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气,叹道:“唉,终于又活过来了。”周勇忙上前喊道:“付大哥,你好些了吗,大姐呢?”付聋子似明白似不明白的,又重新睁开了双眼。当他第一眼望见周武老人坐在他身边时,而老人颤抖的手正端着一支空药碗,他一切都明白了,他伸出舌头舔着嘴唇上的余药,努力做着吞噬的动作。他像一个儿子见着母亲一样想哭,可是,他的泪水已经被烧干了;他忧虑、悲伤和愤怒,使得他的病体更加沉重,死神在一步步地逼近。他看了一下周勇,又看了一下比周勇稍矮的,大儿子——付亮,他觉得他们叔侄俩已经成人了;因为,他多么希望他们成为人呐!他明白自己就要死了,这几个孩子要靠周家公公照顾,他要多说两句。于是,他鼓起最大的毅力,喃喃地说道:“老三呐,这四个孩子就、就托付给你和他公公照顾啦。你大姐她…….”“妈妈怎么啦?”付亮吃惊地问道。可是,付聋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旁的两个孩子又放声大哭起来。周武老人觉得有些奇怪,忙拉住四娃问道:“你妈妈怎么啦?”“妈妈,她、她被邱以德和乡丁押走了。”四娃哭着说道。
“叭!”周武老人手中的空药碗掉到了地上,打了个粉碎;老人花白的胡须不住地颤动,两眼直楞楞地望着门外,两排迟顿的坐牙咬得‘格咬格咬’地发响。屋里突然沉静了下来,五个孩子的眼睛都看着他……这毫无生息的沉静实在难受极了,周武老人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他举起两支青筋暴露的拳头,猛力一雷,“嚯”地一下站起来了高大的身躯,像一座铁塔式的立在屋中央;仿佛他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血气方刚的性格复活了,全身的热血在沸腾;口一张一合,出气比吸气多,呼吸在加快,心脏在剧烈地收缩;煞那间,他变成了一头雄狮,而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七旬过头的老人。他突然大声喝道:“狗日的,就没王法啦!”“妈妈!”二娃大声喊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了。好像船夫失去了舵,六神无主。“妈妈呀……”孩子们一齐爆发出伤心的哭声,他们想念妈妈呀。周武刚抬脚,又站住了,回头看看快咽气的付聋子和四个可憐的孩子,忍不住悲愤的热泪夺眶而出,他差点被摔倒,周勇急忙上前扶住。付亮便转身跑过去,搂住三个小兄弟,说:“我和公公舅舅去找妈妈回来,你们在家好好守着爸爸。”“我们也要去找妈妈。”三个孩子要求道。“你们人还小。”“我们要去嘛。”“他们有枪。”“我们不怕……”“呼呼呼……”突然街上响起了一排枪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接着,便传来了国民党士兵的呐喊声、砸门声和老人、妇女、小孩的哭喊声……这慌乱的嘈杂声浪,像雪崩一样愈来愈大。其间夹杂着马蹄的奔驰声,由远而近;一会那马队便在陆家客栈房前停住了,十几个骑马的国民党士兵,拥戴着三个戴着大圆盘帽的国民党军官,跳下马来。天还没黑,陆家客栈房门前,例外地掛上了两盏节日的红灯,里面点着两支大蜡烛,把四周的地面照得血一样地红。