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金陵得名
越国的衰亡
说到战国史,教科书总是讲“战国七雄”,齐、楚、燕、韩、赵、魏、秦,小学生都会背。然而韩、赵、魏三家分晋,得到周王室认可,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的事情。司马光《资治通鉴》便是从这一年的史事开始写。在此之前的强国,并不是这七个。越国一度成为东方霸主,鲁、宋、中山、巴、蜀等大国也都存在。当然历史上还有其他的划分法,如以孔子《春秋》的起讫年代(前722—前481年)作为春秋时期的始末。
从春秋到战国,很难划定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可以确定的是一个新趋势的显化,即衰微的周王室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威权,像齐、晋那样能号令天下的超强霸主也已消失,只剩下越国这样的地域性盟主。各个强国不再谋求盟主的虚名,而是直接吞并周边的弱国,以图扩张领土的实惠。没有能够阻止弱肉强食的力量,战争就必然不断发生。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春秋时期并存的几十个国家,在连年征战中不断消亡,剩下先后称王的战国七雄。战争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直到秦国统一天下为止。
由分裂走向统一固然是历史的大趋势,但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此期间,各个国家仍在依惯性完成自己的历史进程。
《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记载:“自勾践至于亲,其历八主,皆称霸,积年二百二十四年。亲,众皆失,而去琅琊,徙于吴矣,”“尊、亲失琅琊,为楚所灭”。最后两代越君尊、亲父子,因为失去民心,从琅琊迁回吴地,后为楚国所灭。《越绝书·记地传》记载较为详细:
允常子勾践,大霸称王,徙琅琊,都也。勾践子与夷,时霸。与夷子子翁,时霸。子翁子不扬,时霸。不扬子无疆,时霸,伐楚,威王灭无疆。无疆子之侯,窃自立为君长。之侯子尊,时君长。尊子亲,失众,楚伐之,走南山。亲以上至勾践,凡八君,都琅琊二百二十四岁。无疆以上,霸,称王。之侯以下微弱,称君长。
勾践二十五年(前472年)迁都琅琊,如果“都琅琊二百二十四岁”的说法不错,以此计算,越国灭亡应在公元前248年以后。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年)灭楚,第二年秦军横扫江南,才算最后征服越国的残余势力。但是,在吴文化与中原文化积极融合的同时,退入浙东山区的越族人,仍然保持着独立文化,被称为山越,直到三国时期,仍与地方强宗相结合,对孙吴政权造成相当大的威胁。
按《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周显王三十六年(前333年),意图再次成为霸主的越王无疆兴师伐齐。齐威王派使者去向越王分析局势,说楚国北方战线拉得过长,正是越国夺取楚国粮仓和木材产地的好时机。越王无疆遂不伐齐而伐楚。楚威王熊商举兵反攻,大败越军,杀了越王无疆,从越国手中夺走了原属吴国的大片土地,直到浙江(今钱塘江)北岸。越王无疆战败被杀,越国由此分崩离析,王子们散居江南沿海,或称王,或称君,都不得不服从于楚国。
南京地区可能在此时成为楚国领土。
