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角马 | Beast Mark
——深吸一口气,由人事喊出上半句:
“okyakusama-goraiten-desu!”
——而旅鸽混在人群里喊出下半句:
“irasshaimase!”
如果旅鸽今天还是在深空大厦上班,那早上开工前应该照例是在这样喊口号。
这一问一答到底什么意思,连旅鸽自己也不知道。逃离地球后的文化断层太漫长了,已经很少有人能考证出它的真正含义。但没有关系,这两句话还是被镌刻在深空大厦一楼大厅的巨大石壁上,以睥睨万物的姿态,提醒着深空员工们每天要以饱满的精力工作。
所以,一大早起来竟然不用喊口号,还挺有一种虚无感。她今天换上了公司配发的工程服,把奖赏回路吸在左臂。推送来的消息已经爆满了,内置的算法甚至不敢把这些垃圾质询合并成一条。旅鸽觉得如果自己不干点啥的话,人事主管恐怕会派出十几个武装人事经理,把自己连同这座飞行器残骸一并轰到天上。但她又不打算正面回复那些消息,所以她勉强打了一下卡,用来表示自己还活着。
接着她翻出自己的早餐胶囊,正准备到别处找350毫升饮用水把它送下去。按照一个边缘部工程师的习惯,她一边走一边看着技术类的未读消息,它们反而比人事消息更有人情味一点儿。旅鸽决定今天先从一些闲杂小事开始清理。GF-71区内的田间喷灌头的反馈信号中断,导致中心电脑的数据缺失,无人机没看出毛病来,需要人过去查证。GJ-982区直接丢了两个摄像头。GH153区的龙卷风卷着大量的风滚草,把一个风速器扯进了满是浒苔的湖里,需要人工打捞出来。这类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务处理起来不费脑子,能把这个令人尴尬的0迅速打扮成看得过去的数字。
而她的车已经被收回到公司,这些地方又足有几十公里,只能靠渡渡开车送。
说起来……自从昨天回去睡回笼觉到现在,还没有再次见到渡渡。
旅鸽进到餐厢,发现餐桌摆着一盘早餐,渡渡已经在那里。他还是穿着那套愚蠢的运动服,光脚蜷在椅子里,上半身极力瘫在椅背,耷拉着眼皮看着舷窗远处。他的胡茬儿又长出来了,看来也不是那种修理边幅的人。可以推想,他平日里的作息就是十分脆弱的,所以现在更是被打乱得一塌糊涂。
“你昨晚差点要我命。”渡渡看到她出来,抬起手比成一把枪,用枪口指指他自己脑门。
旅鸽完全想不起来了。当时他们好像还聊了一会儿天?
“但无所谓,你当时也差点没命,挺公平。”对方的话根本不能算是安慰,“哦对了,车子天线坏了,我拿去换了花生油。”
“你拿公司资产去换了油?”
旅鸽也不想一大早挤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但没办法,那辆车上随便哪个指甲盖大的零件都是贵重物资。旅鸽自认为是周围人里比较特立独行的一个,顶多有时会想到和车子同归于尽。没想到从渡渡的言谈举止看来,还是他路子更野一点儿。大概他从来不会按照上级的要求做事,喜欢自给自足。
“那我的枪呢?”旅鸽又问。
“没有卖,但我来暂时保管。”渡渡不由分说地答道,并且指了指盘子里类似蛋炒饭的东西。
显然他并不想提关于枪的事。旅鸽坐下来尝了一口,这盘东西很奇怪,放了超多不明不白的调味剂,导致里面充满芝士味但是没有半点芝士的口感,很坦然地透露出“对付女孩子多加芝士就可以”的敷衍。
渡渡看着她吃了一会儿,她左臂的奖赏回路时常蹦出提示音,不得不中途停下来,把读消息的语音转入骨传导。这人一天要工作15小时!渡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算礼貌,就随意抓起那本厚若轮胎的图册假装翻看。他原本觉得能被派下来干活的员工,怎么也得是一个年轻上进的单细胞愣头青,但这个少女给他的感觉完全没那么简单。她身上有种过于沉稳的感觉(身体本身却很轻)。
他往回瞟了一眼——因为她现在穿着灰橙配色的工程服,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旅鸽这件衣服上绣着一枚金属徽标,徽标上的图案呈现出土豆状,土豆上还有几个不同方向的圆孔,像是凭空长了几对眼睛。这土豆似的小行星正是Aza-Ⅱ。
“对了,昨天袭击我的是附近的人吗?”
