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学术思想
(一)脏腑平举,独尊脾胃
先生继承新安医学“执中央傍四方”的学术思想,倡导脾胃在脏腑学说中的主导地位,强调升降失司是脾胃病的病机特点,当代生活方式的改变是脾胃病发病的诱因。先生认为五脏六腑在人体皆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其中最重要的脏腑当属脾胃,提出“治脾胃以调五脏”和“治五脏以调脾胃”的理论,在临床治疗上成效显著。脾属土,为万物之母、生化之源,心属火,主神明,为君主之官,心脾火土相生;肺属金,主气司呼吸,脾肺母子相生;脾为后天之本,肾为先天之本,脾肾相互资生,相互促进。肝脾同处中焦,肝主疏泄,调畅上下枢机,脾主运化,滋生全身气血,肝脾共助纳运,协同升降,藏统互用。肝脾调和,则中焦健运,升降有度,纳化有常,此即“肝脾建中”理论。早在《内经》就认为“胃者,五脏六腑之海也”“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历代医家皆重视脾胃在人体的重要性,认为脏气之升降有赖于脾胃,脾胃病则五脏六腑、四肢九窍俱病。脾胃健旺,可以权衡五脏,灌溉四旁,生心营,养肺气,柔肝血,滋肾精。从临床观之,若他病引起脾胃异常者,出现腹胀纳呆,或呕吐泄泻,病情大都为由轻转重,若脾胃之证日渐恢复,则病情常为由重转轻。
先生非常重视脾胃后天之本的调养,常以调和脾胃为大法遣方用药。如郁证兼见腹胀纳呆、便溏乏力、舌淡脉细等证候,先生常辨为脾胃亏虚。气血生化无力,则心血不充,神失所养;而心神不安又可导致脾胃功能失调,两者互为病因,相互影响;脾虚又可生痰,痰浊扰心也可致心神不宁。治疗从健脾养心论治,予归脾汤加减,以健脾生血、心脾同治,脾旺则气血生化有源,心神自宁。又如慢性咳嗽患者,若脾失健运,土不生金,反而聚湿生痰而壅肺,肺气滞塞,上逆而咳。如患病日久,肺脾两虚,气不化津,则痰浊更甚,故有“脾为生痰之源,肺为贮痰之器”一说。此时,先生常用参苓白术散或香砂六君子汤加减,以补脾胃、益肺气,促使水谷精微上输于肺。若痰湿较甚,则重用陈皮、半夏、苍术、炒白术等以加强燥湿化痰之功。若病久及肾,脾虚土不制水,肾阳受伐,关门不利,水泛为肿,咳逆倚息不得平卧,可选实脾饮加减,以健脾温肾、行气利水,脾阳振,肾气复,土实则水治。先生认为,掌握脾胃与五脏六腑之间的辩证关系,充分认识脾胃在脏腑中的主导地位,对临床疗效的提高将有很大帮助。先生在运用汗、下、清、温等法时,始终不忘顾护脾胃之气,常配以太子参、粳米、大枣、甘草、薏苡仁等健脾护胃之品,此即古训“调理脾胃者,医家之王道也”。
(二)调和致中,贵在中平
1.“调和致中”之理
先生推崇在“调和致中”的理论下运用“致中和”大法,认为“治胃贵在通,健脾贵在运”,提出“脾胃病治疗十法”,即温、清、消、补、和、疏、润、升、降、通。“调和致中”既是中医治疗时的出发点,也是最终目标。“失中和”是人体产生疾病的基本病机,包括气血、阴阳的失衡,而“调和”是治疗方法,“调”即采用中草药或非药物手段对致病因素或机体失衡的病理机制加以治疗,以纠正其失衡的状态,从而达到“和”的动态平衡。“致中”则是目标。《素问·生气通天论》云:“因而和之,是谓圣度。”中医的治疗方法繁多,但无不是通过“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及“补其不足,泻其有余”等方法,调整机体阴阳失衡的状态并纠正阴阳的偏盛偏衰,达到阴阳的动态平衡,使脏腑由“失中和”的病理状态转变为“中和”的正常生理状态,则疾病自愈。
