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莱辛与温克尔曼
德国文学或许是唯一始发于评论的文学;在任何其他地方,评论总是出现在杰作之后;但在德国却是评论导致杰作的产生。这种差别是由于德国文学达到顶峰较晚。不少国家在写作艺术方面超群拔俗已有数百年之久,而德国人比他们都晚,以为除了亦步亦趋之外似乎并无他法。这样就必须先有评论,将照抄照搬的做法摒弃,才能为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品扫清道路。莱辛的散文清晰准确,为前人所不及:思想的深刻常常使新派作家的文风臃赘不堪。莱辛在深刻方面并不居人之后,但他生性锐敏,常能找到最确切、最泼辣的话语。莱辛对自己所抨击的观点总是疾恶如仇,而愤怒却使他的思想益发鲜明。
他先后从事过的事业有戏剧、哲学、考古、神学,到处追求真理;正如一个猎人,他对到处奔走比对猎物本身更有兴趣。他的文风同法国人的隽永活泼颇有近似之处;他致力于使德语古典化:新派的作家包容了更多的思想,但莱辛却理应受到更广泛的赞赏。他的思想新颖、大胆,却仍然是雅俗共赏的;他的观点是德国式的,但表达方式却是欧洲式的。他是智趣横生的辩证论者,立论严谨,而对于美的热情把他的内心深处完全占据。他虽有热情却并不奔放,他有始终饱满的哲学家劲头,因为花了双份的力气,便产生了更持久的效果。
莱辛分析了当时在德国普遍时兴的法国戏剧,认为英国戏剧更符合德国人的天性。当他评论《墨洛普》《柴依尔》《塞米拉米斯》《罗多古纳》等剧作时,他不是指出某个个别地方不真实,而是怀疑感情、性格是否真实,像攻击真人一样攻击这些虚构的人物:他的评论既是对人类心灵的研究,也是文学方面的诗学。为了正确估价莱辛对一般戏剧体系的意见,应当(如我们在后几章里要做的那样)研究法国人同德国人就此有哪些不同的主要观点。但就文学史而言,重要的是一个德国人竟敢于批评一位伟大的法国作家,并且巧妙地同讽刺之王——伏尔泰本人开起玩笑来。
对于一个深受歧视、被认定不会有欣赏能力和优雅风格的国家来说,听说各国都有民族趣味,都有天生的优雅,听说文学上的荣誉可以通过不同道路获得,这真是喜出望外的事情!莱辛的作品提供了新的动力:人们阅读起莎士比亚的作品来,人们在德国敢于自称为德国人了;确立了创造独特风格的权利,代替了循规蹈矩造成的束缚。
莱辛写过剧本和哲学著作,这应当另行探讨。德国作家总要从好几方面来观察。由于他们的思考能力高于他们的才华,他们总是不甘于仅仅从事一种样式的活动;思考把他们先后引向不同的事业。
莱辛著作最杰出的篇目之一,便是《拉奥孔》。他在这篇文章里指出了哪些题材适于诗歌,哪些适于绘画;讲原理时富于哲理,举实例时中肯得体。但是,在对艺术——以及由此而及于文学——的看法上引起真正革命的人,还要数温克尔曼。我在别处还要就他对艺术的影响谈到他;但他的文风是如此优美,自应将他列入第一流德国作家之中。
他起初是通过书本来认识古代的,后来便想亲自看一看古代遗留下来的宝贵文物。他感到南方对自己有巨大的吸引力。现在仍然可以从德国作家的想象中发现这种向往南国灿烂阳光、厌倦阴森寒冷的北国的残痕,这种思绪引导北方民族心向南国。晴朗的天空可以激发一种类似爱国的情感。当温克尔曼在意大利居住一段时间[1]以后回到德国时,看到雪景、白雪覆盖的尖顶、烟雾缭绕的房屋,心中便觉得郁闷不乐。他觉得一旦不能呼吸那诞生了艺术的南国空气,似乎连欣赏艺术也不可能了。他对《亭子里的阿波罗》和对《拉奥孔》的描绘,在观赏方面是多么雄辩有力啊!他的文风是宁静而庄严的,正如他所欣赏的艺术作品一样。他赋予写作艺术一种纪念碑式令人肃然起敬的尊严,而他的描写产生同雕像一样的效果。在他以前,还没有人在如此生动地欣赏之余搜集过这样准确深刻的见解;也只有这样做才能理解艺术。艺术所引起的注意必须来自对作品的热爱;要在艺术杰作中发现才华,正如由于爱情的激发,能在亲爱的人的面容上发现无限的魅力一样。
温克尔曼之前已经有诗人研究过希腊悲剧,以便改编为现代戏剧。确有这样的饱学之士,可以拿他们当活字典来查;但却没有任何人愿意降尊纡贵使自己成为某种“异教徒”[2],来深入认识古代文化。温克尔曼具有一位爱好艺术的希腊人的全部长处和短处。在他的作品中,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对美的崇拜,如同那常常给美以最高崇拜的民族所做的那样。