渡渡的思绪被旅鸽打断。“哦,他们啊。他们哪都会出现,跟他们讲不通道理的,脑子不太清醒。只能躲远一点儿。”
旅鸽只能干笑两声。当然还有另一种解法,她昨天就差点那么干。自从尝试解开那段记忆封印以来,这种想要自毁的情绪就开始加重。就在下山前,她还每天想着开车冲出方山岱城的悬崖,和那些翼装飞行客一起坠落,但现在她至少可以迅速对付完这一餐。等她拿出防晒喷雾往脸上喷完一圈,渡渡带她下了这个废旧飞行器。两个人整个早上只说了不到十句话,并且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就昨晚的事好好聊聊。
渡渡的摩托带着旅鸽疾驰。他曾经听说在旧地球上,石油是远古生物历经亿万年变成的矿产,地球就像一粒大型花生仁,随意榨一榨就能榨出油来;还有些国家因为占据油源而本来异常富有,但面对星际迁徙就变成了无比尴尬的拖油瓶。菲星的情况就简单得多了,渡渡胯下这匹川崎的燃料箱写着“E45”,意思是燃料中有45%的玉米酒精,剩下55%全是生物汽油,工厂的那些发酵师们先在真菌池养基油,再从基油里提取出这些轻质燃料。现在这辆车上多坐了一个人,好像更费燃料了。
一株株高耸的大息壤菌在他们身后飞驰而过,这是人类在菲星上合成的第一种大型生物,一座座十米高的塔状子实体已经令人心惊,菌丝网络更是蔓延地下五十余米。它就是用这种不到头发丝粗细的菌丝慢慢把石块崩裂成碎石,并混着上一茬长完的植物残骸一起消化成腐殖质,为千年虫下达的下一茬种植计划提供土壤。
旅鸽开始还时不时把左胳膊伸过来,凑近渡渡的耳朵给他听导航,后来就无聊到放弃导航,开始在摩托车后座玩一个占卜游戏。在她的视野中会出现虚拟的卡片,她随手就能“抓”到。息壤菌的菌盖下面的卡片翻开是一只普通的晴天娃娃,通常代表她今天都会过得不好不坏。如果是乌鸦:运气一般,需要用努力的态度面对工作。招财猫:运气绝了,需要用乐观的态度面对工作。
但她更想要那种能派发特别任务的卡片,比如赫尔墨斯的鞋子、贝多芬的音符,能让自己达标更快一些。抓到第三个晴天娃娃的时候,行驶停止于向日葵田地的喷灌器。
她下了车,发现只是无人机的旋翼太长,没办法拍到兔子毛绕进喷灌头的转轴。
千年虫通过深空物网一刻不停地吞吐信息来控制整个菲星,数据来源就是遍布菲星的传感器。奖赏回路终端,工农业用到的机器人,近地轨道的数百枚卫星和空间站,甚至为数不多的大型百年树木也内置了芯片,所有数据统一上传,野马尘埃,生物以息相吹,一切有根有由。直觉上来讲,把一团纷杂的数据排成同心圆,依照人居密度向外扩散,那么越在中心的数据总是最有用的,远离中心的边缘地带貌似可以忽略不计。实际上,人类的活动范围大约也只有该球的四分之一,也是计算机吞吐数据的极限。但是根据长尾理论,那些看似粗糙、边缘化、解读性不高的外围数据同样至关重要。
旅鸽的任务就是跑到离中心电脑最远的地方排查这些数据。她花了十五分钟就修好了两个喷灌头,顺带检查了周围的十几个,提交信息,上传数据。
接下来是公路上的两个摄像头,从旁边的子弹痕迹可以看出是有人蓄意破坏,至于是谁破坏的,就不是她操心的范围了,直接从箱子里拿了新的,爬到电线杆上去替换。
旅鸽早就有预感,这些低科技错误最终要用低科技手段来解决,但能给自己刷满积分又何乐而不为呢?
