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我按铃要我的信件和报纸时,我写给费洛斯小姐的便条有了回话,她说阿尔罗伊·基尔先生当天中午一点一刻会在圣詹姆斯街他的俱乐部里恭候我。快到一点时,我先漫步到自己的俱乐部去喝了杯鸡尾酒,因为我可以肯定,罗伊不会请我喝鸡尾酒。然后我顺着圣詹姆斯街走下去,悠闲地看着街上商店的橱窗,因为还有几分钟可以消磨(我不想太准时地赴约),我便走进了佳士得拍卖行,想顺便看看那里有什么我看得上的东西。拍卖已经开始,好几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正在传看几件维多利亚时代的银器,拍卖商一边用不耐烦的眼神追踪着这些人的手势,一边懒洋洋地嘟囔:“有人出十先令,十一先令,十一先令六便士……”那是六月初的一天,天气晴朗,国王街上阳光明媚。相形之下,佳士得拍卖行里挂在墙上的那些画更显得黯然无光。我走出了拍卖行,街上的行人个个看起来慵懒闲适,仿佛这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触动了他们的心灵,使他们在忙碌的日常事务中突然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想要好好欣赏一下眼前的生活图景。

罗伊的俱乐部里一片沉静。前厅里只有一位年纪很大的门房和一名男侍者。我突然有种忧伤的感觉,好像所有会员都去参加领班侍者的葬礼了。我报了罗伊的名字,那名侍者马上将我领到一个空荡荡的过道上,在存放好我的帽子和手杖后,又领我走进了一间同样空无一人的大厅,墙上挂着一些和真人同样大小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政治家的肖像。罗伊从一张皮沙发上站起身来,热情地招呼我。

“我们直接上楼吧?”他说。

我猜对了,他果然不会请我喝鸡尾酒,我暗暗得意自己考虑周全。他领我登上了铺着厚厚地毯的气派楼梯,楼梯上一个人都没有遇到。我们走进接待来宾的餐厅,餐厅里也只有我们两个人。餐厅挺宽敞的,也很干净,四壁洁白,有一扇亚当风格的窗户。我们就在窗边的座位上坐下,一名神情庄重的侍者递给我们菜单。牛肉、羊肉、冷冻三文鱼、苹果挞、大黄挞、醋栗挞。我浏览着这份毫无特色的菜单,不禁暗暗叹气,想到了街角处就有一些法国餐馆,那里热热闹闹的,还能见到穿着夏日裙衫的打扮入时的女人。

“我推荐这里的牛肉火腿派。”罗伊说。

“好吧。”

“沙拉我自己拌。”他用不经意却又不由分说的口吻对侍者说了一句,接着又把目光移到菜单上,摆出一副慷慨大方的神情说,“再来点儿芦笋怎样?”

“那太好了。”

他的神态越来越豪迈了。

“两份芦笋,告诉厨师长,叫他亲自挑选。你想喝点儿什么?来瓶白葡萄酒怎样?我们都很喜欢这儿的白葡萄酒。”

我表示同意后,他马上吩咐侍者去把侍酒师叫来。我在一旁禁不住对他点菜时那副威严又不失礼貌的气势钦佩不已。我觉得一位有修养的国王就是这样召见他的陆军元帅的。转眼间,胖胖的侍酒师穿着一身黑制服,脖子上挂着表明他职务的银链子,手拿酒单急匆匆跑了进来。罗伊只是随意朝他点了点头。

“嘿,阿姆斯特朗,我们要一瓶一九二一年的圣母之乳[1]。”

“好的,先生。”

“存货还多吗?还不错?你知道的,以后可要断货啦。”

“恐怕是的,先生。”

“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忧,是不是,阿姆斯特朗?”