“和”是人体的一种生理状态,包括阴阳、气血、脏腑和合等。人体中阴阳五行顺应着“阴阳自和”的趋向保持动态平衡即为“和”。中焦如衡的“中和”状态依赖脾与胃相反相成的特性来维持,这是“和”的一种体现。
脾胃在生理上相互联系,继而在病理上互为影响。如脾为湿困,运化失职,清气不升,从而影响胃之受纳和降,可致腹胀食少、恶心呕吐等;如饮食不节,食滞胃脘,胃失和降,亦影响脾之运化升清,可致腹胀泄泻等症。脾胃失“和”主要表现为纳运失调、燥湿不济、寒热错杂、升降失常等,尤以升降失常为要。因肝为将军之官,主疏泄,调畅脾胃气机,令“土得木而达”,肝性喜条达而恶抑郁,若肝气郁滞,横逆脾胃,运化不及,升降失调,则表现为胸胁胀痛、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纳呆便溏等症。正如唐容川所说:“木之性主于疏泄,食气入胃,全赖肝木之气以疏泄之,而水谷乃化,设肝之清阳不升,则不能疏泄水谷,渗泄中满之证,在所不免。”
因此就脾胃病的病机而言,“和”可概括为脾胃升降有序,肝胆疏泄有度。
2.“调和致中”之法
和法是调节相互作用的矛盾双方如升降、寒热、表里、虚实等,使之达到矛盾的动态平衡。采用寒热、升降、润燥、通补之法,将脾为阴土、胃为阳土,脾气主升、胃气主降,太阴湿土喜刚燥,阳明燥土喜柔润,太阴多虚、阳明多实等相对矛盾的病机统一。临证时,调和致中的具体应用体现在权衡病机、升降同用、润燥并举、通补兼施、寒热并调等五个方面,旨在调和,务求其平。
在脾胃病的治疗中常用的“和”法有:①调和脾胃法,如枳术丸化裁为香砂枳术丸、曲麦枳术丸等。②调和肝胃法,如四逆散。③调和肝脾法,如当归芍药散。④调和胆胃法,如大柴胡汤。⑤调和寒热法,如半夏泻心汤。⑥和解少阳法,如小柴胡汤。临证之时当随证化裁,灵活运用。
3.“调和致中”之方
制方之时以药对相伍,将性味、功能、作用趋向相反的药物,配伍在同一方剂中,取其相互制约、相反相成的作用;具体的组方特点是寒温并用、补泻同施、气血同调、辛开苦降。后文中会具体阐述马老常用的固定药对,充分体现了“调和致中”的学术思想。以马老经验方十三味和中丸为例,阐述如下:
十三味和中丸
来源:经验方。由《伤寒论》“四逆散”、《太平圣惠方》“金铃子散”、《丹溪心法》“左金丸”和《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二陈汤”加减化裁而来。
组成:柴胡8g,枳壳10g,炒白芍12g,陈皮10g,川楝子6g,延胡索10g,酒黄芩12g,炒黄连6g,吴茱萸3g,砂仁6g,茯苓15g,姜半夏10g,甘草6g。
功用:疏肝理脾,降逆和胃,理气止痛。
主治:功能性消化不良、慢性浅表性胃炎、慢性萎缩性胃炎等,证属肝郁气滞、脾胃不和,症见胃脘胀痛、口干口苦、嗳气、反酸、脉弦滑、舌淡红、苔黄白腻等。
服法:水煎服,每日1剂,两煎药液相混,早晚分两次服。亦可共碾为末,炼蜜为丸,每丸重10g,日服2丸。
方解:方以四逆散、左金丸、金铃子散、二陈汤四方相合,伍黄芩、砂仁两味而成。该方中,四逆散为疏肝理气之母方,柴胡、芍药疏肝之气血,枳壳、甘草调和脾胃之气;金铃子散疏理肝木之气血;左金丸黄连倍于吴茱萸可清化肝胃之郁热,具有清肝泻火、降逆止呕的功效;二陈汤中陈皮、半夏理气和胃,茯苓健脾化湿;砂仁味辛,性温,化湿开胃;黄芩味苦,性寒,配柴胡通调表里、和解少阳,配半夏苦降辛开,可清泄肝胃郁热,并可防半夏、陈皮、砂仁、吴茱萸等温药生燥耗伤胃阴。该方十三味药物寒热并用、虚实并举、气血同调,共奏疏肝理气、和胃止痛兼清热、化湿、和血之效,可谓法与理合,方与法切,药中病机,每每运用,有执简驭繁之功。“四左金陈”的合方体现了马老在对脾胃病生理病理的深刻理解基础上,对该病本质的准确把握,彰显了他对“和”法的深刻体会和灵活应用。
