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少年的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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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门虚

或许。

你与我的第一次会面,

就已将那庞大的孤独根置在我的肌肤之下,

更替日月,退涨潮水。

1998年七月,夏埃5岁。

她坐在楼前空地里的葡萄藤下玩泥巴,捏出的泥人总是不能称心,眼睛一大一小,像是嘲笑她的笨拙。她抬起头看向被错综复杂的电线和楼房格成一块块的天空,阳光从对面8号楼和9号楼形成的狭长缝隙照过来。

她眯起了眼睛。

这是一个老旧的小区,因为要照顾到奶奶的腿脚,爸爸特意选择买下了身后这座楼房的一楼,而且开发商还附增了一个小院子,奶奶在里面种上了葡萄。距离闹市区较远,在这样一个喧闹无比的大都市里,倒显得多了一份难得的宁静。

她随手拣起地上的一条竹片,拼命抽打着那个小小的泥人,很块就将它拍成了一堆烂泥。竹片上突起的刺,扎进了夏埃的指甲,鲜血融进泥巴里面,忽而不见。夏埃使劲吮吸着粘满泥巴的手指,渐渐忘记了疼痛。

在她的身后,有一道把小区和外面正要开发的土地隔开红砖围墙,几年后,那里要建成一座上百米高的大厦。

未来的几年里,恐怕就连她身后的这座老楼,也将无可幸免地消失在推土机的轰鸣中。

再穿过两条巷子,在一个电线错综复杂的红绿灯路口,有一个小型的广场。今天是周末,广场上肯定聚集了好多人,还有兜售各种玩具和糖果的小商贩。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上喧闹的声音甚至传到了院子里面来。附近的小朋友每到这个时候就会缠着父母去广场上玩耍,买回来五颜六色的糖果、玩具,一股脑摆在夏埃的面前,想要惹她嫉妒。

可是5岁的夏埃却从来对广场产生不了兴趣,有一次她曾经看见一个玩杂耍的人吞下了一把宝剑,就害怕起那个地方来了。她很鄙夷地用粘满泥巴的手将邻居小孩带来的糖果扔到一边,说:“陈嘉鱼,你以后不要再去那个广场了吧,那里的人都很凶的,刀子都能伸到喉咙里面去,万一有一天,我怕他们杀了你。”

但是男孩子陈嘉鱼从来不听他的劝告,他说自己认识了广场附近的一群孩子,他们是好朋友。

夏埃看见他的眉目间洋溢着桀骜不训的光,阳光从葡萄树巴掌形状的叶子缝隙里面照下来,打在他微微翘起的鼻子上,他的鼻尖正中央有一颗淡棕色的痣,使他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当中显得如此特别。

今天,陈嘉鱼早早地就一个人跑去了广场,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夏埃摇摇头,抬脸看一看蓝色的天空,天空中有一朵白马形状的云彩,正在急急地向西赶去。她的鼻翼一张一合,甚至能闻到不远处海面上刮过来的风里咸湿的味道。院子里的空气逐渐潮湿起来,雷声从东面滚滚而来,今夏的第一场雷雨就要到来的样子。

她用小臂擦一下额头上细密的汗水,突然就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袍子的年轻男子从不远处匆匆赶过来。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与她不期而遇,忽然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匆匆离去。

“哎,你……”

望着他朝着开在围墙上的小门走去的身影,夏埃突然叫出了声音。那个人仿佛受到了惊吓,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一番,转过身,盯着夏埃投向他的目光,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的问:“你,是在叫我吗?”

夏埃重重地点点头,眼神忽闪中有种调皮的神情。

“怎么会是在叫我?”他自言自语,旋即又惊愕地说道:“你能看见我?”

夏埃捂着嘴巴笑起来,“你又不是会隐身,我为什么不能看见你。”

见那个男子不再说话,空余一脸吃惊的表情,夏埃放下手中的泥巴,蹦跳着来到他的面前,脚尖几乎抵着他黑色的鞋子。她仰起头来,眼睛眨巴眨巴,说:“你是谁?”

