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世有所迫,欲损我志
今天下午没课,宿舍众人都呆在宿舍里没有出去。舍长和方植奇在玩电脑游戏,其余人都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宿舍里采光很差,两边贴着窗纸的长条形窗户本就遮挡住不少光线,阳台上晾着的衣物又是像一片零碎的窗帘,它们被风吹动时微微荡漾,在宿舍中央的地板上映出漂浮的影子。晾衣服的杆子太矮了,长衣服垂落下来,开门的时候就像是撩拨起屋外的窗帘,也像是长发的少年梳了个中分,露出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所以,这个阳台比我们想象得都要小。
厕所经过我们多次的清洁已经比刚来的时候清新了不少,可是一旦有人闹肚子,那仍会是一场灾难,关不紧的门一直会泄露出来浑浊的空气,徘徊在宿舍中,让人很不舒服。
此时此刻,宿舍里昏暗又寂静,帐子为我滤出丝丝舒适的凉风,闷热已细不可察,手边并无要紧的迫事,一切悠闲。
这心无急躁的生活,就像是一匹软绵柔和的布。
可是这种环境是极难维持的。
李武隆侧卧在床铺上看手机,却突然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咦”了一声道:“杨树燊,你是不是有个土木工程的朋友叫陈久卓?”
我不解地答道:“是啊,怎么了?”
“你们广播台不是办了什么征文大赛么?王亭雁去了审稿,”李武隆悠悠地说,“有一篇获奖文章,是他写的,给你看看?”
我心中一动,自从退出了广播台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渠道去接收这方面的消息了,就连征文大赛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我都一无所知。其实,广播台当初是有邀请我们编辑部的旧成员去参与审稿的,只是吴棋虎在我们群上言辞激烈地坚决抗议:说什么广播台为了榨取我们部门的剩余价值简直是脸都不要了,既然觉得我们部门是多余的,那便别再找我们帮忙,来了也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不得不说我心底里是盼望着能去审稿的,我想看看其他同龄人笔下的文章,若能读到令我会心一笑,或是拍案叫绝的部分,那足以教我心中欢喜都满溢出来;可是,吴棋虎那义愤填膺的态度不容其他人置喙,大家只好先让他冷静下来。
“好啊,你发给我吧。”我欣然道。
我有些疑惑,陈久卓并不是广播台里的成员,他怎么能参加这次征文比赛?莫非这次征文比赛是面向全校公开招收投稿的不成?思索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这次比赛由广播台和校报联合举办,而陈久卓是校报里的干事。不仅如此,这场比赛还会向其他社团、部门组织招收一小部分的投稿,以提高它的知名度。换句话说,征文面对的是全校的社团与部门组织,未能覆盖的仅仅是那些在集体之外的无业游民。
文章的标题是《昏沉之中,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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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之中,乌合之众
我曾读过这样一篇愚昧的文章:作者大肆贬低诋毁那些从事、献身于文学的人,甚至倡议人们远离身边的文人,令我有些啼笑皆非。他的无知其实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这样一篇文章居然得到了数千的点赞与上百的打赏。这样一个人对自己那贻笑大方的言论的传播,居然得到了那么多人的认可。
在其底下的评论并非褒贬不一,而是赞同的居多。甚至有些人为作者自行脑补:“我觉得作者厌恶的并非所有的文人,而是那些想要乱政乱国的腐儒”,而这与作者写在文章结尾的那句“我奉劝大家远离文人,特别是投身于文学的文人”形成了滑稽的对比。
不由得喟叹。这个世界太多思想怪异认知畸态的人了,你说这是当今社会的潮流,所有的人思维发散化,要重现诸子百家的大风流,可结果并不是这样。人们的思想与认知,在我看来更像是融聚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一半开放在天堂,一半开放在地狱;光明处越是葱茏繁茂,黑暗处就越是枯萎荒芜。
何至于此?
