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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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版序:再说孤独

《小孤独》这本小书,二〇一七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转眼过去了六年时间。这六年,从二〇一九年年底开始,至少有三年我们因为新冠疫情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孤独。那可不是说说了事的小孤独,而是不容分说的大孤独——全国性的孤独、全球性的孤独。既是作为客观存在的孤独,又是精神状态的孤独,不仅“饿其体肤”,而且“苦其心志”,可谓身心俱孤。

记得疫情之初我去了大理古城,住在城内一家客栈。不久即遭遇“封城”措施。原本红男绿女波涌浪翻满街满巷,翌日晨起一看,除了城门内外几个默默挥帚扫街的老者,几乎所有人都来了个“人间蒸发”,简直是诸葛孔明“空城计”的现代版。街道畅通无阻,店铺门可罗雀,四野岑寂,地老天荒。

日暮时分沿着古城墙由西门往东门缓步走去。左侧民居门窗紧闭,空无人影;右侧城墙笔直延伸,萧索苍凉。暮云四合,孤鹰悬旋。我不由得想起村上长篇《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世界尽头”:“环绕钟塔和小镇的围墙,河边排列的建筑物,以及呈锯齿形北尾根山脉,无不被入夜时分那淡淡的夜色染成一片黛蓝。除了水流声,没有任何声响萦绕耳际。”我恍惚觉得,假如再有披一身金毛的独角兽出现,说不定我一下子去了“那边”,去了“世界尽头”那座孤独的小镇。

等到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仍留在世界的这边——在世界这边差不多一天没吃像样的东西了。去哪里吃呢?昨天吃一碗过桥米线还要“货比三家”,挑肥拣瘦,说咸道淡。而此刻,桥不知过了多少座,米线却形影皆无。最后只好捂着肚子垂头丧气返回客栈。爬楼梯时目睹近在眼前的香蕉树端那一大串半黄半绿的香蕉,恨不得扑上去大吃大嚼。进房间正躺在床上发呆,忽然绝处逢生:客栈老板喊我下楼吃饭。说实话,若非客栈老板夫妇不忍心让房客坐以待毙而让我“搭伙”,作为最坏的结果,真的坐以待毙亦未可知。哼,你以为你是谁?教授?翻译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孤独。天涯孤旅,异乡孤客。无物填充的孤独的肚子,无处可去的孤独的身子,无法运转的孤独的脑子……

孤独的三年,三年的孤独。也许因了孤独,这本《小孤独》似乎卖得不错,多少稀释了我这个作者的孤独。那么疫情过后的现在,我、我们就不再孤独了?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应该说,疫情时期有疫情时期的孤独,后疫情时期有后疫情时期的孤独——哪怕穿行于车水马龙的街头,纵然畅饮于灯红酒绿的宴会,即使徜徉于歌舞升平的公园,甚至成双入对地出入花前月下的酒吧,你也未必就不孤独——身外处境不孤独了,而心灵处境则未必——借用培根引用那句古代拉丁谚语展开的说法:“‘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旷野。’人们的面目淡如一张图案,人们的语言则不过是一片噪音……”

这是因为,孤独是人的本质。是的,人不是独往独来的老虎,人是群居物种,但人的心并不相应具有群居性,而每每在孤独的旷野中往来彷徨。也就是说,心境的孤独和处境的孤独,既有因果关联,又可两相背离。因而,孤独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无由幸免,无可排遣。

另一方面,我觉得孤独大体可分为可以排遣的孤独和无可排遣的孤独。作为无可排遣的孤独,例如疫情时期的某些孤独——我上面说了自己经历的一种——不妨称之为绝对孤独、孤绝;可以排遣的孤独,例如后疫情时期、正常时期的种种孤独,不妨称之为相对孤独、小孤独;而若把这种孤独上升到审美层次,或可成为诗性孤独。如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何其悠然自得、超尘脱俗;倘若使之升华为一种人格境界,则不妨以孤高称之。如柳宗元那首《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仅仅二十字,矢志不渝、奋然独往的形象跃然纸上。

作为散文随笔集,这本小书当然不是要讲孤独、孤绝、孤高的定义及其相互区别,大多诉说的是日常性的孤独、小孤独。如《村上的生日和我的生日》《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我们的领带哪儿去了?》《贵族太少,“农民”太多》《一不小心就老了》《母亲的煮鸡蛋》……青岛出版社杨成舜编审审阅之后,大约觉得这些时隐时现的孤独书写对于当下人们的孤独感或可有疗愈作用,于是慨然决定再度付梓——《小孤独》因之得以重出江湖,是为青岛版。

青岛版除了各章标题和文章顺序有部分调整外,整体内容几无更动。但愿你在赐阅当中,一颗孤独的心多少得到抚慰和安顿,甚至觉得孤独也充满快意和诗意,产生对独处幽居的向往之情。

我期待着。

林少华
二〇二三年七月十七日于双耕斋
时九台乡间久雨初晴万物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