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3号员工（4）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陶抒夜没料到居然有人在自己眼皮下溜进来了，也不打招呼，自顾自地朝她走来，就像一只老猫，轻飘飘，悄无声息。

三米、两米、一米……

没有丝毫察觉，她一门心思收拾着身后的书架。两天前，陶抒夜作为刚被扶正的集团总监级职员，终于拥有了一间像样的、属于自己的办公室。行政同事热心地腾出来先前魏雪所在的那间，但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搬进去。

表面上，她推托的理由是那间屋子太大，但真实的原因是，她觉得那里面莫名充斥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糜烂、阴暗、恶臭，就像《寂静岭》的设定——相对于外面工位区的“表世界”，办公室内就像是一个“里世界”的存在。每当经过这里，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魏雪，尤其是最后一次会面，双目对视，难以抵御的压抑，腐烂的、黑暗的、难以摆脱的，她没办法想象魏雪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有一天陶抒夜刚到公司，沈嫣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老板，告诉你一个秘密。魏雪的一审刑事判决书出来了，轰动了，大伙儿一窝蜂在看！”

“在哪儿看到的？”她有点呆滞，没反应过来。

沈嫣嘟着嘴：“好像是一个网站吧，叫什么‘正义裁决网’。”

陶抒夜内心咯噔一下，沈嫣这个呆子，那是裁判文书网。魏雪真的被宣判了，就像是一块悬着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样，她没有搭理沈嫣嘴里叽叽喳喳的念叨，亦没有听进去，连一向最喜欢的咖啡也喝得意兴阑珊，心思全无。兔死狐悲的心境，她算是妥妥地领悟到了。

所有的虚伪，都只为了补偿第一个斩钉截铁的谎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陶抒夜在打印机旁收拾了一间先前存放杂物的小屋子，当作自己的办公室。按照面积而言，房间远比不上魏雪的那间宽敞明亮。沈嫣自作主张地在这间不到十三平方米的屋子里，摆上了各种新鲜绿植，像极了一个迷你热带雨林馆。

沈嫣抱怨：“我最近时常感到胸闷，呼吸不畅，很可能是被我男朋友气着了，他最近送花的频次明显少了很多，不晓得他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陶抒夜暗自笑了笑，看着沈嫣穿着火辣的贴身皮衣，苍蝇不小心闯进去也免不了要断气。

“老板，你现在是大领导了。你现在没助理，我就是你的助理，千万别堆得乱七八糟，影响风水，不能和外面的杂草一起野蛮生长。”

沈嫣还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得烧一烧，这样才能红火一整年。

陶抒夜转念一想，也对，随她去吧。谁人背后无人说，她原本没有想着做过多的装饰，一方面，难免被别人嘀咕一番；另一方面，自己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完全没底，这或许是转瞬即逝的事情。

虽然她的恐惧感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但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一直默默地盯着自己。这种强烈的不安全感，依旧随时可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魏雪一直以锐利的工作状态对人，让人畏惧，也许有时候佩服，但并无怜惜之意，那不是陶抒夜想要的状态。她理解的成熟不等于世故，她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变成世故的人。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绝不后退，任何事情开始了就要做出一个结果，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结果不算完美，但是告诉她投入总有回报——当你不后退，世界就会为你让开一条路。

房间里，唯一她主动购置的是一个褐色的书架，一米多高，实木材质，书架上摆满了手办和书。其中一个皮卡丘玩偶是2019年时秦澈和她一起去东京买的。第一次去秋叶原，两人多开心呀，和东京的人潮汹涌、大厦林立相比，千叶确实算个县城模样，但节奏舒缓，安静怡人，更讨陶抒夜欢心。况且，在质朴之下，它还掩藏着完全不输东京的基建与服务，漫步其中，那份低调的繁华便会自然浮现，各色小店鳞次栉比，尽皆精致。

秦澈原本就是个游戏迷，从小到大都离不开游戏。爱情上，开心打，不开心打；工作上，成单打，丢单了也打。几个月前，魏雪东窗事发，两人不得不互相搬家，清理对方的生活用品时，陶抒夜眼瞅着落在自己客厅里的游戏光盘就有三十几张：《双人成行》《女神异闻录》《超级马力欧：奥德赛》《战神：诸神黄昏》《艾尔登法环》……有些游戏没有打开封面，甚至永远也来不及打开，就被丢在了垃圾堆。PS5刚上市那阵子，她花高价买了台日版的游戏机当作生日礼物送给秦澈，两人厮混在家一起打《双人成行》，累了就穿戴整齐出门吃碗肥肠粉，加个节子，然后随便找个咖啡店喝杯咖啡、看书。傍晚，他们路过菜市场买了蚕豆、白芹菜、番茄、土豆、小南瓜，做番茄土豆烧牛肉、酸菜蚕豆汤。又路过花店，想买束花，结果花都很难看，作罢。到家洗菜、烧菜，等待时，洗笔换水，开始画画。真喜欢这么过日子。