“呃……”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木木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眼前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姑娘依然不依不饶,追问个不休。

“我,我叫夜歌……”

“夜歌,好奇怪的名字呢!我的名字就比你好听多了,我叫夏埃。夏天的夏,尘埃的埃。”

夏埃把那个名字玩味了一番,自我介绍道。“可是,你为什么到我家里来,你不会是小偷吧?”

“小偷?”夜歌突然有些哭笑不得,自己竟然……竟然被别人当成了小偷。“不,不,我不是小偷。”

“你不是小偷,为什么穿着夜行衣跑到我家来?”

“夜行衣?”夜歌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穿在身上的袍子,突然笑道:“是谁教给你说这叫夜行衣的。”

“电视上啊,动画片里他们都那么叫的。”

“哦。”夜歌想了想,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打算好好跟眼前这个女孩解释一下,可是突然却又想不起她的名字来了。“对了,那个那个夏什么?你叫什么来着。”

“夏埃。”夏埃跺一下脚,嘴巴撅起来,似乎很生气。

“哦,夏埃。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小偷,我从你家走只是路过。”夜歌这样说着,指指小区的大门,保卫室里,那个大肚子的阿伯正在摇着扑扇打瞌睡。然后他又指指围墙上的后门。

“从前门,到后门,这中间的距离叫路过,你懂不懂?路过。”

“可是,出去我家后就没有路了呀,是一个大水池。据说那里要扩建成一个人工湖,湖的周边还要盖起几十座高高的房子。”

夜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俯身用双手摸一下她粉嘟嘟的脸道:“夏埃,你确定后门外面是一个大水池吗?”

夏埃重重的点点头,她还记得前两天陈嘉鱼那个坏小子掉进池塘里差点淹死的事情。他被大人们用捞鱼的大网子捞出来时,脑袋上粘满了绿色的青苔,样子特滑稽。

“那么我们打个赌好么?”

“什么赌?”

“我推开那扇门,如果那里没有池塘的话,你就不许把今天见到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好么?”他纤细的手指在夏埃的眉前划一个好看的弧度,忽然落到墙的外面去。

“好。”夏埃心想:“你输定了。”然后忘记自己的双手粘满泥水,抓着夜歌的衣襟跟着他走向那扇破旧的木门。组成那扇门的木板由于常年遭受风雨的原因已经破败不堪,透过木板与木板间巨大的缝隙,夏埃甚至能看见水塘中绿色的湖水泛起的波光。

夏埃暗自笑一下,双手更加使劲地抓住他的衣服,仿佛害怕他耍赖跑掉一般。这个家伙,他还没有答应她的条件呢。

快到门前,夏埃轻轻放开手,却惊奇地发现,夜歌的衣服上竟然没有粘上半点泥水,他的黑抱子如同池塘里荷叶一样,滴水成露。

“吱呀……”

木门被推幵的那一瞬间,夏埃的笑容突然僵止在了脸上。那片水塘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而且那种黑暗还跟别的黑暗不一样,在遥远的捉摸不到的地方,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着她,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吞没一般。

巨大的恐惧突然席卷了这个5岁孩子的身体,她匆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口中呼唤亲人的名字:“奶奶,奶奶,我的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夏埃紧紧地闭起眼睛的那一刻,感觉到夏天的第一滴雨水砸在了她的鼻尖上。

看着在眼前蜷缩成一团的夏埃,夜歌突然轻轻地笑了,转身投入那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去。及踝的长袍,几乎将他整个包起,渐渐融进那片黑色当中。

夏埃醒来在第二天上午,陈嘉鱼将一个撕裂了耳朵的玩具兔子放在她的床头,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夏埃,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你的生日就快要到了。”

他说:“这只兔子是我从别人的手里抢的,你喜欢么。”