刚到的这一队国民党官兵,走进这红色的光圈,便都立刻成了一堆蜡人。栈房陆老板起身迎接。早就等在那里的保长伍元,连忙上前施礼,他把博士礼帽一揭,现出斑马似的癞头,躬背哈腰,鸡啄米式的点头不止;他对三个军官中的一个矮胖子称颂道:“欢迎黄团长今天再次亲临流沙镇,有你坐镇,我们流沙镇人……特别是我,伍某身感荣幸!”“不,今天是我们途经流沙镇过兵。”旁边一个左脸上有块大伤疤子的军官,不屑一顾地插上一句。“嘿,不管怎么说,你们的来临,尤如这蜡烛一般,给我们带来了光明。”伍癞子手一打拱,恭维的又说道:“欢迎……”哼,什么蜡烛,一吹就灭,值星军官不满的说。啊,是我嘴臭,该打。伍癞子自揙耳光。“我们马上就要开赴前线,去收复失地。”另一个军官傲气十足的说。这两个军官是黄彪的“左膀右臂”。“是的,国军真英雄呀,赶走了日本兵;这次你们又将前去收复失地、为国建功立业呐,哈哈!为此,邱乡长早就接到了密函,在家设有丰盛的夜宴,宴请黄团长及其弟兄……”伍癞子说着斜眼膘了一下矮胖子,黄彪身旁的两名军官,深怕他们不满意他的意思、会拿小鞋给他穿,便裂开嘴唇像哈巴狗一样向他们点头示意。然后,伍癞子指着旁边手提邱氏灯笼的骷髅人说,“这是邱乡长家的陈管事先生,他陪你们前去无名山庄;刚才已经请去了一名漂亮的厨娘。哈!这些马匹由我交给栈房陆老板,一定喂好,请黄团长放心。”那个被称为团长的矮胖子叫黄彪,十几年前,带过一队国民党军来到流沙镇任过乡长;十几年启后升为国民党中央军的一位团长了。他身边跟着的两名军官,一个是先遣连的心狠手辣牛连长,一个就是脸上有块大疤子的那人,他是特务连的魔鬼马连长,人称大疤子。这两人是黄彪的两支凶悍的大犬。一到宿营地,黄彪总是把他两个带在身边,每干一件坏事,也总少不了他两当帮手。特别要提到马连长更厉害,诡计多端,是一个老兵油子出身,姓马名科。早些年间,国民党消极抗日,调转枪口打共产党,在龙岩一战中,与八路军进行赤膊拼刀,他被战士用马力贴脸砍过,削去了半边脸皮,差点要了他的狗命。从此,他脸上就留下了一个大疤子;也因此,大家就给他送了这个‘大疤子’的歪号;他的原名却很少人叫了,只有上司才知道。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最仇视共产党和共产党的军队,作战敢死,于是,他很快地便得到了黄彪的赏识,由一个上等兵,连续提升到了特务连连长的职位。当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个中国后,大疤子所在的黄彪团就跟着蒋介石,窜逃到了四川;现在,抗日战争胜利了,他们团又随蒋介石下山,伸出了罪恶的手,窃夺胜利果实来了。这时大疤子两手叉腰,站在黄彪身旁,得意忘形地对伍癞子说道:“行,我们团长一定前去赏光。”“你们有马房吗?”黄彪无事找话地问道。“有,有。”伍癞子慌忙答道。“那好。伍保长,你办事,我放心,咱们走吧,恭敬不如从命,会会邱乡长去。”黄彪的脚底已经擦子油似的想走;仿佛那蹋鼻梁里钻进了山珍海味的香味,他还想着黄白玉的一身白肉,若不然邱宽也一定给他准备好了另一个漂亮的女人,晚上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于是,他拿单皮眼不断地扫视毕公毕敬的陈桌得,示意带路。