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好戏开锣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 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 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出门前洗漱的时候,静云的手机上依旧播放着《老人与海》里的片段。表面上看,这一段朗诵的是老人对海的理解,海明威笔下的大海是复杂的,在柔软与温情以外,也有怠慢以及难以驯服的一面。他笔下的大海就如同女人一样,总是有千变万化的模样,让人难以捉摸。更难得的是,海明威足够理解人性,知道在某些时候女人所做出的决定,即便违背了自己初衷也是因为身不由己罢了。人到中年,静云愈发觉得跟海明威有了某种跨时空的共鸣,而这种共鸣是建立在极致的孤独之上的。
拱墅区延安路一带,入夜以后好似起了薄薄一层雾气。梅雨时节最是闷热难耐,乌云在白日里挂了一天欲落不落,下了几滴雨滴又在傍晚的时候骤然止住了。静云走在华灯初上的路上,只觉得空气里都是湿湿腻腻的水汽,皮肤上好像也被连带沾了一些,总有些揩不干净的错觉。酒吧的装饰灯投射到半空中,很快变成一片蓝色的雾海。街头的餐馆、酒吧林立,夜里出来觅食和寻找片刻欢愉和休憩的人游荡其间。穿着清凉的时尚男女不时经过,在路灯的映射下更有一种独属于夜晚的鲜活。
过路的酒吧里不时发出喝彩和欢呼声,看球赛和听演唱的自成两派。还有一些装饰更为私密的酒吧,门口还修了希腊式的柱子,但凡推门进去都是别有洞天——里头是年轻人蹦迪和热闹的地方,厚厚的木门将里外分成了两个世界。显然静云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像个外来的闯入者。她站在SKY酒吧前伫立片刻,还是低着头独自走进了酒吧。
酒吧的光线晦暗,静云却仍旧觉得眼睛有些模糊。这会身上的连衣裙已经有些汗湿了,还带着些许脏污的泥点。原来刚才一路走来,裙子上被过路的汽车溅了一身浑水。她不得不跑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了下脸,用纸巾揩了揩裙子以后再坐到吧台的位置上,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天气实在太闷热了,静云还是要了一杯柠檬水先行解解渴。吧台上落座的人开始慢慢多了起来,有人托着腮帮,翘着穿了8cm高跟鞋的脚,在跟调酒师聊着今天的创新酒;也有男士注视着前方小小舞台上的歌曲演绎,手头又悄悄触碰着一旁女士的手指;也有人不时打量着静云,小声交头接耳着,一会又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音响里扩张的音乐声连带着酒吧里嘈杂的声响,让静云耳朵里“嗡嗡”直响,简直好像被轰炸机从头顶投掷下炸弹,轮番袭击了几次,震得人耳膜都有些发疼。这会已经过了八点了,正是酒吧最热闹时段的开启点。人头涌动间到处都是汗味、香水味,还有酒精混杂的味道,静云总觉得胃里泛起一股股酸意,有种置身垃圾场想吐的感觉,空气实在有些太憋闷了。
“静云!“林月穿了一身翠绿色的改良版旗袍,一个露出全额的高盘发髻,妥妥帖帖地把鬓边每根碎发都给梳了上去。她的脖子和耳朵上配着一套宝格丽Divas’ Dream的绿色扇贝项链和耳坠,Clive Christian的晚香玉木质香水不时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味道。
就在几天前,一群债主又去星月医美诊所闹过事了,林月再次被请进了派出所做笔录。因为跟几个闹事的起了口角,林月最后还是跟人打了起来,还越打越来劲,最后打到街上去,还砸了路边几辆车。因为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直接变成行政拘留,林月进了拘留所蹲了十天,还交了1000的罚款。进拘留所这段经历,对享受惯了的林月来说是冲击性的——十多平方米的房间,住了十几个人,而里面只有四个床位。林月几乎就是横着跟人挤一张床睡了十来天,还要忍受半年没洗的被子发出的阵阵熏臭味,吃饭、如厕、洗漱,对于有洁癖的人来说,几乎真的是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的。