渡渡则在旁边丘陵顶上坐着摩托,边打电话边四下乱看,好像在联系什么人。过了一会儿又走来电线杆下,抬头问道:
“角马群快到了。你要不要看看?”
“我还是先把进度提到1%再说吧。”她到这儿来又不是为了看风景的。旅鸽继续修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大地在震颤,扳手一个不稳就从高处掉了下去。
蹄声鼎沸。渡渡在下面大喊:“还是等它们过去再修吧!”
空气中传来电缆振动划破空气的嗡嗡声,好像老旧的琴弦。旅鸽站得高,所以远远就看到沙尘之中,有几千只角马朝这个方向飞驰而来。公司每年都会向菲星生物圈里投放一些物种,其中大型食草动物类的代表就是这些角马,经过基因层面的行为学改造,这些角马会无视旱季和雨季的区别,一直迁徙,从大陆南侧跑到北侧,然后再一溜烟跑回南边,铁蹄踩踏之下,菲星土壤加速成型。
为了安全起见,每一只角马的运动状态都处于监控之下,政府和公司近百年之内都不会启动大型猛兽的投放,角马的往返跑从来没有天敌,就像一支永不停歇的急行军,直到它们暂时停在湖边大嚼浒苔、疯狂大小便,监视位点才停下来。假如有哪只角马中途受伤掉队——
“嗖!”
旅鸽似乎看见渡渡抬手举起一台奇怪设备,一只角马应声倒地。一辆吉普车驶来,车还没停稳,就有一个迷彩服胖子从车上蹦了下来,手上端着一把长柄猎枪,跑到倒地的角马旁边蹲了下来。角马没有任何恢复生命迹象的意思。
是偷猎者。旅鸽心里一毛,角马这种东西属于公司资产,每一只的造价都昂贵到可以惊动武装人事经理。这只角马万一死了,那么很可能这件事就会被推送到旅鸽的待办事项里。如果是正常死亡倒还好说,现在一和偷猎挂钩,就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旅鸽看到渡渡跑到事发现场。他不会有什么麻烦吧?她赶紧把腰间的软性爬梯松开,想从电线杆上降落下来。没降几米,却看到迷彩服往渡渡手里塞了一台照相机。这个渡渡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开始给迷彩傻大个和角马拍合影了。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等旅鸽跑到角马尸体旁边,渡渡已经把照相机还回去了,傻大个儿现在正在充满怜惜地抚摸角马的雄健身躯。
“原来你还有这种生意?”旅鸽出现在渡渡身前。
“混口饭吃嘛。”
“也太明目张胆了吧?”旅鸽瞥瞥那傻大个儿的枪。她手里只有刚捡起来的扳手,可犯不着跟他们作对。
“别看了,那是样子货,”渡渡把手里那台设备拿了出来,“是用这个干的。”
那是一架简易的小手弩。少来,这玩意儿能射死角马?旅鸽心想,这位老兄不会认为她真的只是粗通枪械吧?她只能念叨一句:“我的百分数会因为这个波动的。”
“说起来这件事还真需要你帮忙。”渡渡突然堆出一脸笑意。接着傻大个儿回到吉普车,有两个城区装扮的人拿着扫描仪跑来,蹲在地上对着角马脑袋扫了几下,换几个角度又扫了几下。等他们干完了,就朝渡渡殷勤地做了个“OK”的手势。渡渡提醒道:“在哪儿下单就在哪儿付费。”
“明白,全球工单系统嘛。希望下次再合作。”接着两人也回到车上,朝着与角马迁徙相反的方向一溜驶开,角马的尸体却留在原地。旅鸽看得瞠目结舌,这算什么玩法?
