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京郊有个刘姥姥，是个老寡妇，膝下没有儿子，靠两亩薄田度日。刘姥姥有一女儿刘氏，女婿叫王成，小名狗儿。两人生有一子一女，男孩叫板儿，女孩叫青儿。一家四口，以种田为生。因狗儿和刘氏白天都在田里耕作，板儿和青儿没人照看，就把岳母刘姥姥接来一起生活。
这年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冷了，家中过冬的东西还没置办齐全，狗儿不免心中烦闷，就在家多喝了几杯酒。刘姥姥看不过去，就劝道：“姑爷，你别怪我多嘴，现在我们住在天子脚下，遍地都是钱，就看人会不会挣了，只知道在家发愁是没用的。”狗儿听了说：“你只会在炕[1]上坐着瞎说，难道叫我去打劫不成？”刘姥姥说道：“二十年前，你们不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吗？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次。他家的二小姐，是个很爽快的人，也没什么架子，现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他们说，她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悯贫苦的老人。我们为什么不去走动走动？或许她还念旧。只要她发一点好心，拔一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粗呀！”狗儿一听，也觉得可以，便让刘姥姥带上外孙板儿一块儿去，先去找周瑞媳妇，因为早年间狗儿和他们有点交情。一家人商议妥当，便睡下了。
第二天天刚亮，刘姥姥便起来梳洗打扮，又教板儿说了几句话。五六岁的孩子，听到要去城里逛，高兴极了。于是刘姥姥就带着板儿进了城，到了荣府大门前的狮子旁。只看见车流不息，刘姥姥没敢过去，掸了掸衣服，又教板儿说了几句话，然后蹲在门口的角落里。只见几个人腆着大肚子，坐在大门前，比比画画的，不知在说什么。刘姥姥慢慢地凑过去问：“大爷们万福，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哪位爷能帮我请他出来？”那些人细细地打量她，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刘姥姥没法，只好绕到后门，问了一个孩子，才找到了周瑞媳妇。
见了周瑞家的，刘姥姥忙打招呼。周瑞家的看了好半天，才认出他们来，笑着说道：“刘姥姥，你好呀！”刘姥姥便说请周瑞家的领她去见见姑太太。周瑞家的一听，再看他们这身打扮，心中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只是因为前些年她丈夫争买田地一事，多亏了狗儿帮忙，今天又见刘姥姥落魄至此，不忍心回绝了她，便说道：“姥姥可能不知道，这里不比五年前了。太太已经不太管家事了，都是太太的侄女琏二奶奶当家。琏二奶奶就是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姐。如今有客来，都是她接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也要见她一面，不枉来这儿一回。”周瑞家的就带着他们来到了贾琏的住处，和凤姐的心腹丫鬟平儿[2]说明了原委，让她去回禀二奶奶。刘姥姥凝声屏气地坐在炕上，静静地等着。刚想问点什么，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周瑞家的忙起身，叫刘姥姥“只管坐着，到了时候，我们来请你”。
刘姥姥只听见远处隐约有人的笑声，大概有一二十个妇人，进堂屋去了。又看见两三个妇人，捧着大红漆盒，进来这边等候。只听有人说“摆饭”，人才渐渐地散去，只留下几个侍候端菜的人，半天鸦雀无声。一会儿又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桌上摆满了鱼肉，没怎么动过。板儿一见肉就要吃，刘姥姥忙拉住他。一会儿周瑞家的来叫，刘姥姥这才进到了那间屋子内。
只见门外铜钩上挂着一个大红的软帘，南窗户下面是炕，炕上面是一条大红的毡子。凤姐穿着桃红色的袄子、石青色披风、大红色皮裙，脂粉艳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火筷子，头也不抬，只顾拨弄手炉里的烟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凤姐刚抬头时，只见周瑞家的已经带了两个人站在面前了，说道：“人已经到了。”凤姐想起身又没起身，边问好边责怪周瑞家的说：“怎么不早说？”此时刘姥姥已经在地上拜了数拜了，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我年轻，不知道是什么辈分，不太敢称呼。”周瑞家的忙说：“这就是我刚才回的那个刘姥姥。”凤姐点头，让刘姥姥坐在炕沿上了。板儿躲在刘姥姥身后，百般哄他出来作揖，就是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来往，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嫌弃我们不肯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都认为我们看不起你们呢。”刘姥姥忙说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姑奶奶的，叫下人们看着笑话。”凤姐笑道：“这话听着让人恶心！我们就是借着祖父的虚名，当了个穷官罢了，不过是个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何况是你我呢？”说着，凤姐又问周瑞家的：“你去问问太太，可有什么吩咐没有？”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只见周瑞家的回来了，向凤姐说道：“太太说了，今天没有空，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如果只是来逛逛就算了，若还有什么事，只管和二奶奶说。”刘姥姥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来看看姑太太、姑奶奶，都是亲戚嘛。”周瑞家的说道：“没什么说的就算了，若有话，只管和二奶奶说，和太太是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刘姥姥。