罗伊满面笑容,亲切地看着侍酒师。侍酒师长期同这里的俱乐部成员打交道,早已心领神会,知道这句话是需要回答的。

“说得太对了,先生。”

罗伊哈哈大笑,眼睛瞅着我。这个阿姆斯特朗,表现得真不错。

“还有,要冰一下,阿姆斯特朗,不过别太凉了,你知道的,要刚好。我要叫我的客人看看我们这儿办事是很讲究的。”他又转过脸来看着我,“阿姆斯特朗在我们这里已经四十八年了。”等侍酒师走开后,他又接着说,“我请你到这儿来吃饭,希望你别介意。这里很安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们都有好些年没好好聊聊了。你看上去气色很好嘛。”

听罗伊这么一说,我也不由得打量了一下他。

“比你差远了。”我答道。

“这是因为我生活有规律,不乱喝酒,信仰虔诚。”他大笑着说,“工作多,运动也多。你还打高尔夫球吗?最近我们得找时间打一场。”

我知道罗伊也只是随口一说,要他浪费一天时间同我这么个打不打都无所谓的对手去打一场高尔夫球,他会觉得是最没有意思的事。不过,我感觉接受这么一个含含糊糊的邀请,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他看上去的确很健康,他的一头鬈发已经花白,但这个发色还挺适合他的,反倒使他那张被太阳晒黑的脸显得更加年轻,他的神情还是那样坦率。他的眼睛清澈明亮,让人感觉他的诚恳是发自内心的。他比年轻时胖了一些,所以当侍者给我们上面包时,他只要了黑麦面包,我一点儿都没觉得奇怪。略微发福的身材更增添了他的气派,使他的言论显得更有分量。他的举止比过去更从容了,会让你对他产生一种信任感。他坐到椅子上后,体态是如此稳重敦实,让你觉得他简直是坐在一座纪念碑上。

我不知道,我前面描述他同侍者的对话是否像我希望的那样,已经让读者看出来,他的谈吐通常并不精妙,也不风趣,但他能张口就说,还笑声不断,有时甚至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他说的话很有趣。他从来不会找不到话说,他在谈论时下的一些话题时总能娓娓道来,使听他说话的人不会感到一丝紧张。

许多作家都有咬文嚼字的坏习惯,即便是在日常交谈中也会字斟句酌。他们会不自觉地细致推敲每一句话,力求在表达意思时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这个习惯会使不少上层社会的人在同他们交往时望而生畏,那些人精神需求简单,能用的词汇也有限,因而在选择交往对象时总会深思熟虑,但是同罗伊交往的人从不会有这种拘束感。他可以用对方完全能理解的词语同一个爱跳舞的卫兵说话,也可以同一个参加赛马的伯爵夫人用她的马夫惯用的话进行交谈。人家总会热情又欣慰地说他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作家。罗伊最愿意听到这样的赞扬。聪明人总喜欢用一些现成的词语(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不关谁的事”就是最常见的一句)、流行的形容词(如“圣洁的”或“叫人脸红的”),还有那些只有生活在特定圈子里的人才能懂得其意思的动词(如“推搡”)。这些词语可以使家长里短的闲谈显得随意、亲切而又活泼,也不用动脑筋多想。美国人是世界上最有效率的人,他们把这种语言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创造了一大批简洁又通俗的短语,所以他们不需要花费时间去斟酌自己在说什么,就可以生动有趣地交谈一番,这样他们的头脑就可以用来自由思考做大生意和男女私情这类更重要的事情。罗伊的词汇量是丰富的,他随机选用词语的“嗅觉”也准确无误,这就总能使他的讲话更有味道,同时又恰到好处。另外,他每次讲话总是兴致勃勃、信手拈来,仿佛每个词语都是在他头脑的沃土里刚长出来似的。

眼下他就在同我东拉西扯,他谈到了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和最近出版的书,还谈到了歌剧。他的谈兴很浓。他一向对人很亲切,可是今天他的亲切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叹惜我们彼此见面太少,又对我坦诚相告(坦诚本是他最动人的品性),说他有多么喜欢我、对我有多么高的评价。我深感不得不迎合一下他的这番深情厚谊。他问起我手头在写什么书,我也连忙问了他在写什么书。我们彼此都说对方理应有更大的成功。我们吃完了牛肉火腿派,罗伊又给我讲了他拌沙拉的窍门。我们喝了白葡萄酒,津津有味地不停咂嘴。