我不禁想。
现世人的价值观,真正经由自身际遇而思考得来的少之又少犹如凤毛麟角,反而大多是在某个小环境下受其熏陶潜移默化,自然而然地生成。但这些小环境往往带有强烈的主观因素。
那些在机缘巧合下进入其中、并似懂非懂地被说服、最后选择留下来的人,他们终将顺理成章地默认他们间色彩鲜明的思想,并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以同样的眼光看待问题,带有同样色彩的情绪看待生活。他们互相认同而排外,然而难以接受崭新而逆耳的建议。他们仿佛只有主观这一个看待生活的角度,因为若不如此做,他们很大可能会背叛组织的信条。
正因如此,当这样一个小环境终于形成思维统一、盲目崇拜的风气时:肮脏的丑恶会因偏袒而被包装成高尚的善美,而凛然的正义也一样会因偏见而被污蔑成难赦的罪名,在这一个小环境里的人,他们所看见的只是他们自己想看见的,没有任何事实是毋庸置疑的,而这现象正如那本有名的书——《乌合之众》中所言。
这种趋势似乎不可阻挡。若想要求世上每一个人都怀着一种批判的眼光看待事物,又难以让他们都收敛好其遇见不爱的事物时所释放的恶意;而若想要求每一个人都以一种海纳百川的包容态度对待一切,那么世上所有的鄙陋和罪恶都将得到最完美的包装。
在这个快乐丧失思考的时代,谁都无法十全十美地置身事外,做个滴水不漏的圣人,更何况有些事情,仿佛就连圣人在世也分不清对错。所以我们更需多多思考,多多辩论,在千沟万壑的荒野上,找到最为平滑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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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复读了两次,心灵深深地为他那句“人们的思想与认知,在我看来更像是融聚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一半开放在天堂,一半开放在地狱;光明处越是葱茏繁茂,黑暗处就越是枯萎荒芜”而颤抖,这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共鸣。在那一刹那间,我的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的社会案例,又折射至大学中的某些小事里,我顿悟般捕捉到了这个句子中蕴含的某些哲理,不禁与其作者一同悲鸣起这令人无奈的现实。陈久卓真是所谓的“离群索居者”,他从不以与大众相同的角度看待问题,他的思考永远孤独、奇特、为世界所不容的同时又对世界释放出悲悯般的善意,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就像——恬熙留在这个世上的代言人。
他觉得外面的世界糟透了,可却仍旧深爱着它。
在这瞬间,我又读出了一个与李武隆如同对镜自照般截然相反的灵魂。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个句子上,仿佛它是出自我笔下一般,渐渐地我对它感到无比的熟悉与亲昵。
“他写得真好啊。”我不禁说。
“还行。但这篇文章怎么才二十多的浏览量,果然是征文比赛。”李武隆说,“如果是校园十佳歌手大赛,或者你们广播台随便弄的内部歌唱比赛,早就有好几百的浏览量了吧。”
我低头一看,文章末尾的点赞数量果然少得可怜。
“其实你真的觉得他说的对?”李武隆突然说。
“当然了,怎么?”
李武隆顿了顿,说道:“呃……老实说我也并不是很喜欢那种舞文弄墨的文人,你不觉得,他们像是那种对社会没有作用、却只会对时事指手画脚的键盘侠吗?真正有作为的人早都学理科建设祖国去了。”
我正要反驳,舍长就抢着说道:“话怎么能这么说?要是按照你这个逻辑,学文科的就全是废物了?国家层面上的事情,比如治国、外交等等,哪些不需要依靠文科的人才?全世界的人要是都只学理科,那就真的科学无国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武隆解释说,“我讨厌的那种文人,指的是专门研究哲学、文学、还有艺术的人,对社会没有实质性贡献,只会纸上谈兵画大饼。”
我摇了摇头说:“你别在我面前一棍子打死了,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你想的那样,满身酸臭,为了刷存在感不断刷新自己的下限。有的是心系国家心系社会的文人啊,最家喻户晓的就是鲁迅先生,近现代中国也有的是向他学习的文人,他们的风骨怎么会没有力量,他们对社会怎么会没有贡献?你可以把某些文人打上劣质的标签,但不应该把这个标签贴在整个文人群体上。”
我就想成为这种文人吧。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在取得成绩之前,我竟羞于道出自己的理想。
李武隆懒得再说话了。