虽然意识早已经清醒,夏埃却迟迟不愿意睁开眼睛,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瞎了,万一一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自己会很伤心。

她试探着伸出右手,摸索到那只玩具兔子。

陈嘉鱼向前一步,把兔子递在她手中:“夏埃,你怎么会突然瞎了呢,妈妈说只有不讲卫生在路边拉屎的坏孩子才会瞎。你是好孩子,好孩子是不会瞎的。”

听到这话,夏埃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音,却依旧不愿睁开眼。

陈嘉鱼终于生气了,竟然强行来掰她的眼皮。终究抵挡不住,夏埃从被扒开的缝隙中看见了陈嘉鱼那张倔强而且欠揍的脸。然而愤怒早已被那一瞬间的惊喜取代,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紧紧搂住陈嘉鱼的脖子。

“我没有瞎,我没有瞎,我还能看见你,能看见你帮我抢的玩具兔子。”她探出头来向外张望,“还能看见院子里的葡萄树。”

来不及洗掉的泥巴在手掌当中结了一层硬硬的壳,抹在陈嘉鱼因为焦急而布满汗水的脸上,几乎将他涂成了广场上那个唱京戏的“关公”!

妈妈端着一盘西瓜从厨房里走进来,看着女儿的疯癫模样很无奈地摇摇头埋怨道:“也不知道昨天发的哪门子疯,好端端的竟然说自己瞎了?而且躺在床上不起来,多亏今天嘉鱼来了,要不还不知道这疯得发到什么时候呢。”

说着便挑了一块最大的西瓜塞进陈嘉鱼的手里。夏埃来了精神,一下子把那西瓜从陈嘉鱼的手中抢了过去,咔呲,咔呲啃起来。

陈嘉鱼的笑容里充满了宽容和谅解,自己在盘子中拣了一块最小的边角吃起来。

陈嘉鱼把西瓜皮反攥在手中,拉过夏埃的泥爪子,他想要用西瓜皮将她手上的泥巴洗千净。

夏埃吃到一半,突然把手抽回来,盯着陈嘉鱼说:“陈嘉鱼,我昨天看见夜歌了?”

“夜歌?”

陈嘉鱼当然听不懂她说的话,“什么夜歌?”

对面楼上,那只巨大的广告牌将一道阳光折射过来,照在陈嘉鱼光洁的额头上,他长长的睫毛在白晳的脸上投下了好看的弯弯剪影。

“……”正欲解释的夏埃突然想起夜歌的话,他说:“如果那里没有池塘的话,你就不许把今天见到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她觉得自己应该保守这个秘密,说到底后门外面的确没有水塘,她不能做言而无信的那种人。

“夜歌是什么东西?”陈嘉鱼拍一拍她的肩膀,继续追问道。

“夜歌……歌……没什么啦,我随便说的,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夜歌。”

看着陈嘉鱼专心致志地对付起西瓜来,夏埃的心终于放下,她转身透过窗户向后门方向看去。那里依旧像平常一样没有发生变化,漫过低矮的围墙她甚至能看见池塘边的那几棵梧桐树。

知了的鸣叫依旧不曾停歇,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可是夜歌的样子明明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连斗篷在他的侧脸投下的阴影都那么清晰。

夏埃选了一个大人们都去上班的晌午,蹑手蹑脚走向那扇木门。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从门后传过来。

梧桐树上一只灰鸽子飞走了,翅膀拍击肥屁股发出“扑棱棱”的声音,吓了她一个激灵,原本已经伸出去的手连忙缩了回来。

她的另一只手中抓着那只玩具兔子,此时此刻正软绵绵地耷拉在夏埃的腿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夏埃定了定神,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再次伸出手去。

门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夏埃一条腿跨在门槛外面,呆呆地站在原地。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那次看见的明明不是这样的。她颓然地沿着门框坐到台阶上,竟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把玩具兔子使劲砸在门上,喊道:“夜歌,你这个大骗子,上次明明是你输了,这里本来就只有一片水塘……”

