落在最后的位置,李昭能够窥见整个隋军的行动。冯孝慈身上背着一捆绳索,当先抵达了城墙根。
隋军没有全部贴上去,那些持弓的隋军已将箭囊解了开来,箭矢搭在了弦上警惕的看着城头。而另外只有二十个手持短剑的汉子跟去了城墙下。
他们在城墙下静默了一阵,直到头顶再也没有任何脚步声时方才开始解下身上的绳索。
这时,李昭方才在远处看到:这些绳索顶端都连接着一个飞爪一样的金属构件,看来是用作勾住女墙、雉堞的。
果然,冯孝慈等人抡着绳索而后果断抛了上去,待确认绳索已被固定后,他们便开始踩着城墙攀爬起来。
此时的城墙乃是夯土制成的,不似后世明清时期的砖墙,城墙表面大多凹凸不平,这倒有利于冯孝慈等人攀登。
不一会儿,二十一个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随后才又有另外二十一人继续攀登上去,如是再三。
至于排镩手们和剩下的大概近半士兵则并未继续攀爬,而是悄悄向城门口处聚集,各自隐藏在了外墙后,避免被人从门缝中察觉到了踪迹。
门外的李昭很紧张,虽然他对自己参与定下的计划很有信心、对这些隋军精锐们也很有信心,可依旧十分紧张。
这或许是个过程,每一个刚上战场的初哥都必须经历?
终于,城门后开始响起了成片的惊呼声与惨叫声,紧接着兵器交击与喊杀声便再也无法压抑。
厚重的城门被由内而外推开了一道缝隙,无人下令,那些排镩手们已自觉完成结阵,当先举着盾牌一拥而入!
他们根本不去管里面正在厮杀的是谁,就凭借着厚重的盾墙向内硬切,硬生生将还在厮杀的两方人马隔离了开来!余下的近半兵士趁乱杀入。
李昭注意到,直到此时城头上方才有人点起火把,正在夜幕中用力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