舍长反而开口说道:“可是现在,不管是哪门子文人,都在社会上不好混喽,太多人看不起文科了。我高中分文理那时,有个九科全级排名第一的神人,本来是想选文科的,但是生生地被老师和家长联合劝说,最后去了理科。大部分人都觉得文科没前途啊,读完书出来工作不好找,找到了收入也低,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这是普遍现象。”
“还文人呢,想混口饭吃都难啦。”方植奇难得插口道。
舍长说道:“现在肯静下心来关注这些东西的人不多啦,在这快节奏的时代,文人失去了某些赖以生存的东西,逐渐被社会淘汰也正常。你想想啊,短视频里超过十分钟的视频人们都没有耐心看,更何况是一本需要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才能读完的书呢。”
“确实。”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完他们所说的话,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理想终点,似乎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好。
我曾经没有什么顾虑,只是鲁莽地一往无前。我总想着要是日后出版了小说,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作家、文学家,那就是梦想如愿了,所谓的稿费、销量、知名度、商业化……我从未重视过,也并不认为会影响我的下一个人生目标。后来,我的脑海里逐渐有了质疑的声音,质疑我写作的天赋与能力,质疑我二本理工科大学的出身,质疑我终将消退的热情与已如无根之水般的爱,我开始动摇我对自己能在这条路途上走下去的信心。
可我最终都克服过来了,我很庆幸,我身边的朋友为我的信念添柴加火,我很感激。我仍在为我那仅寥寥几人可知的理想顽强地奋斗着……可是,当我如一支王者之师般披荆斩棘地向自己目标的城池进发时,却突然得知,远在天边的那座城池早已陷落在战火中,这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绝望般的打击。
我苦笑着。命运好像总是喜欢捉弄无知的人。我仗着无知,初生牛犊不怕虎般闯进了文学的道路,途中,命运以各种诱惑扰我,要看我半途而废的落魄模样,可它皆功亏一篑,无功而返,它小觑了我十年来的决心。于是它气急败坏了,便图穷匕见地将我心中那朵凭空捏造出来的希冀之花,揉碎了给我看。
我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似乎不厌其烦地向我展露它的獠牙,好像千方百计地想让我退缩。
可我却偏偏地要往前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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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在宿舍楼下偶遇了陈久卓。我们并肩上楼,我提起了我在公众号上看到了他的文章,陈久卓轻轻地笑了笑。我拉着他,跟他一同在宿舍门外的栏杆边吹了会风。
“怎么在征文比赛上投了篇这样的文章?”我笑着问道。
陈久卓双手交叠着搭在栏杆上,佝偻着腰,无奈地说:“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却找不到平台。于是就只好出此下策。”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看完那篇贬低文人的文章,很生气?要不也发给我看看。”
陈久卓摇摇头:“你看了估计会更生气,还是算了。我也不是因为作者贬低文人而生气,因为这与我无关。真正令我觉得悲哀的是,这样一篇充满了主观臆断与刻意嘲讽的文章,可以引来如此多的赞同与推广。我读完那篇文章,认为只要是一个有自我完备价值观与思考能力的人,都不会觉得它有推广的价值,更不会觉得它的论点是无懈可击的,与此相反,这篇文章上爬满了瑕疵,全是有心之人可以大做文章的破绽。”
“我明白了。”我听到陈久卓说那与他无关,不禁觉得有些失落。
“只是我写的这篇文章并没有得到多少关注,虽然在我意料之中,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不过没事,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剩下的不该是我来忧虑的了。”陈久卓说,“我看了一些以往校广播台公众号上的推文,其中跟十佳歌手有关的,或是涉及校内八卦的,阅读量和推广程度都挺可观,可唯独征文比赛期间的推文,简直就是古代被皇帝打入冷宫的嫔妃不受待见。可能是因为我们学校是理工科大学,也可能是因为那些观众根本没有一口气读完几千个汉字的耐心,但无论是哪一个原因,我都觉得不该如此。”
我闻言一怔,一时间理不清他想表达的是什么,只好装作随口一问道:“你也觉得文科没用么?”