司马迁并没有说到楚置金陵邑。在《史记·楚世家》中,楚威王七年(前333年)的记事,完全没有提及败越、杀王无疆的功绩,只说楚国因齐国挑唆越国攻楚,因而伐齐:“齐孟尝君父田婴欺楚,楚威王伐齐,败之于徐州,而令齐必逐田婴。”那个劝越攻楚的主意是田婴出的,楚国认为是“欺楚”。但驱逐田婴的事,经人劝解,也就不了了之。《史记·六国年表》中,这一年的楚国记事只有一条:“围齐于徐州。”其时越国都琅琊(今连云港锦屏山),军队主力自然也在琅琊,尽管齐人为他们筹划的军事目标雠、庞、长沙、竟泽陵在湖南长沙、衡阳一带,但越军首先面临的,便是据有“淮上地”即江淮流域的楚军。楚军打败越军之后,顺势挥师北上围攻徐州(今山东滕州),两地相距并不远,不需要长途奔波。如果说楚国此时杀死越王无疆并“尽取故吴地”,其重要性显然高于围攻徐州的胜利,楚国史事中只记后者而不记前者,是不合理的。所以很可能是前者此时尚未发生。
楚置金陵邑
楚置金陵邑的说法,始见于《建康实录》:
越霸中国,与齐、楚争强,为楚威王所灭,其地又属楚,乃因山立号,置金陵邑也。楚之金陵,今石头城是也。或云地接华阳金坛之陵,故号金陵。
南京自此得名金陵。
金陵邑城在东吴石头城范围内,即今清凉山南麓。其规模与形制不见于记载,迄今没有发现任何遗迹。根据当时的建筑水平,它应该与越城相类,也是垒土为城。金陵邑是南京主城区内最早的政区建置,但其管辖范围并不清楚。其时楚在六合建有棠邑,吴在高淳建有濑渚邑,金陵邑辖地或在二者之间。
金陵邑的建造年代,《建康实录》没有说。《景定建康志》中定为周显王三十六年(前333年):“楚子熊商败越,尽取故吴地。以此地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号曰金陵。”楚人埋金,到唐代尚无记载,宋人从何得知?其所定建邑年代,同样没有提供依据。与越城一样,能肯定的只有一点:楚置金陵邑不会早于公元前333年。
司马迁在《越王勾践世家》中,对勾践以后的越国史叙述极简。楚军杀越王无疆,“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固是事实,但未必是楚威王七年(前333年)的事。此后散见于史籍记载的越国史事,足以证明“故吴地”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仍属越国势力范围。
楚怀王十年(前319年)悉心组织合纵攻秦,且确与齐、赵、魏、韩、燕、义渠等国组成七国合纵,以楚为合纵长,第二年出兵攻伐秦国,楚怀王因此声威大振。然而查《史记·六国年表》,当年记事只有一条:“城广陵。”
在如此频繁的外交周旋和紧张的大战准备之际,楚国却心有旁骛,转向东南的广陵(今扬州)去建城,可见此事刻不容缓。其原因,就是防备越国自邗沟进袭楚军后方。
越国对楚国的威胁此时确实存在。《战国策·楚策三》记楚怀王十一年(前318年)事,魏、韩、赵、楚、燕五国攻秦不利,先出战的魏军折损过半,打算与秦和谈。周人杜赫对楚国令尹昭阳分析楚国面临的局势:“东有越累,北无晋,而交未定于齐、秦,是楚孤也。不如速和。”楚国东边有越国的牵累,北边得不到晋(韩、赵、魏)的有力支援,而与齐国、秦国关系都不好,处境孤立,不如赶紧与秦和谈。杜赫将越国与晋(韩、赵、魏)、齐、秦等强国相提并论,可见越国势力仍不可小觑。正因为此,楚国才有必要建金陵邑。
《水经·河水注》引汲冢《竹书纪年》记魏襄王七年(前312年)事:“四月,越王使公师隅来献乘舟始罔,及舟三百 ,箭五百万,犀角、象齿焉。”其时秦、韩、魏与楚、齐对峙,越国送大批军需物资给魏国,支持魏国抗楚。后世注家以为三百艘船、五百万支箭,非等闲可得,或系“弓三百、箭五万”之误。《竹书纪年》是魏国的史书,在宋代佚亡,后人重新辑佚整理,物资数量或有差讹,但此事应不会是凭空虚构。此时越国国君尚称王,按《越绝书》所说,最后称王的就是越王无疆。同时,越国的战船要送到魏国都城大梁,必须经邗沟入淮河。也就是说,楚怀王十年“城广陵”,并未达到阻断越国交通线的目的,邗沟以至淮水仍在越国控制之中。
楚国“郡江东”,见于文献记载,还要更晚一些。
一是《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楚怀王二十四年(前305年),秦昭王娶楚女,楚怀王亦娶秦女,两国“合婚而欢”。秦国希望楚国能让甘茂到秦国去为相,楚怀王与范蜎商量,范蜎说不能让甘茂这样的贤人去秦国,“秦之有贤相,非楚国之利也”。邻国的混乱才对楚国有利:“且王前尝用召滑于越,而内行章义之难,越国乱,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越国乱而楚治也。”