而我一直在心里犯嘀咕,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谈到正题。

我很难相信,眼下正是伦敦最繁忙的社交季节,阿尔罗伊·基尔居然肯浪费时间来同一个既非书评家又在任何方面都毫无影响力的同行作家见面,只是为了聊聊马蒂斯[2]、马塞尔·普鲁斯特[3]和俄国芭蕾舞。再说,在他谈笑风生的表现背后,我隐约感觉他有点儿心神不定。要不是我知道他眼下境况不错,真会以为他要开口向我借一百英镑。眼看这顿午饭就要吃完了,而他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知道他处事谨慎。也许他认为我们两人久未见面,这次相见最好只用来叙叙旧,所以这顿气氛愉快的丰盛午餐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引鱼上钩的诱饵。

“我们去隔壁喝杯咖啡,怎么样?”他问我。

“听你的。”

“我觉得那里更舒服些。”

我跟着他走进了另一个房间,那里宽敞多了,摆着一些很大的皮扶手椅和巨大的长沙发,桌上放着一些报纸和杂志。有两个老人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他们很不友好地看了我们一眼,但罗伊依旧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

“你好啊,将军。”他大声喊道,一边兴冲冲地点着头。

我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望着街上一片欢快的景象,暗暗想自己真该多了解一些圣詹姆斯街的历史背景。可是我很惭愧,我连街对面那个俱乐部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也没敢问罗伊,生怕他会嘲笑我,认为我居然对这种每个体面人都知道的事一无所知。他把我叫回来,问我要不要在喝咖啡时也喝点儿白兰地。我谢绝了,可他还是执意要我喝一杯。这个俱乐部的白兰地很有名。我们在气派的壁炉旁的一张沙发上并排坐下,点燃了雪茄。

“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最后一次来伦敦时,我和他就是在这儿吃的午饭,”罗伊随口说道,“我非要老头儿尝尝我们这儿的白兰地,他很喜欢。上周末我就是在他的遗孀那里过的。”

“是吗?”

“她多次问候你。”

“多谢她,我还以为她不记得我了。”

“哦,她当然记得。六年前你在他们家吃过饭,对吗?她说老头儿见到你可高兴了。”

“可我觉得她并不高兴。”

“哦,你完全误会了。她当然不得不小心点儿嘛。想去拜访老头儿的人实在太多了,她必须考虑他的体力,她总怕他过度劳累。你想想,她把老头儿照顾得活到了八十四岁还头脑清醒,真的了不起啊!老头儿过世后,我经常去看她。她孤单极了,毕竟她全身心服侍了老头儿整整二十五年。要知道,这简直是奥赛罗[4]才能做到的事。我真替她感到难过。”

“她还算年轻,说不定还会再嫁的。”

“哦,不会的,她不会再嫁了。要那样就糟糕了。”

谈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我们默默喝着白兰地。

“在德里菲尔德成名之前就认识他并且现在还活着的人不多了,你应该就是其中之一。你曾经同他频繁见面,是不是?”

“是见过几次。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而他已到中年。我们的交情并不是很深。”

“那倒也许是,不过你一定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

“我想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写写回忆他的文章?”

“天哪,没有!”

“你不觉得你应该写一写吗?他可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小说家之一,也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后一位大作家。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小说同最近一百年来问世的任何一部小说一样有希望流传下去。”

“不见得吧。我一直觉得他的小说挺乏味的。”

罗伊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只有你会说这种话!不管怎么说,你得承认有你这种看法的人是少数。不瞒你说,他的小说我读了不只一两遍,得有六七遍。每读一遍都觉得更好。他去世时,评论他的那些文章你读过吗?”

“读过几篇。”

“评价那么一致,真是惊人。我每一篇都读了。”

“既然大家都说一样的话,那还有必要读吗?”

罗伊随和地耸了耸他宽大的肩膀,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的文章相当精彩。老头儿要是能读到该有多好。我听说一些季刊下几期也会登出几篇的。”

“我还是认为他的小说相当乏味。”

罗伊露出宽容的笑脸。

“你的看法同每一位说话有分量的评论家都不一致,不会觉得心里有点儿不安吗?”

