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水云:沈从文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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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在天为云,在地为水——读懂沈从文的关键词

水云

沈从文这一生,好似水云。在天为云,在地为水。

云,聚散有时,浑然天成。爱月而不遮月,爱山而不依山,虽被大风改变形状,但内心不变。

水,随物赋形,流动通达,趋于上善。他好似来自湘西大地的精灵,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写农人和士兵,写水边的故事,更是以水为媒介,展开对自然与人性、乡土与文明、历史与社会的思考。他笔下的故事和思考,可谓秋水文章,滋润几代读者的心田。他这一生,凝结风云气,是天地之间的云水谣。

水成就了沈从文。沈从文多次在文章中有类似的表述:“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他的生命在水的流动中展开:“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淞江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无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滇池边,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

在青岛的海天水云间,回望故乡湘西的沅江,生命之舟顺流而下。一位作家的现在,由无数过去的时光构建。《从文自传》中对过去的追忆始终联系着目前的生命情状。他如此道出创作这本书的初衷:“民廿过了青岛,海边的天与水,动物和草木,重新教育我,洗练我,启发我。又因为空暇较多,不在图书馆即到野外,我的笔有了更多方面的试探,且起始认识了自己。”

正是在青岛,沈从文有了回望自己来时路的契机,开始审视自己。水边与孤独,是欣赏《从文自传》并走进他的精神世界的两把密钥。楚地的水,在齐地的海滨,风浪相激荡,《从文自传》的诞生,就是“一个传奇的本事”。《从文自传》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它写了水边的人,写了“人类的哀乐”,不论岁月的长河如何流转,都会与新的读者相遇,激发出回响。

多年历练,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在青岛进入成熟期。峰回路转,沈从文在青岛获得爱情。崂山北九水见证了沈从文、张兆和牵手的甜蜜时光,也赋予沈从文创作《边城》的灵感。1933年春,沈从文与张兆和游览崂山北九水,“见村中有死者家人‘报庙’行列,一小女孩奉灵幡引路。因与兆和约,将写一故事引入所见”。崂山北九水,风景秀丽,水韵悠长是其特色。清潭叠翠,溪声潺湲,既有十里清溪,也有壮观的千尺飞瀑,流泻而下,声若奔雷。沈从文游览白云洞,观云海宛如海市蜃楼,观海鸟群舞,宛如人间仙境。青岛的海天水云,扩大了他的文学版图,润泽了他的文笔。

水云相邀,太平角保留着沈从文孤独的身影。他在太平角海边的礁石上沉思,对人生的远景凝眸。“海边既那么寂寞,它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海洋是地球生命的摇篮,沈从文亲近大海,则是对生命的礼赞。他评判万事万物,莫不是从生命出发。他说:“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沈从文生命的价值在于独立,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早在20世纪20年代,在香山慈幼院做图书管理员时,这个刚获得稳定工作和收入的年轻人,因看不惯香山慈幼院教务长的傲慢、颐指气使,写小说《第二个狒狒》《棉鞋》讽刺他,讽刺的锋芒也指向了熊希龄。小说发表后,沈从文刚获得的饭碗保不住了,他拂袖而去。1927年,沈从文作诗《给璇若》,回应炒老板鱿鱼,“为的是保持了自己的尊严”。沈从文外表看上去柔弱如水,其实,内心倔强如崚嶒的石头。他不愿意苟活于别人的“施恩”,“自己就甘做了一朵孤云,独漂浮于这冷酷的人群”。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抗战大时代,沈从文被抗战的洪流带到大西南,在昆明生活了八年,教学、写作、读书、读人、读世,也读云南上空的云彩。他习惯于向远景凝眸,静观默会天空的云彩,获得启迪与陶冶。黄昏时分,沈从文在翠湖湖畔散步,观赏西天的云彩。色彩丰富,而色彩和形状变幻莫测,他心里不由得发出慨叹:“云的颜色,云的形状,云的风度,实在动人。”

清晨,昆明的蓝天点缀着朵朵白云,低低地浮在空中。“色彩单纯的云有多健美,多飘逸,多温柔,多崇高!”“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长年的热风,两种原料经过一种神奇的手续完成的,色调出奇的单纯,唯其单纯反而见出伟大。”

沈从文在《云南看云》一文中,把云的壮观美妙,同当时社会现实中某些丑恶现象作了强烈的对照。“所见、所闻、所有两相对照,实在使人不能不痛苦!”他又说:“只要有人会看云,就能从云影中取得一种诗的感兴和热情,还渴望将这种可贵的感情,转给另外一种人。”总之,使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点,更像人一点!他对社会人生、对文学艺术的见解,在这篇文章中表达得十分清楚,而且流露出充沛的爱国主义热情。