陈久卓再次摇了摇头,他缓缓说道:“恰恰相反,我觉得文科的力量才是极大的。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总觉得如今这物欲横流的社会,跟文科教育与理科教育之间的失衡有些关系。哲学以及人文社会科学本身就是可以动摇社会根基与重新架构世界框架的学问,还有能丰富人的精神世界、滋养人的灵魂的文学,它们都在告诉人们一个真正美好的、理想化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缺乏了文科的培养,究竟失去了什么呢?”陈久卓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是一种能力,一种思索明辨的能力,这种能力能让我们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有别于这个世上的任何人而存在。”
我叹了口气,有些提不起劲地说:“可我们在一所理工科大学里,受到的文科熏陶较弱自然也无可厚非。”
“无伤大雅。”陈久卓安慰我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可是如果我并不是金子呢?”我脱口而出。
陈久卓看了我一眼,脸色认真地说道:“你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了?树燊,我们每个人都有活在这个世上的理由,都要在惶惶生涯中如坠烟海般寻觅自己的价值,可是你已经找到了不是么?你可以回头,可以走岔路,可这都是你为了达到目标而不得不碰上的挫折,终有一天,你会品尝到独属于你的快乐。你有梦想,有奋斗的方向,已经胜过了好多浑浑噩噩的人。所以你还在挣扎些什么呢?”
我听得微微一笑。陈久卓的这番话,真像此时高高悬挂在头顶上方的温暖太阳。
我转过身,背靠着栏杆,这时我们俩就像是电影中那些错位镜头里的背对着谈心的恩怨兄弟,电影的核心升华部分、或者是那些华丽的铺垫与转折点,都将出现在这个时刻。
“你不明白,陈久卓。”我幽幽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没觉得自己正在追逐梦想,因为我从未确认过我已经登堂入室,我分不清那道门槛、和那条界限。我已经踏上了那条非福即祸的道路了吗?可是我分明什么信号也没有得到。甚至,我连自己身上有哪些和自己的梦想相关的东西,都数不出来一件。梦想着教书育人的人,也许已在师范学校里深造;梦想着在舞台上歌唱或起舞的人,也可能已经在声乐或表演的专业里尽情地展露着自己的天赋了;就连那些只要创业、改行失败就回去继承家业的人,亦早做好了接班那门手艺的准备。可是我呢?我未曾走过正确的道路,自己也不够争气,得不到他人的认可,我没有才华横溢的那份天赋,更没有破釜沉舟但求一鸣惊人的决心,我始终只是一个对于理想求而不得的普通人。”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我不禁有些忐忑,扭头看向陈久卓。他趴在栏杆上,听得很认真,而我望向他的时候,他也回过头来与我对视。
他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说道:“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还很年轻,有的是时间去沉淀自己,就算你总觉得连踏上理想之路都是遥不可及的,可只要你目标坚定,你就不会迷失。你常常觉得一切来不及了,并作茧自缚般在你的假想敌的压迫下负隅顽抗,你被自己逼得疲于奔命——而这会逐渐损耗你的心神。”陈久卓面色温和从容,“我知道这些口头上的鸡汤、空谈般的道理,始终是无法真正开解你的,所以其实,朋友,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是,追逐理想是独属于你的、更高质量的快乐,不容你拒绝,因为它会陪伴你的全部青春,甚至近乎永恒般随你直至死去。”
我点了点头。
“所以我应该会考研吧。”
“有质疑自己的时间,不如好好做未来的打算。”陈久卓笑着说,“用杨绛先生的那句话来说你,就是问题出在你书读得不多却想得太多,这是病,得治。”
我哈哈一笑。
我们如坐井观天的青蛙,一同望向宿舍楼上空那些看上去如棉花糖般软糯的洁白云朵,还有露出半个额头的冬日。而天空的底色是一片澄净的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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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已至四月下旬。
自从那场唐突的告白以来,张澄月和我聊天的频率反而有所上升,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聊上一些生活中的小事,仿佛回到了高中时关系最密切的那段时间。
我不明白这场从买中彩票头奖般的骤然欢喜,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偃旗息鼓的戏剧为何能演变成这副模样,张澄月经过数次的转折,仍是对我表明了拒绝,可是我们的关系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凝滞或尴尬。那些她已经忘记的、或是她从未听说过的八卦,张澄月拉着我说得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热闹,她的言语间,竟也罕见地多出了许多表情包与语气词,她再也不像是只会陈述观点的机器人了。
