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深冬,租界区与海城自留区的冷战挟持在僵持了数个月之后终于达到了和解,租界政府获得了那个码头的征税权,并且所有前往这个码头的货物,都由租界政府处理,海城本地政府无权干涉。
这样的消息一出,海城又掀起了一阵游行示威浪潮,学生们穿着校服上街,打着口号要政府坚守本国人民的权益,不能向洋人妥协,不能跪下膝盖。
杜寒绡在去店里时遇到了发传单的学生,硬生生将两张传单塞进了她的手里,同时那学样指着她背后的店面告诉她,这是洋鬼子开的店,不要去买东西。
“这家香水店的主人是中国人,她只是与洋人合作。”杜寒绡解释。
“那更是可恶,和洋鬼子合作的人,也是鬼子,见一次要打一次。”那学生激动地说着,挥舞拳头,好在茉莉及时出来拉开了杜寒绡。
杜寒绡进店,脱下大衣外套,路易丝从内屋出来,提议要杜寒绡去试一下她最新调出来的新香水,同时拿过了她手里的传单来看,之后摇头。
“这些标语太偏激了,这样的游行是不理智的,如果不阻止,很容易引发爆乱。”
“他们只是为自己的国家担忧。”杜寒绡戴上手套,进到里屋的工作室内,小心地将一点香水滴到试香纸上,再轻轻挥动,去看它在纸片上的颜色变化,唤茉莉过来嗅它的味道向自己转述,同时去翻看旁边放着的笔记本上写出来的,关于这个香水的配方比例。
“玫瑰花的量再减少一些,陈皮的比例多加一些,这样留香或许能久点,再试几次。”
路易丝点点头,走过去拿笔记下,同时也道:“但是,盲目的愤怒只会带来坏的结果,最近街上这样的游行越来越多了,如果再不正确引导,我担心这个城市会出事。”
“路易丝小姐担心的事,就在北方发生了。”茉莉拿过来一份报纸说到。
杜寒绡接过报纸来看,发现上面有写着东北一带,学生游行示威要政府拒绝与日方合作开放港口共同治理,拒绝将日语纳为必学语言而放弃原本的国学课。游行在历经了数日后政府出面镇压,混乱之中有人开枪,随后引发爆乱,政府军与学生发生了一系冲突列事故,最后死伤过百。
“这还是上个月的报纸了,现如今听说那边打起来了,那边好像是几个学生带的头,闹起了革命,之后风风火火的就自立为政和原来的政府对着干了起来,现在那边乱成一团了。”茉莉一边泡茶一边说。
“你从哪听来的。”杜寒绡皱眉。
“逃难的人呀,这几日城里来了好多自北方来逃难的人,说现在那边各种起义,各种党派,乱得狠,也就南边尚算安宁,所以大伙儿都朝这边逃。”
杜寒绡皱眉,若有所思,路易丝记完了笔记,看她面色不好就安慰她,道:“杜小姐不用担心,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安排你和你的家人一起去英国,在那里你们会生活得很安全。”
杜寒绡回神,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去处理桌上的另一个配方,告诉路易丝,这些香水做出来后要赶在春节之前上新,因为中国人讲究新年新气象,会更合时宜。
在店内忙了一个下午,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候路易丝要回邸了,她一边穿着大衣一边询问杜寒绡是否要与自己一道出去一趟,去医院探望楼韶华。
“医院?”