在昆明,沈从文的写作,既有《云南看云》这样呈现抗战大时代社会风貌的文章,也有个人化色彩强烈的《水云》。

《水云》这篇文章是多声部的合唱:内心的独白,灵魂的低语,人生的偶然,情感的发炎。在抗战大时代,回望自己的人生路,可以听到他内心隐秘的声音。

故事的发生地在水边,沈从文的故事,有水的特性,包容、流动、洁净。水边的故事,戛然而止,这是沈从文的宿命。

1949年,沈从文转行,留给中国文坛一个苍凉的背影。人生可悯,他心中的一派清波陷入凝滞。他经历了有情与事功、思与信、写与不写的种种冲突之后,在织锦的云纹中,获得人生的智慧。

不管是文学家还是文物专家,从文一生,一生从文,他不改其书生本色,对文化的热爱渗透到血脉之中。

妙赏

沈虎雏在《团聚》一文中写道:

日子一长我注意到,爸爸在欣赏一棵大树、一片芍药花,凝视一件瓷器、一座古建筑时,会低声自言自语:

“啧!这才美呐!”

沈从文歌颂自然之美、人性之美,擅长表现“生命的庄严和人性与自然契合的美”。他对自然中的生灵微笑,他对流传千年的文物微笑,他对周遭的一切微笑。微笑的背后,有一个底色。从大处说,是民族的苦难与沧桑;从小处说,是从湘西走到现代化大都市的痛苦遭际和独特的个人经历。微笑的沈从文,流泪的沈从文,都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文学的书写,文物的研究,都是追寻人性与文明的终极价值所在。

“文革”初期,沈从文被批斗,被抄家(八次之多),被罚打扫女厕所,被罚拔草。深秋的一天上午,他在历史博物馆院里拔草,听到墙外天安门广场上的群众在呼喊口号,革命的浪潮席卷而来,整齐的口号如惊雷排空,声浪将他淹没。

浩大的声势不绝于耳,忽然,他发现墙根下有一株秋葵开出黄色的花朵,吸引住他的目光。这花朵在秋葵的枝杈间开放,映衬着绿叶,在光与影中向上。薄薄的花瓣宛如丝绸,五瓣花瓣围拢成一个精巧的小铃,又如播放着无言大美的小喇叭。小喇叭的心,是一点深沉的紫红色。花瓣上边带着两滴朝露,别有风致。墙内墙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他手中还抓着一把草,凝视着这美丽的花朵,心中若有所思:“尽管身处金风肃杀时节,眼前的小小生物却仍在履行自己的责任。”刹那间,革命的时浪退隐,铺天盖地的红色退隐,唯有一人一花相对,他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这柔弱的秋葵花,抚慰他的心,让他宠辱不惊。这花瓣上晶莹的朝露,让他的心灵通透……

一朵柔弱的秋葵花,让沈从文超然物外,无挂无碍。他从这一朵秋葵花中悟到自己承担的使命,不论身处怎样的境地,这自觉的使命,不会让他放弃。

1969年,沈从文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有一段时间,他住在双溪,地势低洼,夏天下大雨,屋子漏雨。有时,要从室内泼出去三四十盆水。天气晴好,可见万顷荷花,沈从文给黄永玉的信中写道:“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

沈从文有一首小诗《漓江半道》:“绿树蒙茸山鸟歌,溪涧清润秀色多。船上花猪睡容美,岸边水牛齐过河。”自然画卷,猪在其中酣睡。另外一首《西村》里,也写及渔船上的猪,似乎文雅一点:“西村景物美,江水碧清深。滩头晒长网,船上养乌豚。桔柚团栾绿,桐茶一抹青。曹邺读书处,阳朔在比邻。”他对渔家船上养猪印象深刻。假如没有对世间万物的激赏与妙会,就不会把船上的猪写到诗中。不仅入诗,还清新脱俗。

凌宇在萧离的介绍下,第一次见沈从文。萧离说凌宇是里耶人,沈从文说道:“我去过里耶,那地方真美。那次我乘船从龙潭去保靖,过里耶时,见一头小白山羊站在河边岩嘴上饮水,情怯怯的,让人替它捏一把汗。”妙赏连着深情,沈从文在《湘行书简》中写吊脚楼下传来小羊的叫声,“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

宇宙万物在运动中,在静止中,沈从文总能抓住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翻阅《沈从文全集》,这样的妙赏,俯拾皆是。如果把《沈从文全集》比作一个浩瀚的海洋,我只是一个在沙滩捡拾了几个漂亮贝壳和海螺的孩子。那海螺里有自然的曲线,以有限缠绕无限,壳里有大海的潮音。

我写的这本《坐看水云》,既不是严谨的学术著作,也不是传统的传记文学,而是试图把两者糅合。打个比方,陆地与海洋之间,有潮间带,我觉得我的这本书就是潮间带。这是一片蕴含无数生命之美的交叉地带,我呈现的是沈从文的人性之美。