她顿一下,伸出手指数一数,“最多还有七棵梧桐树罢了。你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我的眼睛弄瞎了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丝回响就被池水淹没,风从梧桐树的顶端刮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年愈古昔的奶奶一觉醒来,发现不见了孙女,这才急急来找。却发现夏埃已经依着门框睡着了,眼角却还流着泪。她颤巍巍的俯身将孙女抱入怀中,拄着拐杖回屋里去。

成架的葡萄已经成熟,一串串的挂在藤蔓上,有种诱人的颜色。

夏埃在奶奶怀中睁开眼睛:“奶奶,我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陈嘉鱼,可是我又不能告诉他!”

奶奶额头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把幼小的她放进躺椅里面,低头用脸摩挲她的面堂:

“埃挨的秘密当然不能告诉陈嘉鱼啦,说出来那就不叫秘密了。”

细长枝叶的水仙在身旁的木架上开出了第一朵乳白色的花,奶奶蹒跚着绕过躺椅,去房间里取出老花镜戴上,拿出针线将破掉的玩具兔子的耳朵缝起来。夏埃看着奶奶将缝衣针伸进头发里面蹭一蹭,再蹭一蹭,眼睛聚精会神地盯在手中的毛绒玩具上,突然觉得很幸福。

夏埃打小跟随奶奶在乡下长大,一老一小两个人相依为命,不久前,因为到了上学的年龄才被父母接回来。由于对奶奶的思念,回到家中的夏埃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孩子,不愿意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别的小朋友也都瞧不起她,除了陈嘉鱼。

后来,爸爸没办法才把家从五楼搬到了一楼,把奶奶从乡下接了回来。可是奶奶的确是老了,再也不能用柔软的棉布为夏埃缝制漂亮的公主裙,只能戴着老花眼镜干些简单的针线活。

抚摩在夏埃脸上的手也变得苍老僵硬,曾经有一次夏埃看着奶奶浑浊的眼睛莫名其妙就哭了。眼泪静悄悄地流下来,如同今天找不到那个叫“夜歌”的大骗子一样伤心。

后来,夏埃曾经不止一次推开后院里的那扇木门,她想再看一看夜歌的样子,他的笑容浅浅挂在嘴角,那么温暖。她曾经想逼夜歌天天到院子里来陪她说话,陪她玩,这也算是他打赌输了的一种惩罚吧?

可是,那场赌,夏埃也说不清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

夏埃没有想到可以再次遇见那个叫夜歌的男子,往后的三年,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梦境。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日午后,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夏埃跟陈嘉鱼发生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昨天放学路上,她亲眼看见陈嘉鱼伙同一群坏孩子,堵在七路公交车的站牌处,抢了另一个孩子的自来水笔,而且还打破了那人的脑袋。

她说:“陈嘉鱼,我早跟你说过别跟那群坏孩子一起玩,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话。昨天竟然还抢别人的东西,我不要你送的礼物,统统不要。”她把那只橙色的自来水笔狠狠摔在地面上,支离破碎的瞬间,飞溅而起的墨水一下涂花了她的碎花裙子。

陈嘉鱼赶紧蹲下身来,手忙脚乱帮她擦拭,可是他的忙越帮越乱,眼看就要将她的衣服涂成一副水彩画。

“不用你帮。”她抬脚拼命地踢在陈嘉鱼的胸口,陈嘉鱼顺势坐到地上了。看着满脸的陈嘉鱼,夏埃似乎还不解气,跑回到房间里面把那只玩具兔子拿出来。当着陈嘉鱼的面说:“我知道这东西也是你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这样的脏东西我才不稀罕……”

夏埃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撕扯那只玩具兔子。

奶奶闻声赶到的时候,绒毛兔子已经被倔强的夏埃撕开一个大口子,本来填充在它体内的棉絮忽地一下就飞满了整间屋子。奶奶剧烈咳嗽着把兔子从她手中夺下来,安慰道:“谁又欺负我们家夏埃了?”然后她伸出那只大手在陈嘉鱼头上轻轻挥几下,“打死你这个不听话的陈嘉鱼,让你欺负我们家夏埃。”