“没有什么不安的。我写作三十五年了,你想不到我见过多少人曾被捧为天才,享受了短暂的荣耀,转眼就默默无闻了。我不知道这些人后来都怎样了。死了吗?被关进疯人院了,还是躲到办公室里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作品借给哪个偏僻村子里的医生和老姑娘看。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仍在哪个意大利老年公寓里做着大人物。”

“哦,是的,那些人都是昙花一现的。我了解他们。”

“你甚至还做过关于他们的演讲。”

“那也是不得不做的。尽力而为的事,谁都愿意帮人一把,哪怕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是成不了气候的。算了吧,对人大方点儿总不是坏事。但是话又说回来,德里菲尔德和那些人完全不同。他的作品集共有三十七卷,索斯比书店最近卖出的他的一套作品全集售价可有七十八英镑。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他的书销量逐年上升,去年销量最高。你尽可以相信我。上次我在德里菲尔德太太那儿时,她给我看了他的收入账单。德里菲尔德的地位已经摆在那儿了。”

“谁能说得准呢?”

“你不是觉得你可以吗?”罗伊尖酸应对。

我并未生气。我知道是我把他激怒了,我暗自感到高兴。

“我觉得我在少年时代的直觉判断还是对的。那时人家和我说卡莱尔是个伟大的作家,可是很惭愧,我觉得他的《法国革命史》和《旧衣新裁》根本读不下去。现在还有人读这些书吗?那时我以为别人的见解总要比我自己的高明,所以我说服自己相信乔治·梅瑞狄斯[5]的作品很精彩。其实我心里却认为他很做作,啰里啰唆,也不真诚。现在好多人也都这么认为了。因为那时有人告诉我,能欣赏沃尔特·佩特[6]就可以证明自己是个有教养的青年,于是我开始欣赏沃尔特·佩特了。可是,天哪!他的《伊壁鸠鲁信徒马利乌斯》[7]读得我简直烦死了。”

“是这么回事,我觉得现在没有人读佩特的作品了,梅瑞狄斯当然也已经过时,而卡莱尔的作品也的确是装腔作势、空话连篇。”

“但是你不知道,三十年前他们可都是被认为十拿九稳会流芳百世的人。”

“你看错过吗?”

“也看错过几次。过去我不喜欢纽曼[8],现在我对他的看法好多了,而那时我对菲茨杰拉德[9]的那些读起来朗朗上口的四行诗的评价要比现在好得多。过去我觉得歌德的《威廉·迈斯特》[10]简直读不下去,可现在我觉得这是他的杰作。”

“那么,哪些是你当时欣赏现在还一样喜欢的作品呢?”

“有的,比如《项狄传》[11]《阿米莉亚》[12]《名利场》[13]《包法利夫人》[14]《巴马修道院》[15]《安娜·卡列尼娜》[16],还有华兹华斯[17]、济慈[18]和魏尔伦[19]的诗歌。”

“我这样说你不要见怪,我认为你说的这些并没有什么新颖独到之处。”

“你这样说我一点儿也不见怪。我的看法是没有什么新意。只是你问我为什么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就想要解释一下,以前不管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过于相信当时文化圈的观点,我说过一些赞扬某些作家的话,实际上并不是真的钦佩某些当时公认值得赞赏的作家我,后来的事实似乎也说明了我当时的想法是对的。当时我凭直觉真诚喜欢的作家作品却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这不仅验证了我的个人见解,也同评论界的普遍看法一致。”

罗伊沉默了一会儿,两眼直盯着杯底,他是想看看杯子里还有没有咖啡,还是想找点儿话说,我就不知道了。我瞥了一眼壁炉上的挂钟,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不失礼节地起身告辞了。也许我误解他了,看来罗伊请我吃饭也就只是为了同我随便聊聊莎士比亚什么的。我暗暗自责本不该对他有那些刻薄的想法。我担心地看了看他。如果他请我吃饭没有别的目的,那么他一定是日子过得有些厌倦或是灰心了。如果他的确没有私心,那可能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目前这世道叫他有些受不了。但是他一看到我在看挂钟,就立刻说话了。