加减:若兼有呃逆等胃气上逆者,可加入旋覆花、代赭石、丁香等;兼有反酸重者,可加入乌贼骨、煅瓦楞子、浙贝母等;兼有纳呆、乏力等脾气不足者,可加入黄芪、党参、白术等;兼有口干喜饮、饥而少食等胃阴不足者,可加入石斛、玉竹、麦冬、百合等;兼有体倦、大便黏滞不爽等湿热阻滞者,可加入薏苡仁、藿香、佩兰、白蔻仁等;气滞血瘀,胃脘疼痛较重者,可加入五灵脂、香附、丹参、乌药等。
4.“调和致中”之药
选用的药物性平轻灵,作用和缓,也是马老治疗脾胃病时用药的一大特色。脾与胃的生理性质相反相成,这是脾胃病易成错杂之症、病程迁延、日久不愈的主要原因。“和”法在脾胃病的治疗中应用广泛,通过调和之法恢复脾胃升清降浊的功能,以期中焦如衡,这是马老学术思想的核心。治疗脾胃病的过程中,马老善于在“调和致中”的理论指导下使用固定药对。在选用“药对”时,马老强调平衡阴阳,兼顾润燥、升降、散敛、通补,统筹兼顾,制方药对相伍为用。一则健运枢机,调理气机升降出入;或取其相反相成之效;或以辛开苦降,以平为期,力求“调和致中”。兹列举几例如下:
(1)苍术、白术
马老善用的“运脾法”由来已久,亦属其擅长的“和法”范畴。“运”有行、动、转之意,有动而不息之特征,故有消中寓补、补中有消,消不伤正、补不碍滞之功。药物的选择方面,马老首推苍术、白术。苍术性善行,芳香微苦,苦温长于燥湿,开郁悦脾,运化水湿;而白术性柔,其性善补,长于健脾燥湿,守而不走。故两药合用,刚柔并济,走守结合,补而不滞,皆可燥湿。亦有人指出苍术味辛而刚燥,久用则伤阴。马老认为脾为柔脏,非刚药不能宣阳泄浊,他在临床中尚未发现因使用苍术而阴伤液耗者。在无阴伤的前提下,二者但用无妨。尤其在长夏季节,暑湿较重,两药同用,能够起到醒脾化湿、攻补兼施之功效。马老指出:“脾胃病多迁延日久,脏腑气血衰弱,故虚实夹杂之证多见。选药之时,但需补者,应补中有消,以防壅滞;凡需攻者,当攻中有补,以防正伤。”
(2)赤芍、白芍
仲景之时,芍药不分赤白,统称芍药。至宋代芍药方分赤、白。其中赤芍善入血分,功能散瘀止痛、清热凉血,瘀散热清则胃自安和;白芍善入阴分,长于柔肝止痛、养血敛阴。《本草求真》言:“白则能于土中泻木,赤则能于血中活滞。”先生指出脾胃病常病程日久,初病在气、在脾胃,“久病入络”,累及肝木,故临床上马老将二芍同用,用于证属肝胃不和或肝胃郁热兼瘀阻胃络者,胃镜下多见胃黏膜充血鲜红,或息肉、疣状胃炎等。赤芍、白芍合用,二者刚柔并济,一敛一散,一缓一行,体现了马老运用“调和肝脾,刚柔并济,通补兼施”的治疗思路。
(3)百合、乌药
该药对即百合乌药汤,出自《医学三字经》。其中乌药味辛、略苦,性温,顺气开郁,止痛散寒;百合味甘,性微寒,功能养肺胃之阴、清心安神,两者用量多按照1∶3的比例合用,既可行气温胃止痛,又可防乌药温燥伤及胃阴,因“胃喜润恶燥”,需津液不断滋润,才能维持其正常的生理功能,故马老常将此药对用于胃脘痛之寒邪克胃证。二者配伍,一阴一阳,寒热并用,达阳和阴。适用于胃脘痛或痞塞不和而无吞酸烧心者。
(三)调神畅志,意舒病安
情志失调是脾胃病发生的重要因素,早在《内经》时期就有“思伤脾”“怒则气逆”等记载。西医对消化性溃疡、慢性胃炎、慢性结肠炎等胃肠疾病也重视精神方面的致病因素,观察到这类患者常有焦虑、抑郁、烦躁等情绪不稳的表现。因此,马老认为临床上对脾胃患者加强精神调护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工作。马老重视观察患者的精神状态,注重宣教,耐心引导,让患者对疾病有正确的了解。慢性脾胃病患者因情志因素诱发或加重病情,往往不是一次忧思恼怒引起的,而是长期反复精神刺激超过患者的调节能力而致病的,所以医者要耐心询问,充分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有的放矢,方能收到良好的效果。一些患者由于长期患病,产生急躁、不安、失望、恐惧等心理,对这类患者,医生在认真诊治的同时,必须要有高度的同情心,关心体贴患者的痛苦,介绍一些医学常识,以解除其精神负担。精神呵护实际上是一个耐心细致的心理治疗过程,也是中医辨证施护的重要组成部分,医者的言谈举止能减轻或消除患者的心理因素或行为习惯导致的不良影响。马老认为,调畅患者情志在诊疗过程中的作用举足轻重,但往往会被医生忽略,患者情志和畅,才能意舒病安,助药至病所,邪气乃去。