“有合影和建模就足够了。”渡渡蹲下身往角马嘴里塞了个奇怪的药丸,“回头合影和头部模型打印出来挂在家里,角马麻醉失效继续往北跑,win-win。”
“麻醉?”旅鸽分明看到角马的蹄子抽搐了几下,接着睁开眼睛。她瞬间明白了,深空公司的生态技术被改造成了游乐手段。
“所以你要我帮忙的就是把嘴闭上?”
“太聪明了,我觉得这个请求十分符合你的个性,退一步海阔天空。”
伴随着渡渡的讨好,角马站起身来甩甩头,又抬起鼻子嗅嗅大部队的踪迹。渡渡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那只角马就迅速朝着那边飞奔过去了。这角马的行为有哪里怪怪的,但旅鸽一时间说不上来。她本来很想说“就算是麻醉剂也有损害”,但立刻就想起深空公司甚至在表观遗传层面定制了角马群的迁徙模式,这种损害也未必就轻到哪里去。
而且说起深空的改造……旅鸽又想起这一年的整段谜之空白。
“渡渡先生,”她严肃地问道,“您是不是真的很缺钱?”
“不好意思,这么快就被看出来了。最近我们全球工单系统是有点入不敷出,所以什么都干。”
旅鸽从来没听过这个商业组织。“给我做向导不是有报酬吗?”
“那哪儿够啊。”
“为什么不试试去……”
“山上不太欢迎我。”渡渡生生打断旅鸽,“也没有飞船住。”
旅鸽没再说话。她又工作了一下午,数据艰难地刷到了1.5%。一旦进入工作,消除待办任务红点的过程就让她暂时离开行尸走肉的感觉,以至于黄昏时刻当渡渡极力推荐附近的一家夜市的时候,她的胃肠甚至开始蠕动起来。
* * *
那是一个巨大的野外吃饭场地,以一辆大篷车为中心围起百十张桌椅,早已经有各色人等占好了座位。大篷车旁边树立霓虹灯牌——“永春饭店”,走近看时,这些人有的在努力辨识着手写菜单,有的摆着一副常客的样子闭目养神,只待发号施令直接点单。
“这是露天中餐馆?”旅鸽发问。
“叫作‘大排档’。但是,是周围最好的大排档。”
渡渡张望四周,指了指旁边一个排水盖。野外的排水盖数量以城区为中心,向外逐渐变少。所以,有时候这么一个黑洞洞的排水盖凭空出现在野外还蛮吓人的。旅鸽双手插兜,看了一下铸铁盖子上面的“污”字,想象下面是一个多么大的世界,全都是盾构机挖出来的。
两人滑稽地守着这个井盖,旅鸽怀疑地瞟瞟渡渡。她开始疑心渡渡要从井盖里取出食物来给她吃。
接着从大篷车后面伸出一根一抱粗的大软管。四周的人耸动起来:“来了来了。”一个白色莫西干头从车后冒出来,就是他在抱着管口。莫西干头稍微蓄蓄力,管子就被拉长到井盖附近,就像正在把一条大蟒从动物园里拽出来。接着是另一个莫西干头,又一个红毛爆炸头,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些还文了身。
“他们六口人是一家子。”渡渡在旁边解说。
行吧,不是那批什么光头党就好。为首的莫西干眼神犀利,表情不太高兴,他上前把污水盖一掀,把排水管头丢进污水口。一个大嫂紧急跑到灶台边开了风箱,大蟒就像吃饱了似的蠕动起来。剩下的人也松开大蟒,往棚子里架上电视机,把红案白案菜墩炒锅一字排开。再看渡渡,早已和那帮人挤在一起,向第一个上来的莫西干头喊着什么东西。
“大盘三季鸡!”“水煮白菜。”“我要老样子。”“今天有饺子吗?”