楚王派召滑到越国去任职,五年以后造成了越国的内乱,楚怀王二十三年(前306年),楚国趁越国内乱夺取了越国的江南疆土,郡有江东。故吴之地被称为“江东”,即始于此。
《战国策·楚策》中有类似记载:“越乱,故楚南察濑胡而野江东。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越乱而楚治也。今王以用之于越矣,而忘之于秦,臣以为王钜速忘矣。”范蜎说,楚王对越国运用成功的策略,而忘了用来对付秦国。因为这是前一年刚发生的事,所以范蜎说楚王“钜速忘”,太健忘了。
楚怀王二十二年(前307年),秦武王也像当年楚庄王一样到周王室问鼎,并且逞蛮力“举鼎绝膑”,伤重而死。因他没有儿子,引发了争位之乱,秦国无暇外顾。楚国没有错过这一时机,很可能是让召滑策动了越国的动乱,趁乱兴师伐越,“尽取故吴地”。杀死越王无疆或许也是此时的事。无疆的儿子之侯“自立为君长”,仍以琅琊为都,但与钱塘江以南的越国根据之地,已被切断联系,所以有越国分崩离析之说。之侯的儿子尊仍在琅琊,尊的儿子亲在楚考烈王十五年(前248年)迁回江南越地。三代君主前后相续五六十年,也比较合乎常理。
同在这一年,楚考烈王将春申君黄歇改封到江东,黄歇是第一位见于史籍记载的楚国江东官员。“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重建吴国故都苏州,并在江东各地设置都邑。黄浦江又名春申江,简称申江,因黄歇疏浚而得名,上海简称申亦源于此。
厉、濑、陵、溧诸字,在吴语中发音相近,厉门、濑胡,即濑渚。濑渚不但是江南的重要交通枢纽,也是南京地区最早的繁华商区。所以史籍中说到楚国所占有的越地,常以濑渚为代表。楚国如果在江东设郡,最可能选择的治所应该就是濑渚吧。
白鹭洲定位金陵城
楚国设置金陵邑,并没有废弃越城这个军垒。不仅楚国如此,据《景定建康志》卷五“辨越台”一条所言:“越而楚,楚而秦,秦而汉,汉而吴、晋、宋、齐、梁、陈,攻守于此者,西则石头,南则越城,皆智者所必据。”又说:“刘濞于此避条侯,温峤于此破王含,刘裕于此拒卢循,萧懿于此拒慧景,萧衍于此屯王茂,皆越城、越台也。”
从西汉到南朝,越台始终是兵家必争之地。
金陵邑与越城一样,都是南京地区的重要军事基地。这一点毋庸置疑,也为历代史家、文人一再陈述。然而,很少有人考虑:如此重要的两个点,是如何选定的?这一南一北的两点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越国军人选择越台为前沿军垒,除了长干古城的基础可以利用,至少还有一方面的考虑,即越台一带的湖熟聚落,有保障驻军供给的条件,且据此可以控制越城南方的湖熟文化中心区。因越国迁都琅琊,主要在北方用兵,越城没有留下更多的信息。越城以北的南京主城区,当时居民稀少,越军亦无须关注。
楚国和越国是冤家对头的敌国,金陵邑和越城的选址,却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即控制、利用秦淮河入江口的夹江。越城位于夹江南口。楚国战胜越国,又在夹江北口石头山设置金陵邑,以完全控制这一良港。
秦淮河入江处,与长江东岸形成夹江的沙洲,就是在唐代因李白吟咏而闻名遐迩的白鹭洲。白鹭洲在唐代出名,但不是到唐代才出现。其形成甚早,须从长江和秦淮河的变迁说起。
南京位于长江下游。“大江东去”,万里长江自西向东是大趋势。但是在苏皖交界一带,江流被江南山势阻遏,由西南折向东北,直到南京下关狮子山麓,才转折再向东行,形成了一个“厂”字形的大曲折。所以江南地区又被称为“江左”“江东”。“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便是这形势的写照。今天的南京江南主城区,恰好被环抱在这个曲折之中。准确地说,古都南京正是在这个曲折之中形成的。
