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总论
第1章 绪论
A.说完“你好”后,你会说什么
这个看似幼稚的问题,好像缺乏艺术性和科学探索的深刻性,实质上却涵盖了人类生活和社会科学的所有基本问题。这是一个婴儿会“问”自己的问题,是儿童想去寻求答案却不得而知的问题,是青少年会彼此探讨或向老师求教的问题,是成年人宁可接受长辈的错误答案也要回避的问题,是年迈睿智的哲学家著书立作却永远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它既包括社会心理学的首要问题“人们为何互相交谈”,又包括社会精神病学的首要问题“人们为何喜欢被喜欢”。其答案可以用来解决天启四骑士(1)提出的问题,即战争还是和平、饥荒还是温饱、瘟疫还是健康、死亡还是生存。难怪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盖因他们未曾思考过另一个更为根本性的问题——你如何向别人说“你好”?
B.你如何向别人说“你好”
这是佛教、基督教、犹太教、柏拉图主义、无神论尤其是人本主义的奥秘。禅宗著名的“单手击掌声”(2)便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说“你好”,它也可以被理解为任何一版《圣经》中所指的黄金律。恰当地说“你好”意味着你看见了其他人,意识到他的存在,向他问好,并准备回应他的问好。也许能够将问候做到恰到好处的人是斐济岛民,因为他们发自内心的微笑堪称世间珍宝之一。他们通常慢慢绽放笑颜,满面春风,保持微笑,以便能够看清彼此脸上的笑容,然后自然缓慢地收起笑意。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只有满怀爱意的母亲与婴儿相互问候时所流露的笑靥,以及某些性格开朗者的笑容。(3)
本书探讨四个问题:你如何向别人说“你好”?你如何回应别人的“你好”?说完“你好”后,你会说什么?还有一个关键的也是比较难办的问题——如果不问好,人们又能做什么?本书将简要地回答这些问题,并在下面的章节中对此做出详细阐释。本书为精神病学教科书,读者群首先是治疗专家,然后是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还有其他对精神病学感兴趣的人。
1.为了说“你好”,你首先要清除脑海中堆积起来的所有垃圾,就像你回到家就要丢掉工作一天所积聚在头脑中的垃圾一样。接着,你得认识到,这句特定的“你好”将再也无法重现。这可能需要你花费数年来学习如何做到这一点。
2.为了回应别人的“你好”,你要清除脑海中所有的垃圾,还要注意到有人正站在那儿或从你身边走过,等着你去回应他的问候。学会做到这一点也需要数年时间。
3.当说完“你好”之后,你还得清除正要回到你头脑中的所有垃圾,不去想那些曾经的难堪,也不去想那些可能的尴尬,接着你就默不作声。经过多年练习,你或许能想出一些值得说的话。
4.本书主要探讨垃圾,即那些妨碍人们相互问好的垃圾,旨在希望那些训练有素、天赋异禀的人可以帮助自己和他人认识到我所说的(哲学意义上)“垃圾”为何物,因为无法分辨垃圾就无法回答其他三个问题。本书将人们学说“你好”时所用的语言称为“火星语”,以区别于日常所说的地球语。从埃及和巴比伦的最早记载到当今的历史表明,地球语导致了战争、饥荒、瘟疫和死亡,而幸存者亦遭受了一定程度的精神混乱。长远来看,如果人们学好火星语,这些祸患将有望被消除。比方说,火星语揭示事物真实面貌,而梦便是火星语的其中一种。
C.例证
为了说明研究这种说话方式的价值,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有一位得了不治之症的垂死患者,时日无多。他叫莫特(Mort),是一名30岁的男性,患有慢性癌症,以当前的医疗水平无法治愈,在最坏的情况下只能活两年,最好则还能活五年。他的精神病症状是抽搐,包括由于不明原因而引起的点头或晃脚。在治疗团队的帮助下,莫特很快找到了症结所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一连串音乐,它们犹如一道墙将他的恐惧阻隔在外,而抽搐则是他跟着音乐打节拍的表现。
这一结论源自细致的观察,即身体的抽搐是跟着脑海中的音乐打节拍,而并非音乐随着他的抽搐打节拍。关于这一点,包括莫特在内的每个小组成员都认为,如果心理疗法将莫特脑海中的音乐去除,他的内心深处就会产生巨大的恐惧感。如果这种恐惧不能被其他积极的情感所替代,后果将不堪设想。该怎么办呢?
