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思考

陆绯喊人进来收拾桌上的东西，顾九在陆绯的目光挽留下也不离开了，今天打算就呆在陆绯的房间和她一起睡。

等到两个人都洗漱完躺在床上，顾九双手放在腹部，抬头看着床帐。隐隐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床帐对光的一面也因为这一丝光亮变成了暗沉的灰蓝色。这样的光线叫人很平静，慢慢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叫顾九的目光不自觉停留在边角的流苏上。

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心中却升腾出一股无论如何无法平静的躁意。陆绯翻了个身，身体再次陷入其中的时候，陆绯确信此刻的自己绝对没法子安静的睡着。

“顾九。”陆绯轻轻叫了一声。

顾九闭着眼睛嗯了一声，陆绯不自觉嘴角带了点笑，转过身子，从平躺换成侧躺，整个人蜷缩起来，额头抵在顾九的肩膀上，随后慢慢埋了进去，整个人窝在顾九的肩窝里。

“……我好害怕，顾九。”陆绯的声音很哑，还有浓浓的哭腔，“我不想这样……我不能接受。”一到了夜晚，白日里暗藏着的情感猛地泄露出来，薄薄一层覆盖在上面的快乐表象瞬间被打破。

陆绯今天的情绪几经起伏，在晚饭的时候虽然兴致高涨了些，可是问题终归没有解决。

顾九侧了侧头，陆绯仿佛受惊了一样猛地闪躲了一下，像是小动物一样感受到危险就要立刻退开。等她意识到顾九只是想换个姿势让她更好地窝在她肩膀里的时候，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样泄露了一声抽噎。

顾九感受着肩膀上的温凉，好半天没说话，但是这就够了。

“我还记得，那天在山洞里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靠着你睡着的。”陆绯又说起了别的，话里没什么逻辑，更像是没话找话不想让气氛冷下去，“晚上有点冷，我觉得应该是我自己跑到你身边去的……我睡相不太好……”

“那个时候，我从没想过……我那个时候想，要是能让我修炼，我愿意付出一切……”陆绯开了这个口子，倾诉情感就变得容易了。虽然声音还是很干涩，断断续续的，但是并没有停下。

“可是今天，我开始害怕了……要是我还是那个不能修炼的废物，是不是……就永远不会被皇族看上，再没有任何可能……”陆绯说到这里停住了，空中传来她抽噎的声音，其中暗藏的情绪像是细丝一样脆弱。

陆绯在没得到这个机会的时候，总会对它进行过多的美化。而在得到的一瞬间，才懂得其中暗藏的危机。

陆绯紧紧的抓住了顾九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能救命的浮木，“……被选中成为皇子妃。”陆绯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不对。更大的可能，他们会要求我去给某一个皇子做妾……”

“我从没有想过，连顾玠和秦溯都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要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要卖笑讨好那些让人作呕的人，要不断地作践自己……”陆绯后面的话没完没了，今天她想到的那些痛苦，仿佛都要在这个晚上全部倾泻出来。于是在诉说的时候，有尽的言语实在无法承担无尽的痛苦，她越说，自己的情绪反而不能抑制。

顾九叹了一口气，陆绯感觉自己握住顾九的手被反握住了，用力到陆绯甚至感觉自己的手有一点痛。

“陆绯，如果有一天你能够离开这里，但是却要过的很辛苦。”顾九转过身和陆绯面对面躺着，模糊的视线中，陆绯一下就锁定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顾九说道：“你愿意离开吗？”

陆绯笑了一下，因为哭泣声音几次被抽噎打断，就算在昏暗的光线下，顾九也看见了陆绯脸上的泪痕，“我今天太痛苦了……我觉得哪怕未来要让我吃最难吃的饭菜，要永远穿最破的衣服，也没有进入皇宫那个对我来说如同地狱的地方痛苦。”

在太痛苦的时候，人就会轻视未来可能的磋磨，而深深陷入在当下的阴影之中。陆绯从来没有体会过生活上的艰辛，所以如此轻易的说出了这样的话。但是不管如何，她当下的痛苦也未必不及饥饿困苦之人的痛苦。