“只是……”突然,陆老板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发话了;但话才到嘴边,便被伍癞子的严厉目光顶回去了,他怕陆老板把话答错了,而把事情搞乱了。“只是什么?”黄彪转过身来问道。“只是需一名弟兄和我们一道去,免得……免得把马搞错了。”伍癞子马上接着说慌道。“好吧。”黄彪转向大疤子递了一个眼色,说,“马连长,你就跟伍保长走一趟吧,一会到邱乡长家来找我。”’“一会我陪马连长到邱乡长家去,熟人熟路,放心,黄团长走好。”伍癞子立刻精神了起来,连忙上前说道,“马连长,请。”“有伍兄带路错不了。”陈桌得这阵总算插上了嘴,献殷勤地说,“现在就请黄团长到乡公所门前上桥,前去无名山庄邱乡长家赴宴。”“好。”黄彪欣然答道。于是,随着黄彪的胖手脂的挥动,一大群士兵便簇拥着他和牛连长,跟在陈桌得的屁股后面走了。这里剩下大疤子和两名勤务兵,也随即赶着马,与伍癞子和陆老板来到陆家栈房的后院马房。杂乱的马蹄声,把马房里的人惊住了,周武老人一把将五个孩子拉在自己的身后,同时,扭头一口气吹灭了油灯,急促地说道:“国民党军队来了。”周武话音刚落,陆老板手提马灯一头闯进了屋来,马灯在屋里不住地晃动,把他那肥大的身影散乱地投射到站在门口的伍癞子身上。门外,停着大疤子和他的马队。当陆老板一眼发现周武老人时,先自吃一惊如他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伍癞子,壮了一下胆子,即将马灯提高一看,见付嫂的四个孩子和周勇都躲在周武身后,便凶神恶煞地吼道:“你们都在这儿呐!我还以为都死光了呢。”周武老人那冒火的两眼,紧紧地跟着陆老板的身影移动;只见陆老板用马灯在付聋子脸上晃了两晃,便走到马槽面前重新把油灯i点亮。接着,他便恶狠狠地说道:“搬家!”“搬家?”周武老人吃惊而愤怒地反问道。“对;搬家,赶快搬家!”伍癞子靠在门方上,歪着头说道。周武老人站起来,指着躺在木板床上的付聋子和付嫂的四个孩子,气恼地说道:“你们没有看见吗?孩子还小,孩子他爹病得厉害,孩子他妈又刚被邱乡长抓走,这屋里什么也没有,这像个家吗?”“对,这根本就不是家,是马房……”伍癞子指着马槽说。“你?”周武老人气得说不出话。“你们快搬家吧!现在这里不是邱家了。”陆老板催促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寸步难行,还是到别处去住,快滚!”“陆老板,我妈这个月给你洗了衣服,还没给钱呢,为什么要撵我们走?”付亮问道。“国军要喂马!”伍癞子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就是不搬!”付亮倔强地说。“你、你敢!”陆老板暴跳起来,上前就抓住付亮的胳膊往屋外拖;付新一口就把他的胖手咬住,痛得陆老板杀猪般地喊叫。屋外的大疤子立刻提着马鞭跑进屋来;伍癞子连忙指着付亮说:“就是这小子,抗拒国军命令,要造反啦!”于是,大疤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举起马鞭,向付亮劈头盖脸地打起来。付亮不断地躲闪着,突然,他弯腰抄起石灶上的药砂罐,向大疤子砸去;大疤子见势把头一低,药砂罐砸到了大疤子身后的伍癞子头上,立刻癞头上浓血四溅。伍癞子双手捂住头,浓血弄了一身一脸,嚎叫道:“打死他!”大疤子便更加凶狠地抽打起来,马鞭雨点般地落在付亮身上、脸上和颈项上,顿时,付亮全身火烧火捺地疼痛起来,但他就是咬着牙,一声不哼!