其实,当夏埃撕开玩具兔子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后悔了,毕竟她是如此喜欢这件礼物。她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奶奶将散落的棉絮收拾起来,又拿出针线帮她把玩具兔子缝好。

奶奶将完好无损的玩具兔子放到夏埃手中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陈嘉鱼突笑了:“夏埃,你看你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蛋蛋呢,用得着这么生气么,我以后不再抢别人东西就是了。”

夏埃并不搭理他,转身却看见奶奶的脸苍白得可怕,她的嘴唇已经变成青紫颜色,剧烈地喘息着。奶奶的身体本来就虚弱,现在哮喘病发作,很快便没有了力气,瘫坐在沙发里面。

夏埃以前也曾见奶奶的哮喘病发作过,可是看起来都不如今天严重。

她匆匆忙忙在抽屉里找出药,端着一杯开水跑到奶奶的面前。极度痛苦的奶奶仿佛失去了理智,一挥手把药和水杯都打翻在地。那时夏埃才发现,那杯泼在自己手臂上的水几乎是滚烫的。她来不及管自己烫伤的胳膊,盯着傻在一旁的陈嘉鱼喊:“你赶紧去叫我爸爸呀?”

陈嘉鱼回过神来,飞奔着一溜烟在她的视线里面消失。

她把奶奶扶到床上,拼命用芭蕉扇扇一杯重新倒满的热水。窗外的天空乌云在悄悄地聚拢,有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东方传过来。

她端起冷掉的水小心翼翼地走向奶奶的时候,就看见夜歌了。他正静静地站在奶奶的床边,盯着奶奶趋渐平静的脸庞,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当”,杯子再次掉在地上破裂。夏埃傻傻盯着眼前这个人,眼泪率先奔涌而出。她说:“夜歌,奶奶是不是要死了?”

夜歌听到她的声音,缓缓地转过身来正对着她,微笑着点点头。

“不!”夏埃开始声嘶力竭地叫喊,她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眼前的残局:“都是我不好,爸爸早就说过奶奶的病不能接触绒毛玩具之类的东西。都是夏埃不好,是我把奶奶害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看见红色的鲜血从她的指缝中流出来,染红了透明的玻璃碎片,表情冷漠的夜歌突然皱了一下眉。然而只一转眼的时间,这种表情就消失不见,他的面堂又回复到原本的冷漠模样。

他看着夏埃,轻声劝告说:“没用了夏埃,你奶奶就要跟随我去一个安静平和的地方,这结果跟麦子成熟要收割是一样的道理,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他的眼神有一种强大的使人平静的力量,夏埃渐渐地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破旧的灰瓦房子坐落在水田边上,她躺在稻草搭成的凉棚下面,奶奶手中的芭蕉扇不停地摇啊摇啊,奶奶唱的童谣那么好听。

小小子,坐门墩

干嘛呢,娶媳妇

……

其实奶奶终究是想要一个孙子的,也许是妈妈的肚子不争气,也许是夏埃自己不争气,这个愿望,老人家一直都不曾实现。她还记得妈妈曾开玩笑似的对自己说过,当时夏埃生下来,奶奶从几百里外的乡下煮了一篮子红鸡蛋来看望自己的“孙子”,掀起夏埃的屁股,一下子就哭了。

虽然是这个样子,可是后来奶奶还是十分疼爱夏埃。现在,她倒宁愿放弃这个鲜活热闹的大城市,放弃所以看似繁华的喧闹,跟奶奶重新回到那个小镇,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一千年,一万年。

眼前奶奶和夜歌的样子在夏埃噙满泪水的眼中慢慢变得模糊,她拼命地摇了摇头,尽量看清眼前的情景。夜歌背后的窗台上,玻璃盆里水仙开出了三朵,窗外天空中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她家的院子里来,好像全世界就只有这一个地方在下雨。

她微微地张了张嘴,满脸乞求表情。

“夜歌,你是来带奶奶走的么?”