“你不知道吗,他的伤口发炎溃烂,做了一个切除手术。”
路易丝先行离开,杜寒绡拿着手里刚脱下来的手套半晌竟回不过来神,再想一想才记起那日楼韶华比式完要自己同他一道去一趟,自己拒绝了,大约便是要去医院的。
回到府里,杜寒绡始终有点心神不宁,一晚也不曾睡好,翌日清晨她收拾了东西独自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去租界那边的洋人医院。一路上,她还是局促不安,自己这样过去倒显得自己有所表示一样,但又还是受不了脑子里的念头驱使。
到了医院,因为楼韶华在海城算是名人,随便一问便知晓了他的病房号,那值班的护士在得知杜寒绡的身份后立即亮了眼,在杜寒绡走过后即与旁边的人小声聊着八卦,大意是结合着早先报纸上说的私奔传闻,如今又有位洋小姐每日来照应,这下可有好戏。
杜寒绡去了楼韶华的病房外,隔着玻璃看到路易丝在里面,两人在用英文交流着一些事,杜寒绡听不太清楚,之后看到路易丝搀扶楼韶华坐起身,喂他吃粥。
杜寒绡知道路易丝对楼韶华心存爱慕,而且她一早也承认过,但此时看着这两人,她忽然心中生出些不悦,又有点害怕,不敢去敲门,在门口踌躇了许久,最后将提着的果篮随手递给了一个路过的护士,自己悄然离开。
李家忽然提高孙家的船运费用的消息传来,孙马坐在商行里气得拍响了桌子,管家询问是否要安排约见孙家当家的谈一谈,看有没有缓和的余地,孙马摆手示意不用。
“从夏末开始,我们从李家那里出的货有一半都不顺畅,我忍了许久了,如今忽然涨价,这摆明了是要撕破脸了。”
“他们大约还是要将李家少爷的死怪在孙家头上吧,加上您娶了太太……”
“行了,这些事不用你提醒我。”
孙马打断管家的话,正巧秦情推开门进来,穿着墨色的旗袍,才换了新式的发型,身后的奶妈怀里抱着孩子,她微笑着上前将一只食盒从跟着的佣人手里接过来放到桌上。
“老爷,我亲手做了糕点,吃些吧。管家也偿偿。”
管家尴尬地笑着道谢说不用,秦情脸上的微笑依旧不变,却还是径自打开了食盒,再次重申要管家拿一个去,管家无奈,只得小心奕奕地取了一个后出去,同时秦情也挥手让佣人和奶妈也出去。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没有了外人,孙马变了脸色。
“我怎么不能来?我现在可是孙家名正言顺的太太,来商行走动走动,有何不可?”
“秦情,我娶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带好孩子,当好你的闲太太,别来烦我。”
“哟,这是在威胁我吗?老爷,当初可是你要动我的,说我像……”
秦情的话未说完,孙马扬手将桌上的食合打翻在地,伸手要她滚出去,秦情看着这一幕,唇角微动,却也不怒亦不争,拉动身上的狐裘披肩,客气地道了别后离开。
离开孙氏商行,秦情让司机先送孩子奶妈等一行人先回去,自己想一个人走走逛逛,在车子离开后她叫了个黄包车去租界的南边近郊处,黄包车经过一个拐角时遇上了杜寒绡,她就将人唤住。
在发生了诸多变故后再遇秦情,杜寒绡险些有点没认出来,但还是笑着打了招呼,之后她被秦情拉上车,让她陪自己去个地方。
那地方是近郊的精神病院,在那里秦情远远地看着由护士陪同的孙传业,他呆滞地坐在椅上,盯着一棵入了冬后只有嶙峋枝节的大树发呆。
在杜寒绡眼里,孙传业算不得是个好人,但看到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变成这样的痴呆模样,心中还是不禁有些感慨命运无常。再思及秦情与孙传业曾有过的暧昧情愫,杜寒绡不禁猜测,此时的秦情心中应该苦楚许多。
“当年,若是他不辜负我的姐姐,不把她逼上绝路,就不会有今日了。”意外的是,秦情开口出声却没有悲伤,有的竟只是感叹与淡然。
杜寒绡只是听楼韶华有简单介绍过关于孙传业与秦情姐姐的旧事,大约就是富家公子爱上出身卑微的乞女,之后私奔,之后又向现实低头重归家族,女子在大火中身亡。但是,此时听秦情说来,似乎这事是另有隐情,但是她又不知道如何去问。
“斯人已逝,你也不必过于悲伤,如今你有家有子,还是朝前看吧。”杜寒绡有意带过此话题。
似乎是感受到了杜寒绡的意图,秦情笑了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不悲伤,事情已经过去近十年了,最苦最非的日子已经熬过来了,以后再不会有谁能让我受苦,受委屈了。”
“今日叫你来,一是想与你叙旧,二来也是想向你提个醒。”
“什么醒?”