刚发现这种转变时,我感到很新鲜,亦不禁欢喜地和她愈来愈频繁地聊天。可是后来,当兴致逐渐消退,我慢慢发现这并不值得让人亢奋。在一次闲聊中,我对张澄月表达了一些带有自己主观评价的话,而她却回复来一个猜不透意思的表情包,什么话也没有说。到了最后,我也没有收到关于我那句话的任何有意义的答复,我感到有些沮丧。我不禁有些怀念起以前的她来,如果是那时的她,或许会直接发来三个字“没兴趣”,又或许会以接连着数个的反问来对我进行逻辑攻击,总之都是不留情面,不拐弯抹角的。
张澄月的确因大学而变得圆滑了,她比高中时的她多了一个要命的技能,那便是敷衍。她学会了敷衍人,虽然她常常在聊天中和我分享她在生活中是如何敷衍那些她并不喜欢的人的,可是这个令人讨厌的技能也总会误伤般地落在我的身上。
五月中旬是她的生日,五月下旬是我的生日,经她提议,我们决定交换礼物,采用邮寄的方式,让对方享受到拆盲盒的快乐。互换了地址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忐忑,我向来不太懂得男女之间的浪漫,对于送礼物的挑选,我就像是一个身患选择困难症的病人,看来看去也没有什么物品令我觉得满意。我不得不去向李武隆求助,可他给出的建议却又让我觉得肉麻无比,我深知张澄月并不喜欢那些腻歪至极的东西。
“你真听我的,这玩意儿不一定斩男,但一定斩女!没有哪个女孩子可以拒绝这个!”李武隆信誓旦旦地说,他指着手机里的商品图片——一款新式的橡皮泥。
我皱着眉无奈地摇了摇头。张澄月这种女生绝对超出了李武隆能够理解的范畴。
“算了算了,我自己想想吧。”
区区一个礼物,竟比高数的压轴题还要让人头疼与纠结。我想过很多方案,比如说关于羽毛球的装备,可她唯一有需求的仅仅是供击打的球,总不能生日送人家一桶新球吧?想起来怪怪的。玩具对张澄月是没有吸引力的,这我早就知道,不如送一本书?可万一这本书她早已读过了呢?思来想去,我还是敲定不来。
我只想送给她一件她绝对没有的东西,可我想不出来那是什么。
相比之下,张澄月倒比我洒脱多了。
她大大方方地在聊天中问:[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
[暂时没有喔。]
[那我就送你一本书吧,阿多尼斯的诗集,怎么样?]
[……可以啊。]
就这样轻松愉快地决定了。
可是这下,送书这个方案算是彻底泡汤了。
愁眉苦脸地思索间,我支着颐,忽然望见天上的月亮。
我蓦地眼前一亮。
张澄月,不如我就将这皎皎明月,慷慨相赠于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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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迷你的床头灯,整体是一个比拳头微大上一圈的白玉色的球体,表面明暗交杂的纹路状似梅花,又有点像一个捧着玉兔的女子,当它完全亮起来的时候,又像一只找不出瑕疵的柔洁玉盘,也像是一颗干净透亮的夜里明珠。
它是人们仰望了几千年的月亮,只不过是缩小的模型版。这个模型做工还算精细,手艺者为了做出一个想象中的完美月亮可谓是煞费苦心,在这个迷你月亮的右下方,还留下了客人可以自主设计的空白地带。
我便是为此而来,这是它唯一一处具有独特意义的地方。
我想了想,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了两行杜牧的诗。
云阔烟深树,江澄水浴秋。
美人何处在,明月万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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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礼物,亲爱的朋友!]张澄月雀跃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也会送来一本书,没想到是这个。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
[我事先声明啊,在送礼物这方面,我就是个一窍不通的榆木疙瘩。不过,我窃以为这应该是一件不错的礼物。]
[没关系,我已经很开心了。]张澄月补充道,[你的字现在真的很好看。]
[是吗?我觉得只是比以前工整了些而已。]我有些欣喜地说,[你还记得吗?高二那年寒假,你约我去图书馆一起写作业,那时候你还吐槽了一句我的字好难看呢。就因为你这句话,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买字帖练字,直到现在也没懈怠过。可惜练了这么久,仔细看来还是挺一般的,可能我的确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别这样说,你现在的字很大气,真的。]张澄月打断我说,[以前是以前,只要有进步那就是值得不是吗?起码,现在写字这项绝对不会成为你的缺点了。]
[是啊。]我笑了笑,[你当时可是够刺激我。]
[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那真是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我随口玩笑道,[话说你既然过生日,你的舍友们有给你准备什么礼物吗?]