先秦时期,长江的入海口近在镇江、扬州一线。西汉枚乘在《七发》中描写广陵潮,“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虽出于文学语言,并不是凭空虚构。《世说新语·言语》有载:“荀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直到东晋,登北固山仍可以瞻望大海。长江南京段水面开阔,最宽处几近十公里,又因邻近入海口,受海潮顶托,泥沙沉积量很大,江中形成较多沙洲,近岸沙洲与江岸之间往往形成夹江和天然港湾。
秦淮河绵延百公里,在今赤石矶以北、白鹭洲公园一带进入南京主城区。1983年南京进行地质钻探,发现了埋藏在地表之下的秦淮河古河道,距今两三万年前,宽达数百米的秦淮河自东南而来,南京主城区南部因地势低洼成为一片泽国,其间的丘陵山冈,犹如水中的小岛。河水继续北行,一支在凤台山与石头山之间汇入长江,一支穿过鸡笼山和覆舟山之间的垭口,进入古桑泊(今玄武湖),折向西北,沿今金川河下游一线,在狮子山东侧汇入长江。也就是说,当时玄武湖与金川河下游都是秦淮河入江水道的一部分。
距今三千多年前,大略相当于湖熟文化早期,秦淮河主流在鸡笼山、覆舟山一线被阻断,山南河道消失,山北形成玄武湖和金川河下游流域。凤台山与石头山之间,今水西门一带,成为秦淮河主流的入江口。秦淮河下游仍宽达百米以上,所携带的泥沙,在今天的主城区南部,水西门、新街口、浮桥、逸仙桥、瑞金新村、通济门一线以南,逐渐形成秦淮河河谷平原,又在受到江水顶托的入江口,形成大名鼎鼎的白鹭洲。白鹭洲与长江东岸之间形成的夹江,就是六朝时期“商旅方舟万计”的石头津。
《太平御览》卷六十九载:“《丹阳记》曰,白鹭洲在县西三里,隔江中心。南边新林浦,西对白鹭洲。洲在大江中,多聚白鹭,因名之。”这里说的“县”指江宁县治,位于今朝天宫冶山东麓,距水西门江边约一公里。据此计算,夹江只有四五百米宽,风浪比长江干流小得多,自宜于船只安全停泊。“南边新林浦,西对白鹭洲”,是指南朝建康城方位,南边有新林浦,西边对白鹭洲。有人误以为是新林浦西对白鹭洲,新林浦近今西善桥,距建康城约十公里,白鹭洲若与其相对,便不可能“在县西三里”。
南宋《景定建康志》卷十九引旧志说:“白鹭洲,在城之西,与城相望,周回一十五里。”这里的城指南唐金陵城。江心洲渚皆顺流呈狭长形,白鹭洲周长十五里,其长度约在六七里,以金陵城相度,其北端接近石头山金陵邑,南端当与越城相近,正与越城隔江相望。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二引南朝顾野王《舆地志》,说石头城“南抵秦淮口”,即白鹭洲夹江的北口。
唐代诗人李白在凤台山上写下的名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可见这一形势仍没有改变。
越城和金陵邑,这看似孤立的两个点,其实都与秦淮河入江口、与足供水军回旋的天然良港石头津密切相关,都是建城者基于当时地理形势和军事需要作出的明智选择。它们也都发挥着“扼江控淮”的作用。石头山是南京城区长江东岸的制高点,扼守长江的功能明显高于越城,也容易引人关注,所以后世吟咏不绝。越城因处于居民商业区中,其军垒作用不容易突显出来。实则就战略意义而言,其控制沿江天然良港的作用,更高于军事营垒。
良港决定城市命运,为世人所熟悉的例子是香港。当年英国殖民者看中这一岛屿,就是因为借先进勘测技术,发现香港岛与九龙半岛之间的水域,是整个远东地区最优质的深水良港。
良港性质也同样决定了南京城的命运。在此后的城市发展中,石头津北口的金陵邑、石头城,作为都城的门户,长期成为南京的军事重地和副政治中心。石头津南口的越城一带,远离政治中心区,则逐渐发展成繁华的居民区和商市区,孕育出南京最初的市民文化。正是小小的白鹭洲,对于南京城市的形成,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南京从建城之初开始,便是一座沿江城市,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