小组的所有成员很快便发现,他们其实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对此,他们百感交集,但无不以各种方式对其加以控制。他们同莫特一样,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掩盖死亡所带来的威胁,这令他们无法充分享受生活。即便如此,他们仍有20年~50年的寿命,而莫特却仅剩2~5年可活。因此可以确定的是,生活质量的好坏比生命的长短更加重要:这一发现既不惊人也不新奇,但由于垂死之人的存在,便给人以相较往常更加深刻的体会。
其他成员(那些理解火星语的人,他们乐于把它教给莫特,而莫特也乐意学)一致认同,生活意味着诸如看看树木、听听鸟鸣、向人问好这类简单的事。这是一种充满自我意识和自发性的体验,需要人沉心静气、礼貌得体,全无浮夸或虚伪之意。他们也认同一个说法,即为了享受生活,包括莫特在内的所有人必须处理头脑中的垃圾。只有意识到莫特的处境并不比自己的处境悲惨,他们才不会因其存在而感到悲伤怯懦。恰恰相反,他们能与莫特愉快而平等地相处和交流,还能帮助他清理脑海中的垃圾,因为莫特此时已然明白了清理垃圾的价值以及他们因何这么做;莫特同样也有权质疑他们。尽管所有的人都十分清楚莫特病情的严重程度,就连他本人也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依旧希冀治愈癌症,以便让自己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4)
上述案例充分说明了怜悯之情对问候的影响以及问候背后的深刻问题。在该案例中,小组成员向莫特问好经历了三个阶段。当他初入小组时,其他成员并不知道他已被医生判了“死刑”,所以他们一开始在组内以惯常的方式同他相处。成员们待人接物的方式基本取决于其自身成长的环境——他们从父母那里学会如何问候他人,接着通过生活中的学习来调整自己的说话方式,从而在心理治疗中恰到好处地表达对患者的尊重和坦诚。莫特作为一名新来者,亦以惯常的方式回应他人,正如其父母期望的那样,将自己伪装成雄心勃勃、满腔热血的美国男孩。但当他在第三次会面中说到自己命数已定时,其他小组成员都感到很困惑。他们担心自己是否说错了话,使自己在小组成员、莫特、尤其是治疗师的眼里看来很糟糕。事实上,他们为莫特和治疗师没有尽早告知实情而愠怒,这让他们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此前,他们只是用标准化的方式向莫特问好,对自己正在跟什么人说话一无所知。现在知道对方是特殊的病人以后,他们希望回到过去重新开始,这样就能用不同的方式对待他了。
他们的确重新开始了。不同于先前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他们改用轻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与莫特交谈,像在说:“看,我对你多么体贴啊!”没有人愿意冒着损害自己名声的风险,向一位垂死的病人大声说话。然而,这并不公平,因为他们的做法等同于将主动权交给莫特。特别是在此情境下,没人敢放声长笑或大笑。直到大家发现莫特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人生难题,这种僵局才被打破,紧张的氛围才有所缓解。他们能够第三次重新回到过去,从头开始,毫无拘束地将他当作人群中的一员来对待。因此,这三个阶段可分为“表面的‘你好’”“紧张同情的‘你好’”和“轻松真实的‘你好’”。
佐伊(Zoe)无法对莫特说出“你好”,但当她对他有所了解后,情况发生了转变。她对莫特的了解每隔一周,甚至每隔一小时都会有所不同。每次遇到莫特,佐伊都比先前更加了解对方一点。想要维持两人的友谊,她每次必须稍稍转变方式来向莫特问好。不过,由于她无从完全了解莫特,也无法预料所有变数,佐伊只能一次次地说出臻于完美却又并不完美的问候。
D.握手
许多患者在第一次与心理治疗师见面时会进行自我介绍,并在治疗师邀请他们入室时与其握手。有的心理治疗师则会主动握手。就握手一事,我采取不同的做法。如果患者带有强烈的情感与我握手,出于礼貌,我也会同他握手,但并不对此表态,因为我想知道他的情感为何如此强烈。如果患者的握手仅仅表明一种他所认为良好的礼节,我也会回之以同样的问候,这是我们双方都能够理解的方式:这种令人舒坦的见面方式并不会影响稍后的治疗工作。如果患者的握手给人以绝望之感,我便会牢牢握住他的手,使其安心并知道我了解他的需要。但进入候诊室以后,我会通过行为举止、面部表情、手臂摆放姿势向大多数新来的患者清晰地传达出一个信息:他们在此没有必要恪守礼仪,除非他们硬要坚持。我这么做是想让他们明白,我们双方来到这里是为了实现更重要的目标,而并非仅仅证明自己的良好品行或互相致意,这一目标通常都能达成。我不与他们握手的主要原因在于我不了解他们,我同样也不期待他们与我握手,因为他们也不了解我。此外,也有前来会见治疗师的患者拒绝被触碰,因此不握手也可表达出对他们的礼貌。