刘姥姥明白她的意思，还未说，脸先红了，只有忍着难堪说道：“按理说今天初次见姑奶奶，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奔你来了，还是得说……”刚说到这里，只听门外有人来回：“东府里小大爷来了。”凤姐忙示意刘姥姥先别说了，一面又问：“蓉大爷在哪？”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清目秀，身材颀（qí）长，穿着裘（qiú）袄，戴着华丽的头冠。刘姥姥此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躲也没处躲。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
贾蓉[3]笑着说道：“我父亲派我来求婶婶，明天家里要请一位贵客，记得上回老舅太太给了婶婶一扇玻璃炕屏[4]，能否借给我们放在家里摆一摆？”凤姐说道：“晚了，昨天已经给人了。”贾蓉一听，便笑嘻嘻地凑到炕沿边，半跪着说道：“婶婶如果不借，我父亲肯定说我不会说话，回家又免不了一顿打。婶婶，就当是可怜侄儿吧。”凤姐笑着说：“就觉得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见了就想拿去。”贾蓉笑着说：“嫂嫂开恩。”凤姐叫平儿拿了钥匙，叫几个人把东西抬出来。贾蓉高兴得眉开眼笑，连忙说：“我亲自带人去拿，别弄坏了。”说着便起身去了。
刘姥姥接着说道：“我今天把你侄儿带来了，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爹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了，只好带他来投奔你。”凤姐笑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刘姥姥吃早饭了吗？”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哪来得及吃饭？”凤姐忙命人准备一桌饭菜。
一会儿周瑞家的就准备了一桌饭菜，把刘姥姥和板儿带到东屋去吃饭了。凤姐又把周瑞家的叫过来问话：“刚才你去问太太，都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说道：“太太说，他们本不是一家，只因当年他们的祖辈与老太爷在一起做官，才连了宗的。这几年也没什么来往，今天过来看我们也是好意，不可怠慢了。如果有什么话，叫二奶奶定夺就可以。”凤姐听了说道：“难怪，说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都不知道？”
说话的工夫，刘姥姥已经吃完了饭，拉着板儿过来，边吧嗒着嘴边道谢。凤姐笑着说道：“你先坐下，听我和你说。你刚才的意思，我都知道了。都是亲戚，本就应该照应，可如今家中事情太多，太太又上了年纪，一时也想不起来那么多。这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难处，说了你也未必信。今天你既然来了，又是头一次向我张口，也不好让你空手回去。巧的是，昨天太太给了二十两银子，是给丫头们做衣裳的，还没有动。如果你不嫌少，就先拿回去用。”
刘姥姥一听，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笑着说道：“我们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有一句俗语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老拔一根汗毛也比我们的腰粗呀！”周瑞家的听她说话粗野，忙在旁用眼色制止她。凤姐笑着不理睬，叫平儿拿来银子，送到刘姥姥跟前，说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拿回去给孩子们做冬衣。以后没事，就来逛逛，都是亲戚嘛。天也晚了，我就不留你们了，到家给家人都问个好。”
刘姥姥千恩万谢后，拿着银子跟着周瑞家的到了外厢房。周瑞家的说道：“我的娘！你怎么见了她倒不会说话了？一开口就你的侄儿，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即使是亲侄儿说话也得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她的亲侄儿呢，你又算哪门子的侄儿呀？”刘姥姥笑着说道：“我见了她，吓得哪还敢说话？”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一会儿。刘姥姥留下一块银子给周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哪会放在眼里，执意不肯要。刘姥姥连连说感谢，仍从后门出去了。
注释
[1]炕：北方一些地方用砖、坯等砌成的用来睡觉的长方形台，下面有孔洞，和烟囱连通，可以烧火取暖。
[2]平儿：王熙凤的陪房丫鬟，贾琏之妾。平儿聪慧伶俐，常帮王熙凤料理事务，是其心腹；心地善良，常背着王熙凤做些好事。王熙凤死后，王仁和贾环等要把巧姐卖给藩王做使女，平儿一直护着巧姐，并且和刘姥姥一起帮助巧姐逃到了乡下。
[3]贾蓉：贾珍之子，出场时是一个面目清秀、衣着华丽的十七八岁少年。他原来是一个监生，为了能在妻子秦可卿的葬礼上风光些，父亲贾珍花钱给他捐了个官。
[4]炕屏：专门放在炕上的一种小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