“不要与楼韶华再斗或比,现在收手,和那个洋小姐一起出国去,别再回来。海城的水已经越来越浑了,能走的时候赶紧走,别留恋。”
杜寒绡听得没有头绪,之后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要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我的事还是我自己来决定吧。”
杜寒绡觉得,似乎自己与秦情已经再聊不下去了,她不仅换了妆容打扮,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生活在孙家的外姓小姐,没有了从前的懦弱,再在的她眼里透着的那种强韧让杜寒绡陌生又不自觉地有些不安。于是,她提出告辞,转身离开。
“果然,你与我姐姐一样,听不进我的劝。当年,我劝她离开这个男人,离开海城,她也是这样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等到我再见到她时,好已经是一堆白骨残骸,躺在焦黑的废墟里。”
杜寒绡的步子停滞了一下,之后继续前行,没有回应,没有回头。
杜寒绡离开后,秦情拉动身上的披肩,缓步走下台阶,穿过青石地板,走到孙传业所坐着的长椅上,与他并肩,一起望向那棵枯树。
“孙传业,你可要睁大眼睛看好了,别错过要开场的好戏。”
李家与孙家的彻底断交是在数日之后,就在孙马让人安排着的和事宴上,当着几个在海城有名望的中间人,孙马和言悦色地起身,端着酒醉向李家老爷敬酒,但李家拒绝了孙马提出的杯酒言和的提议,甚至在孙马在同意他们取消之前给孙家所有的价格优惠,与其他各类小商户同等价格运输的前提下,李家依旧拒绝了。
“我李家与孙家是有合约协议,每年一签,给你们比市面低上一成的价格,货量方面虽无明文规定,但是也有个大家都有底数的吨位。可过去的半年,你们的货频频出事,码头上闹来闹去不是一回两回,我也不曾说过什么。但在租界的新码头开了之后,你们商行丢着我们的空头不用,跑去用洋人的船,这事情就难堪了些。我知道,洋人的船是又大又快,但是你这撂下我这多年的老伙计跟别人走了,等到洋人的船你不够用了又想回来找我。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怎么着也争一口气,孙老爷你是懂这个道理的。”
“那你到底要如何?如今我还有几仓库的货在你的码头仓库里,难不成要我再把那货全又运去别的码头?”
“哟,话不是这样说的,我只是个开船行,行码头的下九流行当,比不得孙家高贵门庭,袓上贵胄,就如同孙老爷您背地里说我李家上不得台面一样,一身铜臭一样。既然,说我一身铜臭,那就别再讲什么交情了,我就臭到底,今后的暂且不说,你现在放在那儿的,要想出,再翻一番吧。”
“你别欺人太甚!”孙马拍桌起立,面前的酒杯都翻倒了,之前未能敬出去的酒顺着桌子流淌开。
“欺人太甚?”李老板冷笑一声,随后居然也拍桌起身,接道:“孙马,我儿子的一条命还和你们孙家脱不了干系呢,还敢在这里和我大呼小叫?我儿子去迎娶你的义女,结果死在你们公馆外的大路上,尸骨未寒,你接着就娶了自己的义女过门儿,什么才叫欺人太甚?这就叫欺人太甚,还叫不知廉耻!”
孙马被惹怒,推开背后的椅子主要冲李老爷走过去,好在席上的其他人赶紧起身将他挡下,劝他不要再争执。
“两位兄弟都是喝高了,言语过激,我看今日的宴就到这里了吧,各家的下人招呼各家的老爷回去吧,有事儿明日再说。”一个席上较年长的人出来说话,当是主持收场。
孙家的管家上前来,搀扶住了孙马离开,李家老爷冷冷地看着,最后在他出门前又补了一句话。
“孙马,人在做,天在看,如果让我查出真是你做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尽管去查,我孙马问心无愧。”
这一场本意想要讲和的晚宴就这样不欢而散,原本的矛盾没有解决,两家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孙马坐上回府的汽车,气得直咳嗽,用帕子拭过嘴后居然见到了血块,管家赶紧催促司机快些开,好回家让孙马吃药。
“最近咳得越来越重,是不是那些药量不够了,要叫医生重新再开了。”管家皱眉。
孙马挥挥手,全然没有心思在意这些,脑子里只想着如今断了李家的船,那些货要怎么出去,否则就旦延误,又要赔偿滞纳金。