[别提了,她们最近有够焦头烂额的了,我都没和她们说我要过生日。]
[又怎么了?]我不觉间用上了“又”字。
[我有一个舍友分手了。]张澄月娓娓道来,[这位痴情女和她男朋友分手之后,感觉天都塌了一样。前几天和我们出来玩,她说了一句她现在只是在呼吸而已,不想活也不想死。还没分手那时,她在宿舍里和我们讲起那个男生——他们在高中早恋,一直以来男生对她都很好,嘘寒问暖,形影不离地陪伴,口口声声说要跟她永远在一起。可是,就疫情那段时间没有见面,男生就提了分手,原因是最万能的‘累了’。]
我有些不以为意地回道:[这种事情在大学遇见,已经见怪不怪了。]
张澄月也没有反对,[这不就是渣么?甜言蜜语的骗子。]
[高中和大学是两个阶段,上一个阶段里的感情怎么会完好无缺地继承到下一个阶段去呢?只要有一方不愿迁就,再山盟海誓的爱情都无法留存。]
[是啊……所以说,高中还谈个什么呢?既然注定要分开,何必奋不顾身地去早恋。]
我叹了口气,[青涩的恋爱本来就脆弱,可是也不代表连一丝走向婚姻的机会都没有。]
[婚姻?呵呵。]张澄月轻蔑而鄙夷地笑了,[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婚姻!它就是爱情的坟墓,说能从里面得到幸福的都是谎言!的确,一段能走到婚姻的爱情可以称其为长久之恋,可是婚姻真的是爱情最理想的结局吗?我在我的家庭里早已看遍了婚姻的丑恶,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却又口口声声说是因为我才选择苟且留下,而我竟不得不接受这荒诞的理由。他们待得很痛苦,像是永远得不到解脱的犯人。不单止我的父母,我身边的长辈几乎都是这样,婚姻折磨着他们,让他们被迫苟延残喘地活在那座围城里。从小到大,我在别人的婚姻中见过无数的算计、矛盾、绝情、虚伪、撕裂和沉没,却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幸福。]
相似的话语,我在四年前早已听过。
然而没等我接话,张澄月便又自顾自地发来:[可是这些年我想通了。即使我排斥且厌恶它,我未来也还是会结婚。我只有找到一个归宿,父母才会放心,也能免去他们永无休止的因我而生的争吵。]
张澄月竟选择了向生活妥协,可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我想了想,语气认真地道:[我觉得你这种近乎强迫自己的方法反而是对自己的束缚,因为你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说,随便找一个人结婚应付父母过去就算了,若是如此,你怎么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没有非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不可。你觉得,以我的这副性格,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和我过一辈子吗?]张澄月有些悲伤地说,[你只是没有和我在一起过——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你认为你能忍受我多久呢?即使在平常相处里,我们也不是没有争吵过,甚至比那些点头之交的朋友吵得更凶更狠。我和很多朋友也发生过不同程度的矛盾,每次闹完再想,总觉得错的其实是我自己,可是我已没办法改变。]
“我们之间的结局是不是早就注定了呢?”
这才是她想要说出口的话吧,对不对?
我看着屏幕上的一段又一段的文字,喉间竟有些黯然的苦涩,我们之间那悲观的可能终于被她以这种方式挑明,犹如扯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还是会觉得沮丧失落吗?因为这么漫长的故事依旧难以得到圆满的结尾?还是因为我对她的情感随着一年多前的故事续写,而不断地被延长,最终变得越陷越深的局面呢?
我多么想说出口我不在乎,可是那太虚假了。我真的能和她白头偕老,共度余生吗?我不禁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可我不是通晓古今之变的先知,我算不出结果。
而且,我内心深处是有模糊的答案的。
这个答案同她的看法一样并不乐观。
我不由得苦笑一声。张澄月,不得不说我们真的很有默契,也很懂对方,只是我们终究都不是彼此最正确的那个人。
我想起她的回信中那句“你在长信中说,你认为我曾经对你有感情,这个没错,但是并非男女之情。如果我对你有异样的感情,我不会和你敞开心扉聊那么多心里话,将自己最浅薄最卑微的一面暴露给你,更不会怂恿你让你去追别的女生”,一下子被其深深地刺痛。我一直想罔顾这个事实,可是它总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给予我最悲观的一击。我不知道自己还在挣扎着什么,她从未喜欢过我,以前没有,以后就会么?
