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朝阳,迈步走向石佛镇。付二娃的伤并不很重,由于厚棉衣的阻挡作用,只被削去了膀子上的一块肉;但因晚间流血过多,脸色显得非常苍白。付嫂和黄新妈整整忙了一个早晨,总算把二娃的伤包扎好了。二娃静静地躺在床上。四娃不知几时趴在饭桌上睡着了,黄新妈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走过去将自己的棉褂子轻轻披在他的身上;随即黄新妈便在旁边坐了下来,忖着她那还有雾气的发髻打盹。付嫂坐在二娃的床头,手里捧着那件带血的棉衣,左袖臂上砍开了大碗大一个洞,花白的棉花被血染成紫红色了。付嫂凝视着它,心里充满了无比激情:这厚棉衣,是指导员在不久前送给她二娃的。当时,二娃在指导员的培养下,积极参加贫农会工作,每天晚间坚持巡逻,天气十分寒冷,却还穿着单衣;虽说解放了,但尚未进行土改,家境不好,做不起棉衣,于是指导员就把他穿的半新旧军棉衣送给了二娃。二娃高兴地穿起它,显得精神了百倍。哪知道这次遭敌人的暗杀,还多亏了这件棉衣救了二娃的命。付嫂抬起感激的头,从窗口向对面的张建明的那座楼房望去。霞光照在窗台上,射进屋里,撒在带血的棉衣上。付嫂轻揉地用手将那紫红色的棉花一点一点扯了出来,可是,不久她就停住了;一会,她又把扯出来的带血棉花塞了回去,然后找出一块兰土布贴在洞口上,拿出针和线熟练地缝补起来。“付嫂,二娃的伤不要紧吧!”邱宽不知几时推开了付嫂的房门,喊了起来,接着他便钻进了房间。“哦,黄新妈也在这里呀。”邱宽的突然来临,立刻惊醒了房间里所有的人。付嫂惊疑地问道:“邱委员副区长,你要干啥?”邱宽的厚嘴鼻子搧动了一下,两只惊恐的鹰眼不停地满屋转动,最后停在床上:“我,我给二娃带来一包糖,这是他芝芳姐从县城里带回来的。”二娃的伤口很疼,没有睡着,但他仍一声不哼;他看见邱宽进了屋,便愤恨地把脸扭向床里。付嫂坐着没有动,冷冰冰地答道:“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们的孩子没有这份福气。“朝兰小姐最喜欢吃糖公鸡下蛋呢,你就把糖留给她吃吧。”四娃揉着腥松的睡眼,半睁半闭,突然俏皮地插上一句,弄得邱宽哭笑不得,只是一个劲地干笑。“嘿、嘿!小孩家就是最爱吃糖嘛。”邱宽那张收紧的脸一下舒张开了,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捞着一根救命草,那样欢悦,他笑着走到四娃的身边;尽管四娃对他不礼貌,他也并不介意,而是大大方方的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把糖包住四娃面前一推,纸包散开了,那五光十色的精美糖果便显露了出来;立刻说道:“四娃,来吃糖,吃糖哇!不要怕羞,这是喜糖……哦,好歹我们是一家人。”这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引得黄新妈立刻伤心地哭了……“邱委员,你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付嫂下了逐客令。可是邱宽赖着不走,东瞧西看,叹息道:“我那芝芳女没有这份福气……”邱宽一边说,一边自个儿从糖堆中夹出一块巧克力,剥去糖纸,往口里一丢,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想以此引起人们分泌唾液。“呸!”四娃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吃你的臭糖,别来哄我!芝芳姐被你骗了。”“啊?”邱宽讨了一个没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好意思地转身对似睡非睡的黄新妈怪亲热地喊道:“黄新妈,请……”“副区长,你来得好早哇!”从邱宽将后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慌忙