周勇就要上前拼命,周武老人一把拉住他,自己一个箭步跨上前去,突然伸出青筋暴露的大手,高高地顶住了大疤子手中的马鞭,威严地说道:“住手!”“你?”大疤子吃了一惊,举着马鞭的手,停在了空中。“我们搬家!”大疤子举着马鞭的手,无力地落下了。付亮抬起满是鲜血的头,两眼怒视着大疤子;大疤子发呆了,原来他也是一个吃软怕硬的人以前很少碰到这样硬的对手,便颤抖地退后一步,破例地说道:“好,好吧。”周武老人上前拉住付亮的手,用破袖管给他把脸上的血迹擦干,颤声说道:“孩子们,走吧,这么大的天底下,总有我们穷人能够生活的地方。去抬上你们的爸爸,暂时住到我家里去吧。”“公公!”付亮伤心地哭了。“别哭,走吧,我们走!”于是,付亮在前,周勇在后,仍旧用木板抬起付聋子,周武老人将那床烂棉絮盖在付聋子的身上,然后,他手牵着三个小一点的孩子,头也不回地一齐向门外走去。这时候,付聋子在摇晃之中又醒过来了。他觉得天昏地暗,什么也看不到,好像地真的动起来了;他是多么地高兴呐!他想,那些吃人的财主老爷、乡长保长,以及那些专门欺诈穷人的狐群狗党们,还有那个一直与自己作对的邱以得管事,都将被大地所淹埋……可是,突然在他昏沉沉的眼前,呈现出了陆老板的胖脸、伍癞子的横肉脸和国民党军官那像野兽般狞笑的脸……这是怎么一会事?他惊愕地问道:“这,这是干、干什么?”付亮含着热泪,扭过头来俯身说道:“爸爸,这是搬家。”“啊……”付聋子大叫一声,脚一蹬,把那床烂棉絮掀到了地上,长久地闭上了眼睛,立刻,那床烂棉絮便遭到了马蹄的践踏。下午,听说国民党中央军的团长黄彪的队伍要经过寇至县,北上收复日军占领的失地;这可把流沙镇乡长邱宽忙坏了;不过他是又惊又喜。原来,邱宽年轻的时候,在黄彪手下当过见习排长。那时,黄彪还是一个不出名的连长,可是现在,人家当团长了,单是勤务兵就是一大群;邱宽是多么地美慕呀!邱宽想,现在抗战胜利,日本投降了,他们是胜利者,成了抗日英雄,前去接收胜利的果实,又该飞黄腾达了;而自己却在这乡间受着冷遇。为了日后的前程,不趁此时巴结几个靠山又待何时?自古到今,这吃喝之事,乃是官场上交结朋友的最好办法;于是,他不顾疲劳,顶着初夏的阳光,奔波二十余里坡路赶往县城邀请黄彪团到流沙镇宿营。起初,黄彪不肯赏脸;现在的身份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后来,邱宽央求当县参议员的大舅子去撺掇了一阵,黄彪才眉开眼笑地答应下来。本来陈县长一句话就可摆平的事,但自从把邱宽推上流沙镇乡长之后就不再管邱家的事了,他恨邱三麻子客死了他的妹妹。于是,邱宽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流沙镇无名山庄家中准备。他把老太太——人称狐狸精的邱黄氏,从水竹沟接到无名山的四合院,知道他们原来有一手,可来主持晚宴。他又把邱氏五霸叫在一起,收拾打扮一番;其中,他特别关照四寡妇要穿戴单薄,线体突出,坦胸露臂,花枝招展,准备晚上接待黄彪。可是,邱宽的准备还未就绪,天就黑了。国民党的军队己开始陆续进镇,弄得邱宽手忙脚乱;他想把晚间的酒宴摆得体面些,然而他们都只会讲不会做,一下子又添了这么多人,一时又顾不到厨工,急得团团转。猛然,邱宽一拍恼门,记起来了。找付嫂帮忙。因为付嫂是邱氏各家常年的临时工,他知道付嫂手巧,能做一手好菜,人材也不错,一个人可以当几个人使。