面谈结束后,情况会有所不同。那时,我对患者已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而他对我亦有一些了解。因此,当他离开时,我会特意与他握手,基于对他的了解,我已知晓如何与他恰当地握手。此举对他意义非凡:即使他坦白自己所有的“坏”事,我依旧接受(5)他。如果他需要的是抚慰,我将以抚慰的方式同他握手;如果他需要的是我对其男子气概的肯定,我便以能够唤起其男子气概的方式与他握手。这并不是为了引导患者而经过深思熟虑所采取的举措,而是在经过一小时的深入交谈,我对患者最为关切的事有所了解之后,自发、自然地对其给予的肯定。另外,如果他出于恶意而并非难为情向我说谎,或者试图利用或恫吓我,我不会与他握手,以此使他明白要想得到我的支持,他就必须改变自己的行为举止。
面对女性,我的做法则稍有不同。如果对方需要一个明确表示我接受她的讯号,我会以适合她的方式与其握手;如果对方避讳与男性接触(据我在交谈结束后所知),我会恰当地说出告别语,而不与她握手。后一种情况清楚地说明了我不以握手作为问候方式的原因:如果我在不了解她的情况下与她握手,就会引起她的反感。事实上,无论我表现得多么有礼貌,一旦我在面谈前强行同她握手,迫使其不得不出于礼节触碰我并接受我的触碰,这便违背了她的个人意愿,对她来说是一种侵犯和侮辱。
在治疗小组中,我采取类似的做法。我不会一进门就问好,因为我已经整整一周未见组员了,不知道向谁问候好。在他们听来,一声轻飘飘的或者热情的“你好”可能并不恰当,因为他们在一周的时间内可能遭遇了什么事情。但每次在小组见面后,我都会特意对每个组员说再见,因为那时我已知道自己在与何人说再见,以及如何对不同的人说再见。例如,试想一位女性在上次见面后遭遇母亲离世,那么我向她愉快地问好便显得不合时宜了。也许她会原谅我,但我没有必要让她承受这种重压。会面以后,我就知道如何在她陷入丧亲之痛时与其告别了。
E.朋友
在社交过程中,问候方式有所不同,因为我们交友的目的在于得到安抚。根据朋友的心理准备或需要,问候和再见可以表现为直接握手,也可以表现为热情拥抱;有时为避免过于投入,我们也可以“微笑着问好”。但人生中有一件事比缴税更加确定,犹如人必将死亡一般恒定不变,那就是你越早结交朋友,便越快拥有故友。
F.理论
关于问候和告别的讨论暂时到此为止。在说‘你好’和说‘再见’的过程中间所发生的事情涉及一个特定的理论框架,有关人格和团体动力学,这也是一种治疗方式,被称为人际沟通分析学。为了更好地理解接下来的内容,首先需要了解这一理论的基本原理。
(1) 天启四骑士:这个词来源于《圣经新约》中的《启示录》,又译作“启示录四骑士”。《启示录》描绘了末日审判,在世界终结之时,将有羔羊解开书卷的七个封印,唤来分别骑着白、红、黑、灰四匹马的骑士,将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届时天地万象失调,日月为之变色,随后便是世界的毁灭。——译者注
(2) 又叫“只手之声”,为日本临济宗白隐慧鹤禅师所创之公案。两手相拍,自然发声,为凡夫所耳闻,然仅扬只手,无声无响,若非心耳,不可得闻。——译者注
(3) 说来也怪,据我的经验,这种笑容最常见于留有黑色长发、20岁左右的姑娘脸上。
(4) 重新回归正常生活而非一心等死的意义可见:(1) “Terminal Cancer Ward: Patients Build Atmosphere of Dignit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 208: 1289, May 26, 1969. (2) Klags-brun, S. C. “Cancer Emotions, and Nurses.” Summary of Scientific Proceedings. 122nd Annual Meeting,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Washington, D.C., 1969.
(5) “接受”:人本主义心理学称之为“接纳”,在此处并非概念不清、非理性的意思,而是指我愿意与他相处更长的时间。这需要我认真地履行职责,在某些情况下,需要特别认真、耐心地付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我的情绪也会受到影响,并随之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