陶抒夜算是那种休闲游戏玩家，偏好《星露谷物语》之流的种田休闲游戏，NS（Nintendo Switch）也仅限于《动物森友会》。秦澈当初的梦想是去当职业APEX（游戏《APEX英雄》）或LOL（游戏《英雄联盟》）选手，但是他根本玩不明白二段跳，每次都死于跳二段跳，凡是需要二段跳的地方，即使是在没有任何难度的平台间跳来跳去，他也能跳十次以上……秦澈还蠢蠢地不会解谜，每次对她说陶抒夜你看看你那边的视角有没有什么机关，可以让你触发，这样就能到台子上去了，秦澈坚持己见，非要自己硬跳上去，跳了半天，发现是不能跳的，才开始认真解谜。

原来是秦澈太蠢，不是陶抒夜游戏技术不好。

可恶的男人，就知道甩黑锅给自己！想到这里，陶抒夜忽地眼眶有些湿润起来，她知道自己是想他了。还有一个礼拜，她就要和楚歌出差去深圳了，前方到底会发生什么，她内心也没底。

想着给秦澈发个短信告知一下吧，她又犹豫了。先前因为太忙碌或者是太慌乱，来不及梳理这份感情，现在突然空闲下来，那份感情就像是压缩饼干被浸泡在胃里面一样，一下子就填充了整个胃。秦澈现在在做什么呢？或许恰好晚高峰结束，他走在深圳市福田区新闻路上，手里拎着一杯咖啡，抬头看见天上半明半暗的云，而自己偏偏就是那头被生活捶了的笨牛。

陶抒夜轻轻地擦拭着皮卡丘玩偶，放在架子最边缘的地方。她不想一直看着它，但是内心也留着一个地方给它。并不需要将所有东西都带走，即便不想见，即便不在一起了，也能够闻到对方的气息。时间会让一切消散，最炽热的爱情，也不过如此。她轻轻地转过身来。

对面伫立着一位霸气十足的中年男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个男人睫毛黑密细短，两鬓的头发都有些斑白。疏于保养的缘故，脸上褶皱明显增多，嘴角、眼角皆下垂，眉毛稀疏，数道深深的纹理印刻在嘴边，一双眼睛不怒自威。

不明所以的陶抒夜克制着情绪，赔笑道：“栾贺将，您怎么来了？”

“我等你回北京已经好几天了。”栾贺将皮笑肉不笑地说完后，倒是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叔”一向不走寻常路，算是个异类。JoJo早就叮嘱过她，平日里没事千万不要去招惹栾贺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范。先前两人交集不多，但每逢年会需要高管们拍摄祝福视频之际，都是陶抒夜负责，因此也算是旧相识。栾贺将一直不喜欢魏雪，倒是对内敛的陶抒夜赞赏有加。

“呃，您找我有什么事吗？”陶抒夜没忍住，主动抛出来这句话。

毕竟对方是反舞弊团队的一员，她内心一紧，不会是他怀疑到了自己，来这里敲山震虎？不对，她听说李冉退休之后，栾贺将就被调离了反舞弊中心，重新捡起了行政的活计，算是栾贺臣悉心安排他这个哥哥发挥退休前最后的余热。

“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吗？”栾贺将反问，脸上有些不悦。

她连忙解释：“那倒不是，只不过有些突然而已。您最近忙不忙？”

陶抒夜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正好对方也沉默了，两人这才发现似乎并没有太多可以沟通的话题，静默了一会儿。

“不，我有个事今天要找你——”栾贺将一脸神秘地说，那声音轻得让陶抒夜恨不得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

“好，您说吧——”陶抒夜正襟危坐，等候对方发落。

“倒也没那么着急——”栾贺将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落地窗的方向走去，“聊正事之前呢，有一个重要的活动要预热——”

话音刚落，哗啦一声，栾贺将自作主张将办公室的百叶窗拉了下来，外面能透视到里面人群的唯一方式被断绝了！他走到窗边，将窗户上的百叶窗也关闭了，房间内的光线刹那间就暗淡下来，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栾贺将还顺手反锁了屋门。

他这几个连贯的动作，看得陶抒夜内心莫名地一阵紧张，她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更过分的是，他居然还关闭了整间屋子的灯光！

黑暗中，她能够听到栾贺将的脚步一点点地朝着自己靠拢过来。一个屋子，一男一女，这会让外面的人如何浮想联翩？栾贺将总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要对自己……想到这里，陶抒夜不寒而栗，她下意识地抄起手机，一旦对方有企图，她得立刻拨给沈嫣，让她带保安冲过来！

即使身处数万人的大公司里面，陶抒夜内心依旧不免一阵紧张。

就在万分忐忑之际，她突然听到打火机打火的声音，火苗闪现又熄灭，紧接着，一道微弱但持久的光芒出现，只见栾贺将手里多了蜡烛和蛋糕。

烛光悠悠摇曳。

“这是一根从柬埔寨带回来的红蜡烛，许愿很灵，相信你的梦想一定会成真，这是一个什么都有可能的时代，你持续地相信，一件事是真的，它常常就会是真的。祝福你！”

他咧着嘴笑了起来：“抒夜，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