现在陆绯的回答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就像她曾经不了解现在的痛苦一样，她做了这么久的千金小姐，被陆飞样的这样好，就算当初在山洞里可以出于新奇和刚刚脱离险境的放松呆几天，也不会就此觉得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对她来说是快乐的，就是不痛苦的。

顾九再问了一句，“那要是你要一直处在危险里，每天都要受伤，不得不灰头土脸的……你也会觉得比呆在皇宫里好吗？”

陆绯不怕受伤，但是后面灰头土脸这四个字还是叫她瑟缩了一下，有些含糊道：“……为什么非要每天灰头土脸啊？”

顾九笑了一声。

陆绯趴在她肩头，被顾九的话分散了注意力。对顾九构建的未来有些抱怨，有些娇蛮的用手指去戳顾九的脸，“你是不是在拿我寻开心？”

顾九：“没有啊。”

陆绯侧头认真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回答：“应该能接受……但是太臭了我还是受不了。”

顾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伏在她身上的陆绯止不住的震动，她惊觉顾九绝对是在拿她开玩笑，气恼地伸手去挠顾九的痒痒肉，低声警告：“顾九！”

顾九连声讨饶，两个人在床上闹作一团，最后都气喘吁吁的躺在床上，是烦恼也忘了，什么话都忘了。大脑空白的躺在床上，久违的感受到深夜所带来的困倦，美妙的睡眠已经在呼唤她们了。

陆绯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已经不太清醒了，“顾九，要是我真的能走的话，只要有人陪着我，再苦再累我也愿意受着……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陆绯靠在顾九的肩头，沉沉的睡了过去。顾九撑起身子把陆绯摆正，让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安然进入了梦乡。她在模糊的环境中看着此时此刻依旧微微皱起黛眉的陆绯，良久，抬起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泪痕。

顾九等到身边的人呼吸渐渐平缓，才起身从陆绯身上翻出去，光着脚踩在地上，好似完全感受不到地上的寒意。径直走向门口，推开房门又迅速合上，反而不愿意让凉风扰了里头人的美梦。

站在门口，赤脚又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夜晚的寒气还是让顾九轻轻打了个颤，让她从夜晚的困顿中清醒过来。她接着往前走，绕过打着瞌睡的守夜的侍女，走到院子里。

陆绯的庭院很是精美，花卉树木，一切都设计的恰到好处，不过这些白日里美妙的风景，夜晚再看，摇晃的阴影中总让人怀疑有什么呼之欲出，深深的让人忌惮。

顾九走到放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也不做别的，安静的低头沉思着。风猛起一阵，她身上的衣服也被由此剧烈的飞舞了一瞬，勾勒出消瘦的身形。

卫十此时闪身在她身边，低声道：“小姐还是回屋里吧，晚上凉。”说完，拿着一件厚披风盖在顾九的肩膀上。顾九苍白细小的脸被宽大的披风一衬，更显柔弱。

看着顾九没有起身的打算，还是情绪低落的坐在原地，卫十试探性的开口：“小姐是在担心宴会上的事情吗？担忧顾少爷和秦少爷真的会和二位皇女成亲……”

顾九抬起头，整个人的温度都被寒风吹走了，眼神冷漠，“我不担心，因为这一定会发生。”顾九叹了一口气，“只要皇帝不蠢，他就一定会对顾玠和秦溯下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不该如此耀眼。”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依。”顾九嗤了一声，“一击即中，接踵而至。下一个就是现在终于能修炼的陆绯和我了。”

卫十哑口无言。

“接着他，让人敬爱的皇帝陛下就会发现，原来找到皇族的尊严，消灭所有不定因素简直是轻而易举。”顾九拢了拢披风，“他会发现他要面对的敌人是如此的软弱，不费吹灰之力，就这样一点点把三大家族削弱了。”

卫十刚想张嘴说些什么，顾九却接着说道：“只不过每一个被猎物反咬之前的猎手，都是这样的心态。”这一瞬间顾九眼里迸发出的精光，叫卫十无法不去揣测这其中的深意。

但这句话是彻底把卫十弄糊涂了。可是刚想询问，就看到顾九把眼睛闭上，显然拒绝他任何问话。而且周身凌冽的气势，也叫卫十有些不敢开口。他看着安静坐着的顾九，心里对顾九方才的话十分好奇，甚至都有些抓心挠肝了，可是又无法开口询问。