“我不明白,一个人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能写整整六十年,而且能赢得越来越多的好评,你怎么能够否认这个人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呢?不管怎么说,德里菲尔德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了每个现代文明国家的文字,在他的住宅里,一排排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译本。当然,我愿意承认,他写的不少东西现在看来是有点儿过时了。他成名的那个年代文风不佳,他的语言难免冗长啰唆。他的大多数故事情节都有夸张造作之嫌,但是他的作品有一个特点你必须承认,那就是美。”

“是吗?”我说。

“说来说去,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而德里菲尔德写的每一页都让人感觉到美。”

“是吗?”我说。

“他八十岁生日那天,我们给他送去了一幅他的画像,你要是在场就好了。那个场面真是令人难忘。”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报道。”

“那天到场的不光只有作家,那可真是一场极具代表性的盛会——科技界、政界、商界、艺术界,上流社会的各界代表都出席了。那么一大批名流显贵一起在黑马厩镇火车站走下火车的场景,可真是百年不遇。当首相授给老人家荣誉勋章时,那场面实在太令人感动了。他还发表了感人的讲话。不瞒你说,那天好多人的眼里都含着泪水。”

“德里菲尔德也哭了吗?”

“没有,他倒显得出奇的镇定。他就和平时一样,有些羞怯,这你知道,但也很平静,举止彬彬有礼,当然也很感激大家的盛情,只是说得有点儿干巴巴的。德里菲尔德太太怕他太累了,所以在我们去餐厅吃饭后就让他留在书房里,用托盘送了点儿东西给他吃。我趁大家都在喝咖啡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看他。只见他一边抽烟斗,一边看着我们送给他的那幅画像。我问他觉得画得怎么样。他不肯说,只是微微一笑。他问我可不可以把假牙拿下来。我说这可不行,这伙儿祝寿的人马上就会进来同他告别。接着我问他是否觉得这是美好的时刻。‘怪怪的,’他说,‘太怪了。’事实上,我想,他是撑不住了。他到了晚年,吃东西、抽烟都很邋遢——装烟斗时总把烟丝掉得满身都是。德里菲尔德太太不愿意人家看到他这副样子,当然她不怕我看见。我帮他稍稍收拾得干净些,然后所有人都进来同他握手告别,我们就回伦敦去了。”

我站起身来。

“噢,我得告辞了。今天见到你真的太高兴了。”

“我正要去莱斯特画廊看一个不公开的预展。我认识那儿的人,要是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你进去。”

“谢谢你的好意,我也收到了一张请柬。不过,我不打算去了。”

我们走下楼梯,我取了帽子。出门后我准备朝皮卡迪利大街走去,这时罗伊说:

“我就陪你走到街头吧。”他赶了几步走到我身边,“你认识他的前妻,是吗?”

“谁的前妻?”

“德里菲尔德。”

“哦!”我已经把她忘到脑后了,“是认识。”

“熟吗?”

“挺熟的。”

“我想她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吧?”

“我倒没这个印象。”

“她一定特别平庸。她当过酒吧女招待,是不是?”

“是的。”

“我真弄不懂他究竟为什么要娶她。我一直听说她对他极不忠实。”

“是极不忠实。”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记得,记得非常清楚,”我微笑着说,“她很漂亮。”

罗伊扑哧笑出了声。

“一般人不会有这个印象。”

我没有回答。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皮卡迪利大街,我停下脚步,伸出手同罗伊道别。他握了握我的手,但是我感觉到他不像平时那样亲切了。我的印象是他对我们这次会面很失望。我想不出他为什么失望。不论他本想要我做什么,我都没能去做,因为他根本没有给我一点儿暗示。我漫步穿过里茨大饭店的拱廊,又沿着公园的栅栏一直走到半月街的对面。一路上我都在想是不是我今天的态度显得格外不客气。显然,罗伊觉得今天不是请我为他帮忙的合适时机。