与此同时,李家老爷也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进门之后见到自己的夫人正在会客,与一个女子谈话闲聊,脸上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那是自儿子暴毙后长久处于抑郁的妻子难得的舒心。
李太太起身招呼,介绍身边的人是自己今天在绸缎行认识的新朋友,说多亏了她肯相让,才买到了最中意的布料,准备着给李老爷做新年衣裳。
李老爷是认识这个女子的,随后告诉自己的夫人,这个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女豪商,云南杜家的杜西凤,杜大小姐。
知晓了身份,李太太恍然大悟,又是一通夸赞,之后在李老爷的建议下先回后院,留下他两人聊些生意上的事。
“早先家弟已经前来拜访过李老爷数次,但我但兴许是家弟礼数不尽,每次送来的东西都在隔天被退了,所以我想着不如我自己亲身来登门一趟。”杜西凤微笑。
“杜家的意思我知道,但是我李某人做生意也讲个实在,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们杜家上来就要跟我谈船行包运的事,一旦包给你们,那我们李家除了拿着你那点承包费用,就是个废物了。”李老爷挥手拒绝。
“之前是家弟说的不清楚,并非是要包运,只是想包两个月,这两个月我杜家有足够的货流让你家的船上堆满了出港,每日的进出吨量十成十,费用也按着市面价格来,不用给我任何折扣。”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要任何好处,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这两个月内不出孙家的货,一根草,一粒粮都不出。”
“孙家?你们杜家与孙家不是之前还是世交,要联姻的吗?”
“这个李老爷就不用多问了,我自有我的道理。而且……我听闻李老爷重金请了洋人医学家过海城,在让人重新开坟验尸,不惜惊动李少爷安宁取了他的骨血去国外化验,我猜……您对孙家如今也不是那么有好感吧。”
“这件事,你如何知道的?”李老爷立即警惕了起来,毕竟这件事他自认为做的周密,连自己的太太都不曾知晓。
“李老爷不用紧张,这件事只有我知晓,而且也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人从我这里知晓,特别是您的夫人。相反的,若李老爷需要任何帮助,可向杜家尽管开口。”
李老爷没有出言否定,杜西凤就知道这事情是成了,客气地作别,约好明日让人将包船的一半订金全部送过来,这事就即立生效了。
杜西凤离去,李老爷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有些出神,这个女子独自前来,不动声色的就与自己的太太结交上,想必言谈之间对自己府上的情况多有一两分了解了。再同自己三言两语就正中要害,讲出他周密进行着的事,也摸清了他如今的态度,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明知她是借势成事在利用自己,但他却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甚至还不自觉间会认为,与她联手自己是站在有利的一方。
从前他是向来不太看得起经商的女子的,觉得多是妇人见识,上得不大台面,所以在杜家之前携礼上门结交时,他是从心底不看好这个由女子当家的姓氏,如今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走了眼。
李家拒绝对孙家所有货物运输进行承接,直接的就是导致了孙家商行的外发货物出不去,要进来的货物靠了岸后在验收上岸时麻烦重重,为此两家在码头争吵不断,甚至还动起了手,最后李家下面被打的工人将孙家的船工和孙马一道告了上去,要赔钱赔礼。
孙马收到传票后冷哼着将票据丢到桌上,道:“看样子,这李家是钱了心要和我孙家杠上了。秋天的时候接的几个大单,全压在了年前,这要是不在年前出了货,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了。”
“我听说了,杜家最近大批的走货,一船船的出去和进来,全是杜家的。”
“杜家?原来是她……”
孙马亲自去杜宅拜访,杜西凤接到通报时杜寒绡也坐在一旁,听到后微微皱眉,表示她可以出面去会一会孙马,不必杜西凤亲自见。