卫十唯独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顾九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出于下属对主子微薄的讨好心理，卫十不敢再劝顾九回房间了，只能陪着她呆在这里，大半夜的吹冷风。

卫十觉得自己的脸都要吹僵了，他还有灵力护身，却不想才刚刚摸到修炼的门槛的顾九，那点微薄的灵力连为自己供给一点热量都做不到，就这样硬生生在寒风中坐着受冻。

卫十不忍，还是再说了一句，“小姐，再这样吹下去明天肯定会受寒……要是被顾少爷知道了，属下肯定避免不了被问责……”

顾九横了他一眼，叫卫十徒然噤声。内心叫苦不迭，不得不提前构思被顾玠询问时的话语，虽然顾玠不是无理取闹的主子，但是自己照顾不力，无论如何也会遭受到顾玠谴责的视线。

自己在暗阁里所有的要求都能完美做到，不想一出来，主子五花八门的需求真是让他头疼不已，而且还进退两难。

卫十都站得没脾气了，庭院这时才亮了一点，天边露出了一道若紫若蓝的宽线，在往上是慢慢过渡到橘色的天空，但到了头顶上的那一块还是灰沉沉的白。如此绚丽的颜色过渡，不错的风景叫两个人心情都好了一些。顾九站起身，在卫十灼灼的目光下往屋里走去。卫十张了张口，现已经摸清楚顾九不愿听别人反复问她要做的事，于是安静地接过顾九递过来的披风，目送顾九进门。

顾九转过身关上门，屋内的视线还是很昏暗，顾九的眼睛尚不适应，只能看见黑乎乎的轮廓，凭着感觉摸索着往床铺那边走去。等靠近的时候，床帐突然动了一下，陆绯正掀开床帐下床，看见站在面前的顾九一愣，两个人呆呆的对视了一会。陆绯声音沙哑，“你去哪里了？我一摸身边床铺，早就是冰凉……”

陆绯伸手摸到顾九的手，被冰的浑身抖了一下。话锋一转，“你这是去干嘛了，手这么冰！”不顾顾九闪躲的举动，把人拉到身前，又伸手摸了摸顾九的额头、脸颊还有脖子，“你这是在外面呆了多久？你冻得快和冰块一样了！”

陆绯说完，把人拉到床铺上，强行用还带着温热的被子把人裹住，凶巴巴的冲着顾九道：“你去哪里了！”

顾九瘦小的脸被包在厚厚的被子里，莫名很有可怜的味道，虽然她一句话都还没说，可是陆绯已经心软了，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是不是我昨天晚上说的话让你烦心了……其实那些只是我太……”

顾九摇摇头，眉目间显露出来的疲惫让陆绯无法再说下去了。她看着顾九裹着被子躺下，闭着眼睛——拒绝这个话题的意思很明显，陆绯也只好不再打扰她休息，准备安静地下床出去了。

但是在起身的时候，手腕却被顾九拉住了。陆绯僵了一下，却乖顺的坐回了床铺，蹬掉刚刚穿好的鞋子，上床跪坐在顾九身边，期待她接下来的话。

如果顾九要分享她的烦心事，那她必须要耐下性子倾听，然后绞尽脑汁给出一个不错的建议。陆绯就这样做了决定，想到顾九对她的陪伴，她不自觉就想更多的回报给这个人。

而且，她还比顾九更大，照理来说做姐姐的怎么能一直让妹妹照顾她。

而就在陆绯期待的目光下，顾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偏过头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被这双眼睛看着的时候，陆绯的魂魄就像是被摄住一样，有些僵硬，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酥麻。

陆绯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

“陆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说到这里，顾九的声音却变低了。她似乎意识到这段话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利影响，于是迅速地终止了。陆绯无法从一个开头得到什么有利的信息，而说话的人都撤回了视线把头偏向另一边睡了。

“顾九……”陆绯想伸手去推一推顾九让她把话说完，说到一半实在让她太好奇了。但是最终出于奇妙的赌气心理——她之前都那么诚实的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感觉。她还是直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