收住了话头。他立即转过头去,恰好与跨进屋来的张建明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心里一惊,转眼之间,又立刻堆笑起来,说道:“哦,是指导员呐,你也是来看二娃的吧。”“你怎么知道?”张建明问。“我是来看二娃的。”邱宽解释道,“昨晚我结算粮帐晚了,在区上歇一宿,未回家。今早,听说二娃被刺受伤了,就过这边来看看,想必你也是……”“你的判断能力真不错呀!”张建明打断了邱宽的话,讽刺地说道,“这么说,昨晚你又熬了一个通宵罗!”“为人民服务嘛,这是卑人应尽之职。”邱宽恭谦地说道。付嫂斜了邱宽一眼,不声不响地从床头站起身来,让位给张建明坐,自己移到床尾坐下,手上仍旧楼着那件带血的破棉衣不紧不慢地缝着;同时接着邱宽的话茬,不冷不热地说道:“邱副区长不愧是邵平县长的一面红旗呀!”“嘿,哪里哪里!现在还差得远呢!”邱宽听了付嫂的话比吃了密糖还甜,便得意忘形起来,滔滔不绝地演说道,“我的进步靠人民政府教育,靠邵平县长栽培,靠指导员帮助,也靠付嫂……咳!你们贫农会也帮助了我啊!咳,早些时候,当解放军的邱岗兄弟和参加革命的芝芳女都不断地帮助了我,才使我走上了正道。我站到人民一边,与反动思想划清界限,带头减租减息,并参加革命工作,为人民政府征收公粮,成了‘开明人士’,邵平县长把我树成红旗,这样受共产党器重,比我解放前的官儿还大,卑人真是感激不尽。以后,人民政府叫我干啥就干啥,就是赴汤滔火,也心甘情愿。今天土改队开始下来了,我愿把所有的土地都拿出来,分给穷苦的农民。哈!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来来,正好,大家在一起都来吃糖。这糖本来是给芝芳女办婚事的,唉,谁知祸从天降……嗯,都吃都吃。”邱宽说完,将背闪开,伸手便要去拿糖,这时候,四娃猛地将糖纸包朝邱宽身上掷去,说道:“拿去!我们不吃你的糖;你也别再念消灾经了。”“你……”邱宽正在洋洋自得,未及提防,一包上等糖果从他身上急速地滑向桌下。他慌忙用手去抓,身子一弯,鹰嘴鼻子碰到了桌沿上,痛得邱宽大声叫喊。“哎哟!哎哟……”“哈哈!”四娃发出响亮的童音。你,一个小孩子,真调皮。邱宽一手揉着碰痛的鼻梁,一手将糖纸包小心地揣进怀里。张建明一直在观察邱宽的表演,没有作声,这时候忍不住幽默地对邱宽说道:“你倒挺关心人呀!”“乡里乡亲嘛;指导员你说哩?”“我倒是常来这里,可你还是稀客哪!”“不,我这是第二次了;不过,我怎么能比得上你这当指导员的?以后还得向你学习呀。”“哦,第一次你来是要逼迫付二娃当土匪,这第二次来干嘛。”张建明冷冷的说。是来看他伤得重不重?付嫂停住手上的活,盯住邱宽说道:“谢谢你的关心,我们二娃不吃你的糖,他的身体也会好起来的。是共产党救了他的命,伤好之后,他要继续加倍努力工作,决不会被敌人的暗杀所吓倒!”“啊?对,对!指导员说的对。我就是来看望付二娃被特务暗杀的。伤的重不重。”邱宽掏出手绢揩碰肿的鼻梁。吃惊地擦了一把额上泌出的汗珠;随后他调转话头,问张建明:“凶手抓住了吗?”“抓住了!”“在哪?”“死了。”“死了?”“被指导员一枪打死了。”黄新妈揩干了眼泪插话道。“啊!真该死。如果他话着的话,也非枪毙不可!”邱宽装做十分激昂愤慨的样子说道。他把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接着又问开了。“凶手是谁?”四娃高声说道:“烟鬼老五!是你的同伙。”同伙?邱宽暗暗吃了一惊。是同胞。张建明说。“啊?是他!”邱宽马上装出一付伤心的样子,骂道“这个败家子……”张建明趁机问道:“邱副区长,你对这场暗杀事件有什么看法?”邱宽一边假惺惺地擦着干眼皮,一边滔滔不绝地说道:“谈不上什么看法;不过据我所知,老五爱喝烧酒、赌钱、嫖女人和抽鸦片烟,他那份家业就是这样被耗尽了的,连他的女人都是逼得跟人家跑了的。解放时,他就成了一个穷光蛋了,没有办法,他就常来缠二哥和我的钱使;而且更不像话的是他又伦乱纲常,和我那居寡多年的四弟媳乱来,我真把他没有办法。咳,听说前天贫农会的人要管他的私事,他就吹胡子、瞪眼睛,说好歹他也算是一个穷人,哪个敢管?他就要拼命!唉,真没想到他当真就干出杀人的事来了呢?