知道今天不肯来,便叫管事去绑来,好言实说:“我这是请你来当我的厨娘,为你的丈夫欠工抵债,当然啰,今晚能为国军弄一顿好吃的,我有偿,说不一定,我高兴了,还会给你聋子男人治病。”“休想!”付嫂倔强地说道,“我家男人正处在性命攸关之际,你都不顾……”“他死了不更好?又聋又瞎……再说我母亲想你去伺候她。”“呸!你母亲是只吃人的狐狸精!”付嫂骂道,我和乐才会这样,都是她害的。“好了,别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你们还是我救出来的,这债你几辈人都还不清;从现在开始起就给我家当一辈子厨娘,还要……”邱宽挑逗的眼睛不停地在付嫂胸前转动。“不,绝不!”出乎邱宽意料之外,付嫂并不屈服于他的淫威,拒绝为国民党军官办晚宴,也拒绝当厨娘。邱宽生气之下,便将付嫂关进了长工屋…….第二天天亮,通过窗缝,付嫂发现她所关的地方,是在一个乡间少有的巨大四合院里,原来是她常年帮过邱家小姐、太太、老爷的地方……付嫂熟悉这个地方,这是一座只有地方上有钱有势的人家才独有的深宅大院;从上到下,青瓦黄墙、精美别致。在那绸楼阁亭、吊檐门方、扶手栏杆上,尽是五颜六色的飞鸟禽兽、仙女散花和鬼神喜戏的雕刻。院坝是长方形的,用青石板面成,能够摆得下百儿八十桌酒席那么大,而且还可以唱戏;四角栽有像把大伞盖的桂花树。而在每一个天井里,都种有指甲花、鸡冠花、夜兰香和一颗弯弯曲曲的古柏。四处园门走廊相通,形成一颗印的房屋。这是郎宽当乡长后修建的,见母亲黄白玉渐渐人老珠黄,怕她在镇上丢丑,加之麻子爹在乡下去逝了,便退居黄家沟了;而把她所生六子,定居在无名山庄里,由他当家作主。这无名山庄四合院的四周,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柏树和密茂的竹林,一群群乌黑的老鸦,或戏耍林间、或在树桠上筑窠,或展翅大树上空飞来飞去,‘呱呱’叫声不绝。山庄座落在离流沙镇半里路的无名山半腰的凹洼地带,山腰上只有一条布带式的羊肠小道,道旁山草和芭茅长的比人还深;这条道直通山嘴,再顺坡而来,不到十分钟便能走到街上。山嘴上就住着余老伯和他的老伴,他原本在街上打更,看他忠厚老实,弄来为他守着这重要的路口。此外,山庄大门直端地向下修了九九八十一道石梯到斑竹林;穿过斑竹林,再下九九八十一道石梯,便到了山前斜坡,再分左右而下,就到了山脚下的龙河。每天,长工们要在龙河里取水、洗东西和喂鹅鸭,而同时挑着重物多次爬过这长长的石梯。这样大的四合院,除了大门口处分两层外层,两边各住着一家佃户看护大门口、里层两边是长工屋和马棚牛栏。进大门里面的房舍全由邱宽和五个霸王弟兄占据着;右上屋是三拜子家;右侧屋是烟鬼老五家;右下屋是邱老二号称舵把子太岁一家;左上屋是四寡妇一人住着;老六的房子空着,出门在外,听说是当兵的。左中屋和右下屋便是邱宽的乡长之家——也就是从这里,散发出酒肉的腻味和女人的嬉笑,使付嫂内心十分气愤。“咚!咚!咚!”付嫂正在从窗洞口向外观察这四合院里的情景,突然在背后的木板壁上发出了一连串的敲击声,使她吃了一惊。等她回过头来看时那块木板壁开始摇动了;一会,它便脱去,现出一个半人高的黑洞。付亮突然从洞口钻进了长工屋。“妈妈!”付亮激动地喊道。“付亮!”付嫂一把拉住大儿子问道,“你?你怎来了?这是怎么一会事?”“妈妈……”付亮未说话先哭了。