(四)谨和五味,食养为先
马老认为,在脾胃病的辨治中,饮食调理亦具有重要作用。《内经》中“饮食自倍,肠胃乃伤”“谨和五味”“食养尽之”的理论均强调了这一点。因此在脾胃病的诊治过程中详尽告知病患饮食宜忌,加强饮食调理,既能保证病患足够的营养,又能配合治疗,饮食调理包括了“食养”和“食疗”两方面的积极作用,兹分述如下:
1.饮食宜淡,淡以养胃
多位医家主张清淡的素食。素食易于消化,有利于胃病的恢复为其一。其二,饮食不可味“厚”、味“重”,味过厚过重会伤及正气。如咸多伤心,酸多伤脾,苦多伤肺,辛多伤肝,甘多伤肾。马老认为,五味之中,咸味最能滞气凝血,伤人最甚。所以,多食咸食之人颜色枯槁,脉络壅滞;而嗜味清淡者,神清气爽,疾病少生。
2.饮食宜少,善食但能节口
马老主张饮食宜少是指晚饭宜少,食硬难消化之物宜少,荤腥油腻之物宜少,腐败之味宜少,香燥、炙煿之物宜少;茶宜少饮,不饮尤佳;酒宜少饮,切忌大醉。胃病宜戒酒、浓茶、咖啡。饮食宜少的另一含义要求病者少食多餐,一日三餐改四餐,数量以七八成饱为宜。但也要讲究訾养,脾胃病者大多食欲不振或食欲佳但乏于运化,病患唯恐营养不良而过于追求滋补,反而适得其反,徒增新病。
3.饮食宜缓
马老认为饮食缓嚼有三大好处:一则饮食精华尽收,滋养五脏;二则脾胃易于消化;三则不致吞呛噎咳,《备急千金要方》之“美食须熟嚼,生食不粗吞”,即为此意。
4.饮食宜洁
脾胃病之人,因脾胃运化失职,正气乏于抗邪,饮食应防病菌、寄生虫之污染,要注意食物的选购、制备和贮存,以及食具的清洁卫生。
5.饮食宜软
油煎炸、筋韧、黏腻及半熟之物、坚硬之食等难消化,甚者刮伤血络,引起糜烂或出血。胃病之人,所进饮食须软烂,便于消化。
6.饮食宜温
脾胃病者多畏凉食,喜热食,殊不知热烫的饭食对咽喉和胃都有极大的伤害。此外,过食生冷寒凉、瓜果生蔬之品,亦伤胃气。马老认为,今人饮食皆以水果为贵,不知过食水果最易耗伤胃之阳气。因此水果宜应季,秋冬食则宜先温之。
7.饮食宜鲜
饮食保证新鲜,不食陈腐和过夜的食物,少食腌制食品,即“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
8.注重食疗
马老非常重视食疗。如脾胃虚寒之人,平素宜食生姜、胡椒等温中散寒调料;胃阴不足之人,宜食百合、梨、藕、蜂蜜、牛奶等甘润生津之品;气滞不和者,可多用萝卜、金橘饼、橘皮等;脾胃虚弱者,宜以红枣、山药、莲子肉等品为辅助。食疗当注意,有些食物能诱发或加重病情,俗称“发物”,胃肠病患对此尤为敏感,少食为宜,若食之产生腹痛、腹泻或症状加重者,更应禁忌。
9.注重胃气,食随证变
当脾胃运化功能较弱时,即便是相宜的食物,也不要强食,食之不运反损脾胃。此外重症恢复期患者,胃气初复,或湿滞未尽,如贪食或急于进补,可导致“食复”。因此,在疾病的后期一定要仔细观察病情,视脾胃功能的恢复情况,谨慎采用膳食养病。急性胃肠病之腹痛、吐泻、出血等症状剧烈时,常需禁食,根据病情掌握适用范围和时机。一般来说,只要腑实得通,病情缓解时,就应尽早恢复进食,初始以米汤、果汁等最宜,出血患者宜选藕粉保护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