多可怕呀!”邱宽说完,使劲从眼眶里挤出几滴可怜的眼泪。张建明心里明白,邱宽是想把这件事嫁祸于“贫农会”,从而遮盖他自己的罪责。于是张建明问道:“这么说,老五杀人是‘贫农会’给逼出来的啰?”“这……啊!不,是他自己要杀人。”“为什么他自己要杀人?”“是、是这样的。”邱宽模着光秃的额头说道,“老五过去有这么一个怪脾气,每当喝醉了酒都要耍赖,不是摔家什就是打老婆。我还记得,他拜堂那天,多喝了两杯酒,醉了,歪歪倒倒回到洞房,操起砍刀就要杀新娘子,吓得新娘子不敢和他睡觉……”“呸!”四娃嫌恶地朝门外吐了一口清痰。“老五昨晚喝了酒吗?”张建明打断邱宽的话追问道。“听、听说老五这两天总爱喝酒。”邱宽支唔道。“在杀人的背后有没有政治目的?”张建明进一步问道。“什么?”邱宽被张建明严厉的目光、沉重的声音,一步紧似一步的语言,惊得毛骨耸然,一个寒襟从背心一直通到脑门,张口结舌,无以对答。“譬如说在老五背后有没有支持?他干坏事与飞峰山土匪有勾结吗?这些问题需要搞清楚。”付嫂进一步说明道。“付嫂讲和的话,邱副区长,你听清楚了吗?”张建明不动声色地问。邱宽的脸变得灰白,像死人一样,然而马上又活了,恢复了原状,他知道这话的重量,一定要稳住阵脚。于是他接连地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道:“没那么多联系吧,这纯粹是酗酒杀人,何况老五已经打死,这也是他应得的下场。革命斗争嘛,总得死一两个人,对不对。”邱宽讨论式的辩解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邱宽种种的神秘心思都印在张建明的心里,邱宽是外强中干。过不了多久,就会现原形的。他看看手表离土改工作队到来的时间不多了,便对邱宽说道:“你该休息了,以后找时间我们再谈吧。”“昨晚我就感冒了,这阵更加厉害。”邱宽马上说道“既然二娃没有危险,我就放心了。我也要回家熬副药吃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希望大家也多多爱惜。”邱宽说着嘴一张,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便弓身向众人告辞而去。等他走后,付嫂指着邱宽的背影说道:“我看他心里有鬼!”“我也是这么想。”黄新妈说,“为什么他要给二娃送糖来呢?”“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早就看出来了,邱宽不是一个好人,他若不是邵县长的红人,我早就想揪斗他了。”二娃躺在床上气愤地说道。“你有什么证据?”张建明感兴趣地问。“他过去当国民党乡长的罪恶还少吗?”二娃说。“现在呢?”张建明又问。“现在……”二娃答不上了,猜测道:“今天他可能摸底来了。”“我就觉得他坏。”四娃邦腔道。“现在他是开明人士。”张建明解释道,“所以我们要找证据,只要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他就跑不了啦。”“难道这件杀人案就像邱宽所说的那样,是酗酒杀人吗?是孤立的吗?”付嫂思索着说,“我看不是;一定与飞峰山土匪有关,与二娃的回来有关。”“对。”黄新妈说,“已经出了一个伍赖子,难道不会出第二个、第三个伍赖子吗?”张建明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这件杀人案是严重的,我们应该这样去想;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敌人之间都有干丝万缕的联系。刚才邱宽的表现是心虚的,处处都想遮盖,结果处处都露了马脚。我们现在应当广泛发动群众,立即着手对邱宽问题进行调查。”“好,我们‘贫农会’的人马上行动。”付嫂说。“我负责监视他!”二娃要求道。“等你把伤养好之后,还有重要任务呢?”张建明亲切地说道。“打飞峰山?”二娃急促地问道。张建明笑而不答,最后说道:“大家要注意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