这时,余老伯、陈大爹和三娃的头相继出现在洞口;没容她们母子多说,余老伯便低声喊道:“付嫂,快从这洞口出来!”“妈妈,快走!”付亮也催促道。付嫂没有再问,急忙跟着付亮钻出洞口,陈大爹马上又将木板原样套上,把洞口重新堵了。付嫂定了定神,看清原来这是替邱宽四合院守大门的佃户陈大爹的家,它和长工屋只隔一层木板壁。付嫂的情况陈大爹都知道了。因此,当付新带着三娃找到余老伯,哭诉了父亲死的经过和妈妈被抓的情况后,余老伯便带着兄弟俩找着陈大爹想法搭救付嫂,于是,陈大爹就想出了这个办法。付嫂一看见余老伯,马上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都是穷哥们,陈大爹说,你家付大哥。。。余老伯用破袖子揩了一把老泪,说道:“昨晚,你刚被邱宽的乡丁抓走后,付大哥和你的四个孩子,就被伍癞子和陆老板从家里赶了出来;他们在你家里喂了国民党军队的马。付大哥,他……”“他怎么啦?”付嫂吃惊地问道。“妈妈,爸爸死了。”三娃拉着付嫂的衣服说。“啊……”付嫂哭了。“所以,我们想了这个办法救你出去,赶快回去料理一下后事吧。”余老伯望着呦哭的付嫂说。付嫂默然地点了一下头,牵着两个孩子就要向大门口跑去,被陈大爹拉住道:“从后墙出去,别让管家看见了。”“不怕他,是他逼死了人命,我还要找他算账呢。”“现在得赶快出去料理付大哥的后事和照顾你的四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以后算账也不迟。”陈大爹劝说道。“是的,这账迟早要算!”余老伯愤愤地说,“以后总有我们穷人算账的时候,付嫂,你就先同孩子回去吧。”于是,付嫂顺从地拉起两个孩子,从陈大爹的后墙上翻出去,穿过茂密、阴森的竹林,再从余老伯的草房背后下沟。三个人朝石佛镇方向匆匆走去可是,当付嫂他们刚一走出沟口,便碰上了从侧路过来的一大群坐轿人;原来这是邱宽和邱黄氏陪同黄彪上街的人群。杂乱的人群旁边跟着伍癞子和邱管事,大疤子和牛连长走在最前面,最后是十几个国民党士兵;他们像蛆虫一般朝着付嫂母子三人横冲直撞。大疤子发现了道旁的付亮,立刻瞪起了一双三角眼,骂道:“你这臭小子,还在这里!”大疤子鼻眼里喷着酒气,三角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上前抓住付亮,就用马鞭疯狂地抽打起来。付嫂立刻愤怒地唱道:“住手!你凭什么无故打人?”“你是什么人?”大疤子凶狠地问道。“他是我的孩子!”伍癫子连忙上前帮腔,道:“你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他敢拿药砂罐打国军……”“是他先打哥哥。”三娃指着大疤子说。“你娘的……”伍癞子说着就要去打三娃,被邱宽听见了。“伍保长,你在骂谁?和谁说话呀?”邱宽躺在轿子里问。“报告乡长,是付嫂母子三人挡道。”伍癞子立刻跑到轿前弯腰说道。“什么?付嫂!”邱宽从轿里探出头来说道,两只醉眼不断地向四处滚动:“她不是被关起来了吗?”“哦,对了,是逃跑了!”伍癫子突然想起,讨好地揭发道。“付嫂,你也敢跑!”邱宽气汹汹地说。“我要回家!”付嫂理直气壮地回话说。“给我回去!你现在是乡长家的佣人了!”陈桌得凶狼地说道,“没有乡长的命令你哪儿也别想去。”“哼!我正要找你们算账呢!”付嫂大声说道,“你们把我的丈夫给活活地逼死了哇!”“什么什么?”邱宽慌乱地躲进了轿里,嘟哝道,“谁逼死了你的丈夫哇?”