[张澄月,玩个游戏如何?]
[什么游戏。]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准骗我,就像以前我们过年时在QQ空间里发的那些动态一样,说谎明年就从年初倒霉到年尾。]
[可以,你问吧。]
她爽快的应承反而令我无比地踌躇。
我想问她是不是当真一路走来,都未曾对我产生过朋友以外的情感,却问不出口。不知是羞怯还是畏惧那个她信誓旦旦的答案。
[我加回你的这一年来,你对我说的每一种态度,每一个想法……都是实话吗?你有没有骗过我?]我忐忑地问道,[我不需要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说过谎,我只想知道有没有。]
毫无意义的问题,即使有,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是考试分数、商品价格或是一些顾及女孩颜面的话,说一些善意的谎言实在是太正常了。可我已不知道还能问什么。
张澄月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在脑海里走马观花般回想这一年多的时光,试图忆起我们故事里的全部细节,最后,她轻松地发来两个字:
[没有。]
接着她疑惑地反问:[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我明白了。]我仓皇回道,[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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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张澄月对20岁的观感是否和我一样。在漫长的学生生涯中觉得遥不可及的年纪,现在终于如梦似幻地叩响了我的门扉,一种迷蒙的岁月沧桑感席卷着我的心房,令我不敢置信,19岁的自己竟远离得这般快,不知不觉,男儿已及冠。
回忆起这一年所发生的所有事,难免有些不真实之感,我不禁怀疑这些往事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一场夜里的梦罢了。19岁的压抑令人难以自持,这一年经历的事大多不算美好,回想久了甚至令人窒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的19岁能重头来过,宁愿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追逐隽永的快乐而去付出不懈的努力,而不是在不舍昼夜流逝的时间中麻痹自己的精神,或是质疑自己的志向,这般年华虚度,枉费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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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个生日,生日快乐!
终于摆脱了单薄的1字辈,获得了象征着年轻的2字头。
20岁。迷茫的18,混沌的19,过得真是好不容易。可总算都成过去式了。
上一岁里,我始终在以一种不急不缓的姿态来追求我向往的东西,而这种远远无法跟上时代节奏的速度使得我终究不知自己究竟是正在进步还是衰颓。
我不知道这宛若无根之水的热爱还能让我支撑多久,可我并不在乎,我依旧相信我的生命便是它的期限,即使恍惚的梦浮浮沉沉踮不及流沙。
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仿佛我对世事已然更无所谓,对世人面目也更加从容,那些写不进我心里的字,无论是好是坏,都只能成为无聊的、千篇一律的复制品,看过一眼便置之不理。
时过境迁,良辰美景不如昨。这一年里,我对待生活的态度理所当然地随着身边一切事物的默默变化而不知不觉更改,可有些无法忘怀的往事,过去了便不再回来。也许如果有的选,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要长大,永远和自己所爱的人们生活在那虚构的乌托邦里,将那些被称为“成长的代价”的东西全都抛之其外不受其扰……但这终归是想要逃避的我不切实际的幼稚想象,在转瞬即逝的自我安慰后,现实的冷霜仍旧折腾得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古时男子二十及冠,要自持生计又要志在天下四方,转眼间自己也到了这个年龄。岁月竟流逝得如此快,回首望去,好像18岁的生日只是刚刚过去,清脆的生日歌仍余音绕梁,那年为自己庆生写的诗还历历在目。仔细数数却察觉,原来当年的高考距今已有两个春秋,大学生活现已几乎过半。
我觉得20岁对我而言,只是19岁的延续,那些曾经的挫败、自卑与无助,并不会因为岁添一龄而被不留痕迹地洗刷干净,反而依旧在我的身后如影随形。它们深刻入骨,在提醒我别太自满的同时也给予我前进的动力。
越登高,越觉得渊无止境。
越生活,越明白平淡是真。
祝自己20岁生日快乐,愿未来越来越好,终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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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毕,我放下笔,看向窗外,想到自己的理想与可以寄托的以后,突然又觉得满怀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