我拐上了半月街,经过了熙熙攘攘的皮卡迪利大街后,半月街上的恬静令人感到惬意。四周的气氛显得沉稳而庄重。大多数住宅都有房间出租,但是哪儿都看不到俗气的招租广告牌。有的房子像医生诊所那样,在门外挂一块擦得锃亮的铜牌表明出租的意思;有的则在扇形气窗上端端正正漆上“公寓”这个词;还有一两家更为慎重,只写了房主的姓名,不知情的人很可能会以为那是一家裁缝铺或钱庄。这里不像杰明街那样交通拥挤与喧闹,那条街上也有房间出租,不过人们时不时地会看到房子的门口停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车里没有人;偶尔也会看到一辆出租车载着一位中年女士,停到另一栋房子的门口。你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不像住在杰明街上的人那样在逍遥度日,他们多少有些不够体面——喜欢赛马的男人早上起来,因昨晚喝太多酒而感到头疼,嚷嚷着要喝点儿醒酒的含酒饮料。住在半月街上的大都是一些有身份的女士,在伦敦的社交季节从乡间过来住上一两个月,还有一些专属俱乐部的老年绅士会员。你会感觉这些房客年复一年都会住到同一幢房子里,有些房主或许当年曾在大户人家的宅邸当差,他们那时就认识了。我的房东费洛斯小姐就曾在一些大户人家当过厨娘,不过你要是看到她在牧羊人市场买东西的那副样子,根本猜想不到她曾经当过厨娘。她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的厨娘那样矮胖结实、脸色红通通的,一副邋遢相;她身材瘦长,腰板笔挺,衣着整洁入时。她已到中年,脸上总是带着一副坚定的神情,嘴上涂着口红,戴眼镜。她做事有条理,话不多,面露冷冷的讥嘲神气,花钱大手大脚。

我住的房间在一楼。客厅里糊着老式的大理石纹墙纸,墙上挂着一些水彩画,画的都是浪漫的场景,有风度翩翩的骑士在向他的情人告别,也有气派十足的王公贵族在宏伟的大厅里大摆宴席。墙边摆着几盆高大的蕨类植物,扶手椅上的皮面已经磨损褪色。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营造出一种奇妙的气氛,让人联想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我望望窗外,感觉看到的会是一辆私家双座马车,而不是一辆克莱斯勒汽车。窗户上还挂着厚厚的红色棱纹布窗帘。

[1] 圣母之乳(Liebfraumilch),德国产的白葡萄酒。

[2] 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画家,野兽派创始人。

[3]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意识流小说家,以长篇巨著《追寻逝去的时光》闻名于世。

[4] 奥赛罗(Othello),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主人公。

[5] 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小说家。

[6] 沃尔特·佩特(Walter Pater,1839—1894),英国著名文艺评论家、作家,十九世纪末提出“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成为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

[7] 《伊壁鸠鲁信徒马利乌斯》(Marius the Epicurean),沃尔特·佩特于一八八五年发表的哲理小说。

[8] 纽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英国天主教枢机主教、神学家、教育家。

[9] 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英国翻译家、作家,以翻译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1048—1131)的四行诗集《鲁拜集》(Rubaiyat)闻名。

[10] 《威廉·迈斯特》(Wilhelm Meister),分为《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和《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编者注

[11] 《项狄传》(Tristram Shandy),英国小说家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所著长篇小说,共九卷,一七六〇年至一七六七年陆续出版。

[12] 《阿米莉亚》(Amelia),英国小说家菲尔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晚期的作品。

[13] 《名利场》(Vanity Fair),英国小说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所作的著名小说。

[14] 《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法国小说家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的著名小说。

[15] 《巴马修道院》(La Chartreuse de Parme,又译《帕尔马修道院》),法国小说家司汤达(Stendhal,原名Marie-Henri Beyle,1783—1842)的著名小说。

[16] 《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Leo Nikolayevich Tolstoy,1828—1910)的名作。

[17]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与雪莱、拜伦齐名,也是湖畔派代表。——编者注

[18] 约翰·济慈(John Keats,1795—1821)英国诗人,与拜伦、雪莱并称为“浪漫主义第二代诗人”。——编者注

[19] 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