这时候,狐狸精邱黄氏从另一顶轿里,探出头来;他一身红丝花绸穿戴,活象一个妖精,都快五十的人了,可还像一个唱戏的人一样,眉毛用炭黑描了得又粗又黑,两颊擦着烟脂,尖嘴唇上,涂得比猪血还红,磨心式的颈项上挂着一串佛珠。她朝天合掌。那模样,真会叫人笑掉大牙!“阿弥托佛!付嫂哇,你男人天数己尽,是他自己车祸身亡,听呀!神灵说。怪不了谁?唉,人嘛,也怪可怜的,准你三天假回去给亡夫做个道场吧。一会,我派管事卓得来帮你,这人你认识,还叫管事给你家送升米去,将就吃吧,现在你走吧,去办你的丧事。”邱黄氏假慈悲,做了一个顺水人情。邱黄氏说完就又回了轿子里,付亮朝地上吐了一口,骂道:“呸!都是吃人精!”“什么?你敢指桑骂槐骂老子!”黄彪在轿子里像蛇一般地蜷缩着,舔着带毒的舌尖,吼道,“要造反啦?”“造反又怎么样?”付亮毫不畏惧地说道。“把他抓起来!”黄彪将舌头一卷,气极败坏地命令道。于是,早己红了眼的大疤子,马上抓住付亮就要绑,然而正处在年少的付亮哪肯俯首就擒?两人便在大道上搏斗起来。大疤子的两个勤务兵跑过去帮忙,逮住了付亮。三娃在一旁急得大叫,也立刻跑上前去帮他大哥的忙——掰大疤子的手。可是,怎赖他人小力量弱,掰不开,他便用牙齿去咬大疤子的手;大疤子痛极了,顺手掏出手枪对准三娃,只听‘叭’的一声枪响,三娃倒在了血泊之中。付嫂冲过士兵的包围,扑了上去,大喊道:“三娃!三——娃!”付嫂当场气昏死了过去。等到余老伯和陈大爹喊起乡亲们赶来,才把付嫂从昏迷状态救起这时,大疤子他们已经绑着付亮扬长而去了。
第八章
我们说过流沙镇有一条南来北往的石板大道,在它的凹处,平躺着用三条宽大的巨石面成的桥,那就是座落在石佛镇外边的瘟猪桥。它修建在上下河床交界的流水码口上;共有三个桥洞,桥下全是条石码成,并做有石梯,逐级伸进水里。这是妇女们常常洗衣服和孩子们洗澡的地方;几乎每天都有人到这里垂钓,他们大多是穷人,为了一条小鱼儿,可以守候半天、甚至一整天。四娃也常常光着屁股下到水里去摸鱼。这河不宽也不深,涨水季节是流水,枯水季节是死水;因为河水流的水比不上洗的东西多,便经常是污脏的,虫子比鱼多,钓的鱼也只有指头大一条。这河,又是流沙镇一年一度闹无霄的龙河。据说,在很早以前,这条河还是很大的;在河的侧上方,也就是在狮子山的嘴上,修了一座龙王庙,人们烧香不绝,每年风调雨顺,这里的老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可是,有一年,这里出现了一条恶龙,由下而上,河水泛滥,把一个金碧辉煌的龙王庙毁了;天公发怒,一个响雷把狮子山山嘴劈掉,乱石泥沙大量滚入河中,一时间就把大河堵塞了,变成了今天的小河,而狮子嘴前就成了一块碎石沙滩。于是,人们就在这里平坝,修路,修街,又修建三宫八庙供奉菩萨,从而建起了今天这个有三、五百户人家的流沙镇。为了不再故伎重演,人们每年放一条纸龙到这河里,老百姓相信那样做了,就可以镇住恶龙,因此,一代一代地就习以为常了。以前的无名河便称之为龙河了。龙河水从无名山流来,弯弯曲曲横穿过流沙镇的之字街头,流经瘟猪桥,沿着狭窄的河道,一直向东流去。它曾经吞噬掉付嫂的双胞胎女儿付芳;每次她来这里洗衣服都要流泪。由于河水的原因,河岸两旁遍布丛生着蛇泡草、紫萝兰、黄金花和水芹菜。河的上段,栽的是绿茵茵的柳树;河的下受栽的是密密麻麻的青木树。展眼望去,像是一条黑色的带子,伸向远方。