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降生在一个阴盛阳衰的家族里,我爸是老儿子,上面三个姐姐。上辈人里,外姓人王战团最大,一九四七年生人,而我是孩子辈里最小的,比王战团整整小了四十岁。记忆中第一次能指认出王战团是大姑父,大姑父就是王战团,是我五岁,幼儿园快毕业那年。一天放学,我爸妈在各自厂里加班加点赶制一台巨型花车的零部件,一个轮胎厂,一个轴承厂。花车要代表全省人民驶向北京天安门参加国庆阅兵。而我奶忙着在家跟邻居几个老太太推牌九,抽旱烟,更不愿倒空儿接我,于是指派了王战团来,当天他本来是去给我奶送刀鱼的。
我迎面叫了一声大姑父,他点点头。王战团高得吓人,牵我手时猫下半截腰,嗓音极浑厚地说,别叫大姑父,叫大名,或者战团,我们政委都这么叫我。我说,直呼长辈姓名不礼貌,我妈说的。王战团说,礼貌是给俗人讲的,跟我免了。他又追了一句,王战团就是王战团,我娶了你大姑,不妨碍我还是我,我不是谁的大姑父。我问,你不上班啊?我爸妈都上班呢,我妈说我奶打麻将也等于上班。王战团笑笑,没牵我的那只手点燃一根烟,吸着说,我当兵,放探亲假呢。我说,啊,你当什么兵?王战团说,潜艇兵,海军。你舌头怎么不太利索?
一路上,王战团不停给我讲着他开潜艇时遇见过的奇特深海生物,有好几种大鱼,我都没记住,只记得一个名字带鱼但不是鱼的,××大章鱼,多大呢?比潜水艇还大。王战团说,那次,水下三千八百多米,那只大章鱼展开八只触手,牢牢吸附住他的潜水艇,艇整个立了起来,跟冰棍儿似的,舱内的一切都被掀翻了,兵一个摞一个地滚进前舱,你说可不可怕?我说,不信。王战团说,有本小说叫《海底两万里》,跟里面讲得一模一样,以前我也不信,书我回家找找,下次带给你。法国人写的,叫凡尔赛。我说,你咋不开炮呢。王战团一包烟抽光了,说,潜艇装备的是核武器,开炮,太平洋里的鱼都得死,人也活不成。我说,不信。
当晚回到我奶家的平房,天已经黑了。旱烟的土臭味飘荡整屋,我饱着肚子想吐。眼瞅快八点了,我放学时间是四点半。我妈已经下班回来,见我跟王战团进门,上前一把将我夺过,说,大姐夫,三个多点儿,你带我儿子上北京了?王战团还笑,说,就青年大街到八纬路兜了五圈儿,咱俩一人吃了碗抻面。我妈说,啥毛病啊,不怕把孩子整丢?王战团说,哪能呢,手拽得贼紧。我奶正在数钱,看精神面貌没少赢,对王战团说,赶紧回家吃饭去,我不伺候。王战团背手在客厅里晃悠一圈儿,溜出门前回头说,妈,刚才说了,我吃了碗抻面,刀鱼别忘冻冰箱。他前脚走,后脚我妈嚷嚷我奶,妈,你派一个疯子接我儿子,想要我命?我奶说,不疯了,好人儿一个,大夫说的。
后来我才得知,我妈叫王战团疯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精神病。王战团是个精神病人。他当过兵不假,海军,那都是他三十岁前的事了,病就是在部队里发的,组织只好安排他复员,进第一飞机制造厂当电焊工,在厂里又发一次病,厂长不好开除,又怕瘆着同事,就放他长假养病,一养就是十五年,工资照发,厂长都死了也没断。十五年后,我大姑才第一次领王战团正经看了一次大夫,大夫说,可治可不治,不过家人得多照顾情绪,轻重这病都去不了根儿。
大年初二是家族每年固定的聚餐日,因为年三十当晚三个姑姑都要跟婆家过,剩我跟爸妈陪我奶。在我的印象中,初二饭桌上,连孩子说话都得多留意,少惹乎王战团,话头越少越安全。我爸订饭店,专找包房能唱歌的,因为王战团爱唱歌,攥着麦克不放,出去上厕所也揣兜里,生怕被人抢。唱起歌时的王战团爱高兴,对大家都妥当。王战团天生好嗓,主攻中高音,最拿手的是杨洪基跟蒋大为。除了唱歌,他还爱喝酒,爱写诗,象棋下得尤其好。他写的诗我看过,看不懂,每首都有海。喝酒更能耐,没另两个姑父加我爸劝,根本不下桌。每年喝到最后,我爸都会以同一句压轴儿,还叫啥主食不?饺子?一家老小摇头,唯独王战团接茬儿,饺子来一盘也可以,三鲜的。说完自己握杯底磕下桌沿儿,意思跟自己碰过了,其他人随意。我爸假装叫服务员再拿菜单来的空当,大姑就趁机扣住王战团杯口说,就你缺眼力见儿,别喝了。此瞬间,王战团的眼神会突变,扭脸盯着大姑,眼底涌出暗黄色,嗓门压低了说,没到位呢,差一口。每当这一幕出现,一家老小都会老老实实地作陪,等他把最后一口酒给喇完。
反而是在大年夜,我奶跟我爸妈说起最多的就是王战团。我奶说,秀玲为啥就不能跟他离婚?法律不让?我妈说,法是法,情是情,毕竟还有俩孩子,说离就离啊。王战团首次在部队里发病的故事,每年三十我都听一遍。他十九岁当兵,躲掉了下乡,但没躲掉运动。运动闹到中间那两年,部队里分成了两派,船长跟政委各自一队,王战团不愿站队,谁也不愿得罪,双方也都了解王战团的个性,胆小,老实,艮,开大会上发言也默许他和稀泥,但偏偏他业务最强,学问也多,又都想拉拢,就是闹不懂他心思到底想些啥,祸根也就埋在这。某天半夜,在船舱六人宿舍里,王战团梦话说得震天响,男高音中气十足,先是大骂船长两面三刀,后是讽刺政委阴险小人,语意连贯,字字珠玑,最终以口头奸污了俩人的妈收尾。宿舍里其他五人瞪眼围观他骂到天亮,包括船长跟政委本人。第二天,整船停训,两派休战,联手开展针对王战团一个人的批斗大会。船长说,战团啊战团,想不到你是个表里不一的反革命分子,而且是深藏在我军内部的大叛徒,亏你父亲还是老革命,百团大战立过功,你对得起他吗?你对得起自己名字吗?政委就是政委,言简意赅,王战团,你等着接受大海浩瀚无边的审判吧。
王战团被锁在一间狭短的储物仓里关禁闭,只有一块圆窗,望出去,太平洋如同瓮底的一摊积水。没有床,他只能坐在铁皮板上,三天三夜没合眼。有战友偷偷给他供烟,他就抽了三天三宿的烟,放出来的时候,眼球一圈儿血丝都是烟叶色。再次站上批斗台,王战团对着麦克哑了半天,手里没拿检讨稿,反复念叨一句,不应该啊,不应该。顿了下又说,我从来不说梦话,更不说脏话。台下的政委跳起身指着他说,哪有人说梦话自己会知道的!王战团对着麦克清了清嗓子继续,我结婚了,有老婆,要是我说梦话,秀玲应该跟我说啊,算了,我给大家唱首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