“他是冲我来的,不见到我是不会死心的,再者说,躲了这么多年,是该见一见了,我去梳洗一下,让他侯着。”
杜西凤放下帐本去了后堂,杜寒绡出去迎接了孙马,有礼有节地唤一声孙伯父。
“听闻世侄女如今同洋人一道开香水店,都卖到国外去了,生意红火得很,可喜可贺呀。”
“哪里,都是小打小闹,登不得大雅之堂。”
“这话说的,杜家的制香也是享誉数百年,我还等着接下来你与韶华的比式呢,看一看这北楼南杜到底谁更技高一筹。”
杜寒绡微笑,不置可否,示意孙马落座后叫人去泡茶,然后自己站在主席位的旁边等到杜西凤换了一身较正式的衣裳出来后,客气地招呼一声。
孙马打量着杜西凤,有些愣神,杜西凤也不为所动,直到由着孙马自己回过神,然后客套招呼。
“孙伯父好,来海城有些日子了,因为家里事多未曾上门拜访是我的错,改日一定要登门致歉的。”
“世侄女客气了,客气了,我是长辈,也理应先来照应关心一下后辈的,是我疏忽了。”孙马回过神,之后开始讲自己的来意,道:“今日来,探望世侄女是其一,其二呢,是想请世侄女帮个忙。”
“哦?什么忙?”杜西凤接过佣人送上的茶微笑。
“孙家现如今有几批货要送去津地,急得很,也重要得很,可是听闻这两个月杜家把码头上的船都包下来了,就想身世侄女请个方便,可否支借我几艘船,价格我可以出比市价更高一成的。”
“孙伯父客气了,这船要是有空的,伯父尽管拿去用便是,还何来借不借,价不价的。来人,去把这两个月杜家要出货的帐拿来给孙伯父过目一下,但凡要是有一点空闲的,都挪出来用。”
旁边的佣人去取了出货册子过来,双手奉给孙马,孙马没有接过来,只是就着佣人的手随意翻了两页,但知晓了杜西凤的意思了。
“您看,都到了年关了,杜家这边也是一批货等着要出,我们刚搬来海城不久,一切都乱糟糟的,还望孙伯父不要见笑。”杜西凤微笑说着,保持着自己惯有的平静淡漠,优雅端庄,之后又如同忽然想到什么,咿了一声。
“不过,我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水路走不通,伯父您倒是可以考虑陆路,恰巧我这边刚从外面购了几十辆洋货车,伯父您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用一用,就是这司机我没现成的,您得自己找。”
杜西凤说得不急不徐,神情似有解忧之意,孙马听到这些不禁意外,同时又不禁惊喜,这好歹是有了个法子解决眼下的难题了。
“洋汽车?世侄女是从哪里购得的?”
“哦,就是他们叫的皮卡车,那还是我来海城之前就早早在西洋那边订下的,云南那山高路险的自然是用不上,便直接用船送来海城了,如今就放在杜家码头的仓库里,还没开过封呢。本想着明年开春了再挑个好日子,招上一批司机就用起来的,赶巧儿伯父您来了,既然是急货要送,也不管日子不日子的了,今个儿就让人去开仓拆封,伯父尽管安排着去就好。”
杜西凤说得直接,不拘小节,孙马也就当她是有着云南人直爽的个性,又是真心顺手帮忙,竟不禁有几分感动,起身道了谢,之后由杜西凤安排的人一道离开前往巷口看车。
“世侄女可曾去过北平?”临出门时,孙马忽然回头询问杜西凤。
“不曾,我自幼在云南,倒曾出过几趟门到津地看货,但北平始终未曾踏足过。”
“哦,只是觉得世侄女的眉眼,有些北平女儿的风韵。”
“哈哈,那我当是伯父夸我了,北平自来出美人儿,可惜我还是孩子时就北平就出乱了,无缘一见北平盛世模样了。”
孙马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随着杜家的下人离开出门,杜西凤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笑意也隐去,只余下冰冷淡漠。
“大姐。”杜寒绡走上前来,轻挽杜西凤的手臂,杜西凤拍拍她的手背,告诉她自己没事,让她去忙自己的就好,她想一个人坐下喝杯茶。
杜寒绡独自出门,在街上闲走了一阵儿,心絮不宁,走着走着,竟在这已经待了大半年的城里迷了路,最后所性伸手挡下一辆黄包车坐上,在被问及要去哪时,她随口报了个地址,待到黄包车停下,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报了租界那边洋人医院的地址。
只好下车给了钱,杜寒绡站在医院大楼外抬头,想着此时楼韶华就在上面四楼的房间里,但是却又如上一次那般犯了难,心里嘀咕着若是上去了路易丝在,她会有多不和时宜,若是路易丝不在,那她自己又有多尴尬?
