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刘勰在当时所处的社会地位,对他写《文心雕龙》一书,是不可能没有影响的。《史传》篇说“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士庶矛盾。既非世家大族而又家道中落的刘勰,不正是一个“迍败之士”?刘勰从“家贫不婚娶”,到书成之后干求沈约等等,在当时是难免于“虽令德而常嗤”的。南朝世族,“视寒素之子,轻若仆隶,易如草芥”[28];出身庶族的人,即使功高位隆,尚难免遭轻视,何况刘勰?所以,他虽是“自重其文”,但也看到这样的现实:“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程器》)涓涓细流和汹涌奔腾的大江大河是不能相比的,它的途程,不能不受到种种障碍而千回百折。因此,刘勰不可能对自己抱太大的希望。但他一方面对现实有所不满,一方面又存一定的幻想:这就是反映在《文心雕龙》中作者对现实的基本态度;也就是说,刘勰是以这种态度来写《文心雕龙》,来阐发他对文学评论的观点和主张的。
必须明确的是,刘勰虽然处在地主阶级的下层,对现实的态度存在一定的矛盾,但《文心雕龙》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来立论的。当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广大人民群众,在刘勰的思想上,不可能有什么地位。《文心雕龙》中,不仅没有反映人民疾苦的主张,甚至汉魏六朝乐府民歌在创作上的成就,劳动人民“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29]的基本创作经验,都为刘勰所视而不见。他所反复强调的,是“披肝胆以献主”(《论说》),“大明治道”(《议对》),“兴治齐身”(《谐隐》)等等;对文学创作总的要求则是“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原道》),就是要使文学创作在治理封建帝国的各项事业中发挥作用。这就是刘勰阐述种种文学理论的思想基础。
刘勰从这种思想出发来论文,自然要给他的整个理论带来严重的局限。但《文心雕龙》并没有写成一部反动的文论。它除了在文学理论上正确地总结了许多创作经验外,对当时的封建社会来说,在思想意义上,仍不失为一部有益的、较为进步的文学理论。这是因为刘勰和当时占统治地位的世族地主的思想意识,存在着一定的矛盾,他对现实社会有不满的一面、要求改革的一面。刘勰的全部文学主张,是从有利于整个封建政教出发,而不是为腐朽的世族制度服务。刘勰虽不可能提出揭露、批判当时黑暗、腐败的世族政治的主张,但对“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时序》)的作品是反对的。这两句是对东晋诗坛的批判。偏安江左的东晋王朝,内忧外患,困难重重,士大夫阶层却“不以物务自婴”[30];诗歌创作则平平淡淡,对严重的时局无动于衷。刘勰对这种诗作的不满,说明他认为诗人是应该关心现实、反映现实的。晋宋以来,垄断文坛的世族文人,完全从享乐主义出发,驰骛于形式主义、唯美主义的诗作,这却是刘勰所大力反对的。
如果以刘勰和稍晚于他的庾肩吾略加比照,颇能说明一些问题。庾肩吾也曾做过东宫通事舍人,他和其子庾信以及徐摛、徐陵父子在东宫的业绩,就是写《咏美人》《咏美人看画应令》[31]之类宫体诗。刘勰终其一生,就止于通事舍人;庾肩吾则飞黄腾达而为度支尚书,最后,“历江州刺史,领义阳太守,封武康县侯”[32]。这个区别的秘密,就在出于“新野庾氏”的庾家,不同于一般的地主门第[33]。刘勰既为世族所不容,而他也不容于腐化堕落的世族文学。他主张文学创作要“经纬区宇”“大明治道”“顺美匡恶”(《明诗》)、“抑止昏暴”(《谐隐》),而反对“无贵风轨,莫益劝戒”(《诠赋》)、“无所匡正”“无益时用”(《谐隐》)的作品,更一再极力攻击“繁采寡情”“采滥辞诡”(《情采》)之作。这是从封建地主阶级的整体利益着眼,因而和少数世族地主的情趣相抵牾。刘勰的文学思想在当时还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即在于此。
正因刘勰的文学思想还有这样一个方面,所以,他对人民群众的创作虽然重视不够,却并不一概反对,并多少有所注意,甚至作了某些肯定。《乐府》篇讲到“匹夫庶妇,讴吟土风”的作品,也可“志感丝篁,气变金石”。《谐隐》篇对春秋时期宋国筑城民工尖锐地嘲讽华元的作品,也作了鲜明的肯定。甚至“廛路浅言,有实无华”的民间谚语,也认为“岂可忽哉”(《书记》)。刘勰对民间文学的肯定,当然有一定的限度,总的来说,就是要有利于封建治道。不符合这一总原则的作品,即便是帝王的御笔,刘勰也要加以指责。《谐隐》篇就说魏文帝的《笑书》“无益时用”,高贵乡公的作品“虽有小巧,用乖远大”。《时序》篇说:“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对《诗经》中《板》《荡》等诗不满于昏君的愤怒之情,也是肯定的。这类诗讲的虽是比较古老的事,却未必毫无现实意义。《明诗》篇说:“太康败德,五子咸怨;顺美匡恶,其来久矣。”这里的用意就很明显了。刘勰这样写,显然是当做一种古代诗歌的优良传统来总结、来提倡的。在诗歌创作中表达对君王的怨怒不满,刘勰当然不可能正面提出,对刘宋以后的帝王,他只能一一大加颂扬。但我们要看到的是,他把矛头指向古代的某些昏君,并不是偶尔一次,这就不能没有他的用意。如《谐隐》篇一开始就引用《诗经·大雅·桑柔》的诗说:
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
“肺肠”指统治者的坏心肠,它逼得百姓发狂。因此统治者要堵塞老百姓的怨怒之言。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口是无法堵住的,他们的怨怒之情必然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出来。有的是“嗤戏形貌,内怨为俳”,有的则“谲辞饰说,抑止昏暴”。如果说根据这些说法还难以判断刘勰的用意,我们可结合刘勰在论“立文之本源”这个根本问题中的正面主张来看。《情采》篇把文学创作分为正反两种类型,一是“为情而造文”,一是“为文而造情”。其主要区别就在:
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弛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
为情而造文的道路其所以正确,就因为作者有了满腔怒愤之情,而用文学创作来表达其情以讽其统治者。相反,为文而造情者,是作者内心并无郁陶的忧愤,只是为了写作而矫揉造作。值得注意的是刘勰赋予“情”的含义。在整个《情采》篇中,“情”是作为专门术语,用以概括和形式相对的内容的,这里却把“情”的含义具体化为“蓄愤”和“郁陶”,其用意就颇为深微了。要为表达作者的怨怒之情“以讽其上”而造文,并以此作为“立文之本源”,这正是刘勰思想中可贵的一面。这种思想显然不是孤立出现于《文心雕龙》之中的,如上所述,它既和刘勰的整个思想有联系,又是从古代优秀作品中提炼、总结出来的。刘勰从这种思想出发,论作家,则肯定“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明诗》);论写作方法,则强调“畜(蓄)愤以斥言”“环譬以托讽”(《比兴》)。在六朝动乱分裂和世族地主的黑暗统治之下,几家欢乐几家愁是不待细说的,刘勰强调“蓄愤斥言”“志思蓄愤”等等,正是时代阴影的折射,而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