夜歌不说话,只是点头,表情坚决到不容怀疑。

“那么,你们会去哪里?我还能见到奶奶么?”

“她要跟我去同一个地方,你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同一个地方?”

“嗯,同一个地方。”

“那我为什么可以见到你,而不可以再见到她。”

神秘的笑容再次在夜歌的脸上浮现,夏埃听见房门开启的声音,还有陈嘉鱼被磨盘压到脚指头般凄惨的喊叫:“夏埃,你爸爸回来了,你爸爸回来了。”

夏埃缓缓地走向夜歌,在他身边半米处站定,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攥住了夜歌的右手食指。他的手指有种奇怪的感觉,不冷也不热,似乎没有温度,又仿佛空无一物。她轻轻地摇一摇夜歌的手臂,却看见手指穿过了他的肌肤,他的整个人就如同是一个立体的镜像,抓不住。

“夜歌,如果你一定要把奶奶带走的话,那么,能不能,能不能将我也一起带去?”

眼泪顺着夏埃光滑的脸颊滑落到手臂上,又沿着她的指尖落在夜歌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她看见泪水瞬间便浸透了他的肌肤,垂直滴落到地面上,仿佛穿透一层薄薄的细纱。

“夏埃,这个夏天即将过去,新的麦子即将播种。种子的萌动与成熟之间,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而我只是一个手持镰刀的农夫,只能静静地等待收割……”

焦急的父亲推门而入的瞬间,夏埃感觉到自己的手心突然空了,恍惚中她抬起头,再也找不见夜歌的影子,不远处躺在床上的奶奶安详地停止了最后一缕呼吸。

盛大的悲伤如同窗外的乌云顷刻席卷了她幼小的身躯,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

爸爸擦一下眼泪,转身对愣在一旁的陈嘉鱼说:“嘉鱼,你先带妹妹出去玩一会吧,好不好?”

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是陈嘉鱼已经从眼前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一步跨过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拉起夏埃的手,不由分说的从这个空气中布满忧伤的地方走掉。

奶奶早晨凉在绳子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收,现在早已经被大雨淋透,豆大的雨滴砸在葡萄树的叶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陈嘉鱼抢先一步跳到积水已经没过脚掌的楼外空地里,“嘭”的一声撑开夏埃的那把红雨伞。夏埃在雨伞下面仰起脸来,她齐齐的刘海已经被雨水打湿,陈嘉鱼开始分不清那些在她委屈的脸上流连不散的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

她说:“陈嘉鱼,夜歌来过了!”

她说:“夜歌穿着黑衣服,带着黑斗篷,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带走了我奶奶!”

雨水哗啦啦,那一刻的陈嘉鱼望着这样一个因为极度悲伤而变的神经兮兮的夏埃突然感到很惆怅,只能无言以对地站在冰冷的雨水中,踢开一道道涟漪。

奶奶的葬礼举行得很简单,夏埃怀抱巨大的黑白色照片在大人的搀扶下为这个孤独的老人送行。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显得异常庄重,一样也异常寂寞。

夏埃首先撒一把潮湿的泥土在红色的骨灰盒上。

她说:“奶奶,再见。”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在不远处一座红色的楼顶上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黑色的斗篷盖住了整张脸。

站在一旁的陈嘉鱼看见夏埃张了张嘴,望着那栋红色小楼顶部的天空说:“夜歌。”

而那里,空无一人。

郊区的晚风放肆地刮起来,夏埃柔软的发丝被风吹乱,在陈嘉鱼看来就像是很多飘渺的精灵在舞蹈。

他拉一拉夏埃白色裙子的衣襟,“夏埃,奶奶没有了,以后我就天天去找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