不如走吧,杜寒绡在心里想着,随后转身,可才走出几步又停下,想着这都已经到楼下了,不去看看似乎是白来了一趟,可若是上去看看,又觉得迈不开腿。
就这样纠结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杜寒绡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怪异,直到过路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来回打转。
“你这是迷了路吗?”忽然,她低着的额头被人用两根手指轻轻戳住,教她定在了原地,停止转动。
杜寒绡抬头,见到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楼韶华站在自己面前,他身后的几米外站着精致美丽的路易丝。
路易丝上来打招呼,同时也作别,道:“我要回去准备陪我的父亲出席一场活动,你们聊一聊吧,杜小姐这段时间心神不宁的,想必也是为楼少爷担心,何必要勉强自己故作无事。”
杜寒绡有点尴尬,但路易丝微笑拍她的肩膀,表示自己都懂,她不用解释。
“我希望你调整好状态,这样才能帮我制出更好的香水。”
路易丝边戴着手套边潇洒离开,坐上备在路边的车远去,杜寒绡目送,对于路易丝这种个性的女子,她从未见过,独立,理性,自信,那是许多男人都无法比肩的,能结交一位这样的朋友,她忽然感觉也是一种幸运与荣幸。
走了下神,待杜寒绡回过头时,发现楼韶华面向着她唇角噙笑,
“每次来了,却又悄无声息的走了,真是让人不解。关心我,就让你这样的不安?”
“我不过是想知道,我挑战的对手还有没有活着,若是你身体不适,比式的事可以推后,省得外人说我胜之不武。”杜寒绡严肃地侧过脸。
“不用,医生说明日就可以出院回家了,你来接我。”
“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车夫。”
“因为我这伤可是为了护你落下的,于情于理,来接下我不过份吧。”
“好,我接你,医用的花销也会还你。”杜寒绡丢下一句话,似乎就想转身离开,却不料被楼韶华早有防备地一把抓住了肩膀。
“我该散步了,你陪我走一走。”
“我没空。”
“那就挤出点空来,现在我病着呢,就迁就一下我吧。不然,你总不能让我这个眼盲的人自己在这儿瞎转,回头摔着碰着了,伤得更重怎么办?”
杜寒绡无法,最后没什么好气儿地走近一步,抓起楼韶华的手腕,让他跟着自己走,并声明自己只带着他在花园里走一圈,就要走人。
“你可找到了真正的幕后者?”楼韶华问。
“与你无关,省省吧。”杜寒绡没好气儿地打断。
杜寒绡无意交流,楼韶华摇摇头,叹道:“果然,女人心海底针,明明在我遇事时倾心倾力的照顾我,与我同生共死的不肯松手。但如今,待我们回到了海城,一切趋于平安后,你就立即变成了像是个冰块的模样,不近人情。杜寒绡,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楼少爷你在想什么?”
“我?楼韶华想了一想,之后扬唇微笑,道:“我想与小姐你共结良缘,一世休好,再生个一儿半女携手教养,团圆和睦,不识离别苦,不识忧患愁。”
杜寒绡停下步子,转过身看楼韶华的脸,有片刻的停滞打量,与此同时天际有雪花无声缓缓洒落,落在两人的脸上,冰冰的迅速融化成水,顺着脸颊结成水珠。
最后,杜寒绡缓缓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取下拿开,一言不发地自旁边离开。
“楼少爷,三日后的比式,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当晚,杜寒绡一个人独自坐在院中饮酒,一杯接一杯,雪在地上结上一层白白的痕迹,天际还在簌簌飘落,她却拒绝了茉莉劝她进屋的建议,让茉莉去休息,不要让任何人来吵到自己。
面前的桌上盛着一杯洒无人去饮,杜寒绡像是当作那里坐了一个人一般,会盯着对面的空凳子发呆。饮尽了一壶,杜寒绡站起身来,抬头仰望头顶的天空,伸手去接住,再看着它融化凋零,盯着那些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将来要消失在何处的雪,她笑了,眼角却又溢出了泪。
“雪花呀雪花呀,生亦飘零,死亦飘零,一生都不会被谁真的捧在手心里,对吗?你看,我们多像,一生的命运,早就注定了……”
杜西凤远远在廊下,看着院中抬手立在雪花中央流泪叹息的人,眼中是不忍,也是无奈,下人过来替她披上狐裘斗篷,她抬手示意不用,然后吩咐也去替她热一壶酒送到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