想象与博学将它们的智慧之光都赋予了温克尔曼;在温克尔曼之前,人们确信这两者是相互排斥的。他证明了:为了理解古典艺术,两者是同样必备的。只有深入了解有关国家,以及艺术品产生的时代,才能给这些作品以生命力。笼统的描绘不能引起任何兴趣。为了使有关既往岁月的叙事与想象生动活泼起来,应当以博学来辅佐想象;并借助博学,使想象要描绘的事物尽可能历历在目,使描绘者变成这些事物的同代人。
萨第格仅仅依靠几块乱糟糟的残迹,依靠断言片简,就判断出了复杂的情况;他的全部判断所凭借的都是最微不足道的迹象。在考察古代的时候,正是要像这样,以博学多闻来作为启导。所隐隐感觉到的残迹是不完整的、印迹模糊的、难于辨认的,但正是借助于想象与研究这两个方面,才能再现出历史,使当时的生活复苏。
当法庭需要确定一件事实存在与否时,有时是某个最轻微的情节启发了法官。在这方面,想象好比一位审判官;在古代作品中捕捉到的一个字、一点风俗习惯、一点暗示,都可以成为一线光明,借以达到对当时的情况大彻大悟、真相大白。
温克尔曼在研究艺术品时,善于把那种用以认识人的判断精神加以应用;他研究一座雕像的面孔就像研究活人的容颜一样。他能够非常准确地抓住最细小的观感,然后从中得出给人深刻印象的结论。某个容貌、某个附件、某件衣衫,也许会突然给长期停滞不前的探索以意想不到的启示。塞雷斯的头发飘拂得很蓬乱,这就不适于明纳娃;普罗塞宾娜的失踪永远扰乱了她母亲的心灵。米诺斯是周比特的儿子和学生,在奖章的塑像上,他同他父亲的面容一模一样;但这位天神之王同人类的判官,其区别就在于前者有一种安详的威严,而后者却有一种严厉的表情。神化了的赫古力士雕像留下了一个局部,即上身像;这个赫古力士即是从赫贝那里接受了不朽之杯的那个人;而法尔奈兹的赫古力士却只有凡人的属性。这个上体的每个轮廓仍然显示出孔武有力,但却较为圆浑,它表示这位英雄的强壮,但又说明自从升天之后,这位英雄已经豁免了人间的种种苦役。艺术里一切都是有象征意义的;大自然在这些雕像、油画、诗歌里表现得千姿万态;在那里,羽化成仙应表现在动作上,外表应揭示内心世界,一分钟的存在应获得永恒的价值。
温克尔曼在欧洲排除了艺术中古典趣味与现代趣味的混合。在德国,他的影响在文学中比在艺术中表现得更明显。我们在后文还将研究一心一意模仿古人是否与自然的特性相协调,或者说:我们是否要牺牲这种自然的特性,迫使自己选择这样的题材——使绘画与诗歌都不以任何生动活泼的东西为范本,而只能再现那些雕像。但这个争论与温克尔曼的功绩无关:他介绍了艺术中的古典趣味是什么;需要由现代人来区分哪些应吸收,哪些应扬弃。当一个有才能的人将古代或外国作品的秘密揭示出来时,他以自己的促进作用做出了贡献,所受到的感奋应当转化为我们自身,这种感奋越真实,就越不至于产生机械的模仿。
温克尔曼发展了现已被接受的、关于艺术理想的原理,即关于完美天性的原理;这种理想的原型是在我们的想象中,而不是在我们身外。将这些原理运用于文学,其成果是极为丰硕的。
温克尔曼的著作将一切艺术的诗学搜集于同一观点之下,于是大家都从中获得教益。借着雕塑,大家更好地理解了诗歌;借着诗歌,更好地理解了雕塑;借着希腊人的艺术,我们又被引导到他们的哲学上去。对德国人犹如对希腊人一样,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根源首先在于对美的崇拜;而这种美只有靠我们的灵魂才能理解与识别。这种奇妙绝伦的美,乃是我们旧时的乡土——天国所留下的纪念;菲迪亚斯的杰作、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以及柏拉图的理论,通过不同的形式,把关于美的同一种观念告诉了我们。
注释
[1]温克尔曼于一七五五年赴意大利,那是在他的处女作《谈绘画与雕塑中对希腊作品的模仿》发表之后。他在罗马撰写了《古代艺术史》,一七六四年出版,几乎立即译成了意文、法文。一七六八年返德,但回国后感到不快,决定重返意大利,途中被一个旅伴(意大利人)杀害。他的伟大著作都是在这前后十二年中完成的。
[2]这是作者以基督教徒的口气说话。在基督教传播之后,仍信多神论的多为“村野之民”,即基督教徒心目中的“异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