他们点菜用的语言各异,也不知道白色莫西干头往心里去了没。他始终面无表情,但食客们都满意地坐回了桌子耐心等待。灶台那边,不苟言笑的厨师们飞速运臂,锅中不时有大火冲天。白面团在桌案上不断变换形状,连最小的孩子也在认真地往竹签上穿着肉块,但六口之家始终表情严肃。
热量迅速从厨房那边传来了,旅鸽觉得她僵硬了一天的身躯正在微微陶醉。
渡渡也回到座位的时候,旅鸽禁不住问出了她思考已久的问题:
“是不是所有有精力开夜市的人都是朋克?”
“这样做出来的菜才好吃吧。”渡渡回答完毕,又自顾自念叨,“避风塘鲺快点上吧……”
“避风……塘鲺?”旅鸽平常不太吃这些东西。
“其实这个是简称。它的全名应该是‘避风塘塘鲺’,也就是用避风塘的做法做出来的塘鲺。”渡渡头头是道,“你把蒜末炸成金黄色,裹在塘鲺这种鱼身上……”
他这么一说,旅鸽就想起来了。塘鲺在菲星的水产养殖产业中是一种非常廉价的鱼。渔农拿液氧直接加压通入水里,把养殖的密度提升到最高,就像方山岱城地铁一号线的早高峰那么挤。塘鲺之所以能成为称霸菲星的鱼,也正是因为它极端适应这种环境。经过基因改造后,这些鱼吃玉米就能长大,是一条条产肉机器。
塘鲺和其他几道菜很快就端了上来。出乎旅鸽意料的是,这种廉价鱼被他们做得非常美味。外皮沾满炸好的金蒜,肉质却清甜可口。旅鸽又吃了几筷子,脱口而出:
“这主厨以前是监狱食堂的?”
渡渡一口豆芽菜差点没喷出来。“这你都吃得出来?”
旅鸽拿筷子指指头顶:“不是,他们把电视挂得过高了。”一般来讲,餐馆会把一个立体的歌星投影在客人身边,但现在那个电视高高在上地播放着演唱会现场。
“观察得很到位,不过这是山下。”渡渡拿起啤酒杯朝她举了举,“闲事莫管,饭吃三碗。”
旅鸽扬扬眉,觉得这句话简直是今天的写照。他们碰杯,饮罢,刚刚还劝人不要多管闲事的渡渡,突然发问:“对了,你为什么要吃那些药?”
旅鸽想了想应该怎么描述这件事。
“为了做梦。我最近忘记了很多事情。我想试试能不能重新做梦,在潜意识里把它们唤醒。”
渡渡沉默良久:“人不会不做梦。我昨天还梦见我又从我家二楼摔下来。”
“……又?”
“不重要。我是说,你有没有去看过治睡眠障碍的医生?”
“重点不是梦啊。”旅鸽说,“我有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记不起来了。”
渡渡想起那些资料上的空白。“我猜猜。你是说,你怀疑有人做了手脚?”
“没错。离身化脑信号收容术。”
旅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会接受这种手术。需要用到它的人屈指可数,一般是为了治疗过于严重的PTSD,比如在地区冲突中不幸患上战后恐惧症的士兵。而且任何一个被收容者本人都不会有机会得知自己被做了这件手术:为了避免收容失效,重新唤回痛苦,连抹去记忆这段记忆本身都会被抹除。
“你不知道何时何地,为什么封锁你的记忆,但你确定有人封锁了你的记忆?”
“我做过调查。”旅鸽点点头,“这一年我都在问熟悉的人,不光没得到任何信息,还忘了所有调查结果,也记不起把文字结论丢在了哪儿。”
也就是说,只要她想触及“那段经历”的记忆片段,这些片段就会像鱼一样溜走,不在大脑内留下任何痕迹。看来她对这个判断非常笃定。店员推车走过,渡渡顺手截停,端了一碗阳春面。
“你想记起那些东西干吗?我听说,把痛苦的记忆锁住是一种合理的医疗手段。”
“你有过吗?痛苦的回忆。”旅鸽问。
“有。”
“如果记忆丢了一块,你会觉得那是完整的自己吗?”