想起沈从文一生的浮沉和遭际,我不禁叹息:“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

执着

沈从文的后半生,倾力写了一部厚重的开山之作,这就是周恩来总理关心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本书的命运,与沈从文后半生的遭遇一样,命运多舛。

1964年,沈从文接受了周总理指派的这一任务,开始呕心沥血地撰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然而这本物质文化史巨著历经波折,十七年后才得以出版。

在咸宁干校,沈从文被派去看菜园子。他要和牛、猪斗争,有时跑得气喘吁吁:“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象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却冷不防从身后包抄转来。”

放下赶猪竿,握起手中笔。晚上在灯下,沈从文仅凭记忆,写下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补充材料。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后记里,他写道:

于1969年冬我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湖泽地区,过着近于与世隔绝的生活。在一年多一点时间内,住处先后迁移六次,最后由鄂南迁到鄂西北角。我手边既无书籍又无其他资料,只能就记忆所及,把图稿中疏忽遗漏或多余处一一用签条记下来,准备日后有机会时补改。

1972年,沈从文因病回北京治疗。国家文物局传来意见,让他重新校阅被搁置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书稿。回到北京后,他的房子被人占领,他只有一间小屋子,他和一屋子书籍和资料住在一起。

来访的亲友对沈从文此时的工作和居住状况印象深刻,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中写道:

无一处不是书,不是图片,不是零零碎碎的纸条。任何人不能移动,乱中有致,心里明白,物我混为一体。床已经不是睡觉的床,一半堆随手应用的图书。桌子只有稍微用肘子推一推才有地方写字。夜晚,书躺在躺椅上,从文表叔就躺在躺椅上的书上。这一切都极好,十分自然。

室内的空间不够,就开辟室外的空间。

沈从文一个人在一小间屋子里废寝忘食地工作,进行中国古代服饰资料图稿的修改增删和其他文物研究工作。“为了工作便利,我拆散许多较贵的图录,尽可能把它分门别类钉贴到四壁上去,还另外在小卧房中,纵横牵了五条细铁线,把拟作的图像分别夹挂到上面。不多久,幸好得到两位同好的无私热心帮助,为把需要放大到一定尺寸的图像,照我意见一一绘出,不到两个月,房中墙上就几几乎全被一些奇奇怪怪图像占据了。”

1978年,沈从文从历史博物馆调入中科院历史所。他的居住条件随后改善,增订书稿的工作将要完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数易其稿,出版也历经周折,直到1981年9月,才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印行。这一年沈从文已是七十九岁的高龄。

1980年,沈从文访问美国,对于过去的遭遇,他说过这样一段话:“社会变动过程太激烈了,许多人在运动中都牺牲后,就更需要有人顽强坚持工作,才能留下一些东西。”

沈从文后半生与文物为伍,在他看来,是幸运的选择,是坚定的守候。功名显赫,财富万千,终究是一时的,化为尘,被一阵风带走。他沉静而专注地做文物的整理和研究工作,他沉重的肉身为时代的风暴所左右,载浮载沉,但有定力,超脱时代,淡泊名利,断断续续做完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沈从文把自己悟得的三点经验传给黄永玉:

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

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

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沈从文有一句名言:“独轮车虽小,不倒永向前。”他经常写了条幅,送给友人。这可以视作他的座右铭。

沈从文执着地进行文物研究,日夜守定工作,把这工作注入庄严和热爱。结合自己的工作,他归纳为“临事庄肃,为而不有”,这就是他的人生信条了。诚如学者张新颖所说:“一个人甘受屈辱和艰难,不知疲倦地写着历史文化长河的故事,原因只有一个:他爱这条长河,爱得深沉。”

1923年起,沈从文在北京住在窄而霉斋。京城居大不易,他一直在狭小的空间开拓文学的疆土,在简陋的条件下,开拓文物研究的疆域。写作与研究,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

在人生的最后两年,他终于住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1986年6月14日《文艺报》记者报道:最近,在中央领导同志的亲自关怀过问下,著名老作家沈从文的生活待遇问题得以妥善解决……中组部即下达了文件,文件规定:沈老的住房、医疗和工资按中央副部长级待遇解决。就这样,这对老夫妇终于在晚年搬进了一套五间的新居。乔迁新居后,过了几个月,沈从文的健康出了问题。后来,他中风,经过治疗后,他坐在椅子上发呆。他心中的长河,已经没有了回响,但常常流泪……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因心脏病猝发逝世。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的回答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

一切水终归大海。沈从文留下的著作犹如浩瀚的海洋。

这本《坐看水云——沈从文别传》是有情的书写,打开后,你会听到流水深情的诉说,这诉说里包含了生与死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