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呆子与老书呆子
二〇二一年五月,长春市九台区在土们岭街道马鞍山村设立了“林少华书屋”,揭牌仪式和九台美食文化节开幕式同时进行,我应邀致辞。下面是致辞全文。
今天,此时此刻,我有幸在这里、在这么隆重热烈的场合获得讲话的机会,这让我感到分外激动、分外欣慰、分外高兴。同时我也很清楚,我之所以在这里获得讲话的机会,主要不是因为我是大学教授,不是因为我是所谓翻译家、作家。那么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九台人、马鞍山人。准确说来,因为我是从九台、从马鞍山走出去的,在外面多少混出点儿名堂的九台人、马鞍山人,而这个人又有幸得到了家乡的领导、家乡父老兄弟关切的目光!
实不相瞒,关内关外、境内境外、海内海外,讲学也好,讲座也好,或者讲演也罢,多少年来登台讲话的机会已经不是很少了。但出于如此缘由的讲话,迄今为止仅此一次。也正因为仅此一次——请大家别见笑——我为这次讲话特意定做了这身中山装。记得大约十五年前,我曾为了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和在北大发表演讲特意定做了一套西装。这次是第二次。以我这样的年纪,我想不会有第三次了。
是的,我和大多数东北人一样,是闯关东的山东人后代。祖籍山东蓬莱,生于吉林九台,九台兴隆镇金川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我父亲调来土们岭公社当团委书记,我们一家同时搬来土们岭。不久我入读土们岭中心校,读了两年转来马鞍山小学。家就在离这儿不出一里的名叫小北沟的小山村。当时还没有电灯。冷雨敲窗,一灯如豆,我就在一盏煤油灯下趴在窗台、柜角或炕桌上做作业和抄写书上的好句子,或者把房前屋后蒸蒸腾腾的杏花、李花、樱桃花写在日记本上。也曾大白天对着门前的马鞍山发呆,很想翻过山梁看山那边有什么。可以说,是马鞍山给了我最初的修辞自觉,给了我朦胧的审美意识,给了我五彩缤纷的文学想象力——诗与远方!
回想起来,那年月可是真穷啊!假如不是母亲把自己稀粥碗底历历可数的饭粒留给我带饭盒,我恐怕很难完整地读完小学。初中读的是土们岭的九台十三中。顶风冒雪,早出晚归,来回步行二十里。后来“上山下乡”。那期间的一九七二年,马鞍山、马鞍山三队的乡亲们坐在南北大炕上一齐举手推荐我上了大学。从此,我离开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北沟,在这正对面的已经消失的“上家站”坐上火车,坐去长春,走进动荡年代的吉林大学。
毕业后南下广州。几年后考回母校研究生院,毕业后再次南下广州。十几年后从广州北上青岛。又曾东渡日本,也曾远走新加坡。大半生、大大半生时间里,书剑飘零,浪迹萍踪,见过多少繁华,听过多少弦歌,有过多少欢欣,但都不曾冲淡我的乡愁。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祖母脸上的皱纹和她从火盆里扒出的烧土豆,母亲日夜操劳的身影和夜半不停的咳嗽声,始终浮现在我的眼前,回响在我的耳畔,颤抖在我的心间。
而今,半个世纪过后的今天,我回来了,终于回来了。遗憾的是,我不是腰缠万贯的商人,不能给家乡带来黄金白银;不是呼风唤雨的企业家,不能给家乡创造就业的机会;也不是交游甚广的退休官员,不能为家乡的建设招商引资、出谋划策。我不过是一介书生。离开马鞍山的当时是个小书呆子,重返马鞍山的现在是个老书呆子。书呆子带给家乡的,只有书,只有我翻译的、我自己写的一百多本书。而这一百多本书,从根上说,也得益于家乡——别怪我重复——没有在马鞍山下形成的最初的修辞自觉、朦胧的审美意识和“诗与远方”的山那边情结,就不会有这一百多本书。
家乡文化局的官员想必看出了这些书和九台,和马鞍山之间这种特殊的关联性,慨然决定在马鞍山设立“林少华书屋”。于是这些书又有了一个新家。前年,二〇一九年,我任教的中国海洋大学在学校图书馆设立了“林少华书房”。相比之下,作为我,更偏爱这间“书屋”。因为这是“娘家”给的书屋,书回到这里,是“回娘家”,我也是“回娘家”——人世间还有比“回娘家”更让人期盼的事情吗?
谢谢诸位今天在这里和我分享这份荣幸、这份幸福和欢欣!谢谢!
2021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