给流沙镇增添了一层神的色彩。其间有无数的金龟子、青蜓、白鹤,时起时落。河道的两旁,便是起伏不平的庄稼地,在那绿色麦田、黄色菜花间,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农人,时隐时现。比田野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青翠陡峭的狮子山和蜿蜒的龙形坡;两山之间,便是这龙河的上游和发源地——无名山。太阳当顶了,可是,突然一朵乌云又把它遮没了,接着,一朵乌云赶着一朵乌云,跑了过来,太阳再也没有机会露面。于是,风便刮起来了。这时,在龙河边、瘟猪桥下,传来了一连串愤怒的捣衣声。原来是付嫂半身浸泡在水里,洗着衣服。她用左手不断翻动着浸透灰浆的衣服,右手用一根柏树条做成的捣衣棒,使劲甩打,从那里发出来沉闷的响声。随着捣衣棒的一起一落,水沫四溅,付嫂浑身打了个透湿。她正在生闷气……旁边是她那十二岁的二娃,光着头,打双赤脚,在另一件衣服上用力踩踏,帮着妈妈把衣服里的脏水挤出来。四娃则光着屁股,在另一眼桥洞下认真捉鱼摸虾,身上和脸上都粘上了不少稀泥和水点。一会,四娃两手伸进一个小水洞里,捞出一条湿漉漉的青背黄肚的胖泥鳅,在一双小手中左右弯曲摆动,拼命挣扎,泥水不住地向下落。四娃高兴地喊道:“泥鳅!我捉住一条大泥鳅;哈哈!二哥,快来帮我!”“小心它滑掉!”二娃立刻停止了脚下的踩衣的动作,望着四娃手中滚动着的泥鳅,警告说。同时,用手比划道,“老四,这样,用中指卡住……”“哥,快来呀!泥鳅要跑啦。”“哎……”二娃刚要抬脚,水下的苔藓把他滑倒了水里,四娃一惊,泥鳅从扬起的手中,滑落到在桥洞里歇着的一个洗衣妇面前。“四娃,你怎么把它甩了哇?”那洗衣妇把鲜蹦活跳的泥鳅捡起,爱惜地说道,“这几天米价又涨了,你这条又肥又大的泥鳅,正可以当顿饭吃哩!”“大婶,是真的吗?”二娃在水里笑问道,“我们有好几天才吃一顿饭,哈!这条泥鳅还真滑呀!”“看你还笑?都成了水鸭子了。”另一个洗衣妇带责备地说道。然后,她又扭过头去,对刚才捡泥鳅的那个洗衣妇闲谈起来,“真的,她大婶,是真的。一张金元卷上场能买一升米,下场连半升米都买不到了哇!”“鬼世道!今天金元卷,明天银元卷,就是有几萝篼都不值钱呀!”捡泥鳅的那位洗衣妇,把泥鳅小心地递给四娃,说,“拿去放在你妈的洗衣背篼里,别让它再滑脱了。”“哎!”四娃稀着缺牙,得应道,“谢谢大婶”。“唉,听说抗战胜利了,没想到老百姓更惨了……”另一个洗衣妇伸直身子,转脸瞧着愁眉不展的付嫂,叹了一口气。说道,“付嫂,歇会儿吧,别把身体累坏了。看你的两个孩子多乖呀!逢着时候,他们将来准有出息的。”“天要下雨了,付嫂,你就歇会儿吧。”另一位洗衣妇手搭凉棚看天说,“黑云都飘过来了。”首先劝慰付嫂的那位洗衣妇,又接着说道:“穷人总是累死累活,都不得温饱,你看邱家光收租都富贵得不得了,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什么中央军,就是遭殃军,他们来了也尽害人……”付嫂听到这里,使劲吸了两口冷气,然而,她仍然没有言语。可是,她的心却在剧烈的激荡;她比先前更加使劲地搓打着衣服,河水照着她那憔悴的身影,一上一下。……这是付嫂从邱宽家逃跑出来的第三天。这三天真难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