从拘留所蹲够时间出来以后,林月还要赔偿被打者的医药费,受损车主的修车费等等,一连串的事情不可不谓倒霉到家了。法律性质上讲,这是行政处罚,不是刑事处罚,但对于林诚滔来说已经算是够丢脸的了。他一辈子在道德高地上高高在上,却没想到被自个女儿一夕破功,还上了社会新闻被报道得广为人知,真是羞到无脸见人,还差点气昏过去。他见了林月直接黑脸,上手就要狠狠教训一顿。如果不是林月母亲死死拦着,恐怕林月这会也要被活活打残了半截了。
不过不管外头和家里是何等的态度,林月自己却有一套“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理论——只要医美诊所还没彻底关门,她就算还有个撑场面的东西在,好赖都还能披着人皮出去像模像样继续做人。她倒是想得明白,这个年代做生意的人哪几个是没债务和麻烦的?大都是靠着脸皮厚度和强大的心脏来支撑起一次次地风波和困境,负债百万、千万都算是小意思,欠了上亿的人都还在正常呼吸、吃饭,上了老赖名单也左不过出门挤个经济舱,乘个破中巴,天大的事情该睡还得睡。
反观是那些债主变苦主,一天天可怜兮兮的眉头就没舒展过,被坑了钱还拿不回来真是有苦说不出。家里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积蓄都被砸进了烂坑里出不来,日日自责、焦心到食不知味,失眠更是家常便饭。这些林月都装作充耳不闻,反而从拘留所里出来还刻意把身上的行头都置换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顶配。事情闹得越大,她愈发要光鲜亮丽地出门去,好叫人看看自己命有多硬,还嚷嚷着要钱没有,要烂命有一条。
静云看着林月的样子,似乎丝毫没有被最近发生的一连串变故给打击到,脸上也是一点憔悴的样子也没有。林月发觉了静云探究的目光,不过她也毫不在乎,只是拍着静云的肩膀示意她一块去包厢说话。
“女士,请问你们今天要喝什么?”穿着背心的侍应生笑着奉上了酒单,这个包厢的客人时长会有小费打赏,他希望今天也是幸运依旧。
“我要一杯新加坡司令。”林月仰靠在沙发上,慵懒地接了话。新加坡司令顾名思义出自新加坡,是当地的华裔在莱佛士酒店所发明的一类专为女士准备的鸡尾酒。新加坡司令口感酸甜,一直颇受女士欢迎,但也只有时常出国有阅历的人,或者坐过新加坡航空的人才会知道这道鸡尾酒的存在。林月先前从一个在新加坡美业工作的资深经理那里知晓了这道酒,也知道如今在中国它还属于小众的范畴。此后,她就一贯喜欢将这道酒当做自己的秘密武器,好跟往来的人不留痕迹地宣扬自己的品位和格调。
“我要一杯无酒精的啤酒,还有一杯气泡水,谢谢。“静云一向酒量不好,她尚有自知之明也不会去强撑。欧洲的酒闻名,有庞大的酒类消费市场,这也意味着也有人深受酒精的困扰。因而无酒精啤酒又成了需要戒酒,或者酒量不好人的首选。瑞士的Migros或者Coop超市都有售卖,静云也是去了瑞士以后才知道有这类酒的存在的。
林月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地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斜眼打量着静云,想着穷也有穷的阅历。像今天这种场合点酒,原本是很容易出洋相的地方。林月也笃定SKY酒吧这种高端的酒吧,静云估计从来都没来过。但林静云到底是出国喝过洋墨水的人,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许多事情耳濡目染的,也是多少知道一些。这也是让林月心里总是难受的地方,她就算拼了全身的力气比静云赚过多得多的钱,她也始终没有办法跟这个表妹划分出鲜明的边界和距离。某种程度上,这就让她无法产生一种足够距离带来的安全感,这些自然都是林月无法言明的心思了。
几口新加坡司令下肚,酒精逐渐从喉管向周身蔓延开来,烧得人身上有些冒火。林月觉得太阳穴“擎擎”跳动着,脸上瞬间酒意盎然,眼皮盖子都连带着泛了红。她侧着身子靠到静云身边,凑到她耳根旁轻笑了一声:“你猜我今天为什么要约你来这里?”
静云也低头抿了口无酒精啤酒,德国产的泡沫丰盈,口感也很爽劲:“你敲锣来我看戏,今天应该是有戏可看,对么?”
林月歪着头,一双画了厚重眼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投掷灯,“你这人真是没意思,在你面前就没什么秘密惊喜可言嘛。”
说话间,突然从外头响起了一串女人的笑声,看样子是隔壁包厢又进了人。林月朝着静云眨了眨眼睛,作噤声状,示意她等着好戏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