“还好吧。我没有那么在乎。”渡渡看向远方。
“还是在乎点儿的好!”一个声音接下话茬。旅鸽看向说话的年轻人,他双腿支着台摩托,后座上一个年纪相仿的人从莫西干头手里接过几个快餐盒。渡渡的这些朋友真的很喜欢骑摩托。
“介绍一下,这是家豪和阿四,阿虹婶的小弟。这是旅鸽,不是谁的小弟。”渡渡说,接着转头问来人,“你们又帮阿虹婶取外卖啊?”
“干炒牛河嘛。你有空和女孩吃饭,找简医生倒是也抓点紧啊,我们整个全球工单系统可都指望着她呢。”开车的家豪说。他显然是针对渡渡关于痛苦回忆的表态不依不饶。
“早说让你们自己找她,我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
“所以说你还是在乎……”家豪摇摇头,一溜烟骑走了。
渡渡看着他们远去。“阿虹婶是鱼露帮的带头大姐,从上次星球大版本更新开始,他们就再也不用争地盘了,索性都加入我的全球工单系统了。哎,你刚才说到哪儿来着?你很在意那些东西。”
“是我的私事,总之我乐意到山下来是有原因的,只要你的行为不太过分,我就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但是真的别太过分。我只有一周的时间。”
“明白了,那你多吃点。下来攒积分……是你们人事部想出这个鬼点子的?”
“实际上是这个。”她把奖赏回路打开,划到一个“生活也是工作修行”界面。旅鸽光是滑动那些选项也让自己直皱眉头。看看它们都是什么吧,那些可以绑定人生的子程序。就算你忘了自己是谁,也可以依赖这些东西在深空活下来。答案之书——旅鸽下定决心从公园来到丛林,少不了它的辅助。占卜游戏——为前者煽风点火的帮凶。心理测试——据旅鸽亲测,如果你吃了神经类药物,最终你做出的人格类型其实是药物的类型。
渡渡明白了。千年虫可以解答每个人的每个人生困惑,给出解决方案,有求必应。它是这个时代的千手千眼观音。
“最后一项不用看了。”旅鸽收起终端,没有给渡渡看到“团建游戏”这一项。
“你的进度是多少来着?”他问道。
“我明天想干到8%。”旅鸽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质询。
“一周。”渡渡叹口气,“我来帮你吧,看看明天能不能直接冲击到20%。”
“那再好不过了。我这里刚好有个有趣的,肯定合你胃口。”
* * *
全球工单系统的界面上,一个叫作“搭乘员”的ID从绿色变为灰色。他下线之后,继续用丝帛对折,用它一道一道地缠着自己的日本刀柄。渡渡搞来的木材的确不错,他从心底大加赞赏。这是一件需要耐心的工作,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到足够精准,不然就会影响到这把刀具的手感。
好在庭院寂静,月光皎洁,伴着促织的声音,很适合进行这项工作。在缠到一半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促织的模拟音效消失了,搭乘员不悦地呼了一口气。
“我的兄弟。”对方的嗓音显然是经过变声的。听到这个声音,搭乘员的不悦消失了。
“兄弟,”他也虔诚地称呼着,“我的祈祷起到了效果?”
“是的,兄弟会重新确认了你的侍奉事项。”
“我很荣幸,我离神又近了一些。”搭乘员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了。
“你的侍奉事项是很重要的。神在一年前留下的遗言,你还记得吧?我破解了它。那是一种药物的配方。药物已经在生长了,但它现在需要一些监督。具体去哪里,怎么做,将由我接着和你沟通。”
搭乘员看着静悄悄的庭院,咂摸着对方的话。“真是令人激动的成果,想想那件事也有一年过去了。我愿意进行任何形式的侍奉。”
“你很有诚心,兄弟。重新行动起来吧,菲星的大版本更新就要到了,我们时间紧迫。”
“明白。我会让它成为最好的节日。”搭乘员合上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