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的命值几个钱
光明村地处江南水乡,这里的农村,若没有几个池塘或一两条小河,那一定是不正常的。每到盛夏时节,几乎全村的孩子和男人们都会跑去河里或者池塘游泳,准确来说是洗澡,因为那时候自来水是稀有物品,人们除汗去污垢的最佳选择便是泡在河里。黄昏时刻,狭窄河岸边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光着身子的人,事实上这个不超过一个小时的洗簌过程,充满着乐趣,男人们聊着天,孩子们玩着水,为这闷热难耐的酷暑降温去躁,他们把换洗的衣物放在河边的草丛里,整个沐浴更衣过程都是在河边进行,即使另一处石头堆砌的河埠头上不少女人在洗衣服,洗蔬菜,亦或许河对岸有农夫正在洗刷刚在菜地里施过天然肥的粪桶,这边的洗澡活动也不会因此停止,人们潜意识里觉得这三个场景所处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他们互不干涉,各自独立,偶有女人瞥见某个男人换短裤时候的光屁股,他们也不以为意,只当没看见。当然,正直青春期的少男们,还是羞于展露他们的身体,他们会躲到一旁的角落里,在相对隐蔽的地方更换短裤,而且动作之迅速,让人为之惊叹!
陈光明和他的兄弟们自然是对此类活动喜爱至极,他们往往在正式的洗澡之前就已经在水里泡了至少两个小时了,小伙伴们玩水的地方也几乎每天更新,有时候在某座山边的水库里,农田灌溉的时候水沟里流通的水渠里,或者偶尔去邻村晃悠的路上看到的某个水质不错的池塘里,他们会除去身上的所有衣物,似鲶鱼般光溜着身子跳进水里欢腾,直到他们在水里泡到手指的皮肤都起了深深的皱褶,才恋恋不舍地从清凉的水里爬出来,然后他们在烈日的曝晒下裸着身体抖擞一两分钟,便再将衣服原样穿回去,这时候除却尚有些湿漉漉的头发似鸟窝般横七竖八外,丝毫看不出这些疯狂的孩子已经在水里泡了两个小时了。
有个概率学的理论里提到说,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大概两次致命的危险,如果这两次危险你都能铤而走险,那么你的一生大概率是比较安全了。
陈光明在他未满十一岁的生命里,已经有两次如今看来及其危险的事情,其中一次是他在他姑姑家里玩一只坏掉的电笔而触电的遭遇,这支电笔,原本是可以让人信任的,因为他和表弟已经多次用它来测量插座的火线,轻触电笔的金属尾,将电笔头插入插座的火线口,里面的小黄灯便会亮起来,但那一次,事情没有那么顺利,陈光明如往常般拿起电笔,他将一个移动插座插入固定插座,然后将电笔的一头插入移动插座的插孔中,他的目的在于测测这个移动插座是否有电,但这次手中的电笔仿似施了魔法,他整个身体在一瞬间麻了,这种麻他从未感受过,好像有那么零点几秒整个人失去了知觉,脑袋里也是空的,直到他脱离那支电笔,他的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这种空白持续了很长时间,他感觉好像身体被掏空了一般,坐在门槛上,久久未能平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触电了,因为他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没人告诉过他这种经验,但后来他跟陈文他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才确认,他触电了。
陈光明身上发生的另一件危险的事情,便是爬一个炮塘的崖壁,那时候,人们在山边用雷管将山上的岩石炸碎,然后将这些炸落的石块加工成零碎的小石子,用作建筑的材料,这种被炸过的山体,会留下一个内凹的悬崖,陈光明和他的小伙伴们,时常会讨论如何爬上这样的山崖。有一个傍晚,陈光明居然一个人独自来到那个炮塘,他抬头望望这个岩崖崎岖的石头墙,想要满足每次经过它时都想征服这悬崖的欲望,他试探着往上爬了几步,发现这件事情跟他预测的那般简单,因为他之前就一直在观察,这悬崖的结构在雷管的摧残下留下许多落脚的岩体,攀爬它应该会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他越爬越有信心,没几分钟便爬到了近一半的高度,但事情全然没有按照预谋般发展,因为这时候他开始有些感受到这高度的恐惧,一个二十米左右高的悬崖,近半,至少已有八九米的高度,陈光明发现往上爬的难度越来越大,因为越到上面,坡度越陡,身体越被架空,他往下一看,不禁双腿发软,明明在下面看着并不高,但他才爬了一半不到的路程,这高度已经让人眩晕。现在尴尬的是向下去也没那么容易,因为往上爬与原路返回的危险程度是完全不在一个层级的,当然,想要往上爬更是不可能。
陈光明在这半山崖,停滞了很久,天色已开始黯淡,山崖下的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经过,他开始后悔,身体也开始出现一些反应,双腿开始发抖,无助感,失落感,他想要哭,他甚至想就这么滑落下去,但他知道,一旦他撒手滑落下去,皮开肉绽一定是算轻了的,陈光明在那时候发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连呼救的信心都没有,他深刻地知道,在这里只能靠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陈光明决定不等了,他深呼了口气,打算先往下跨一小步,但那一步真的很难,身体往下探的时候,整个身体是扭曲的,一只脚落到下面的石头,另一只脚怎么也没法够到另一块石头,他试探了好几次,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他像一条蚯蚓般,曲伸着自己的身体,在他的努力下,艰难的爬落到下一级凸出的岩石,有了第一次成功的尝试,信心又回来了,他一连爬下好几步,结果自然是他成功回落到地面,跟上次触电一样,他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了,在石头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想起回家。
陈光明很确信,他的这两次危险,是他命运的气数,这两次经历,并未成为真正的教训,相反,这两件事情时常是他和小伙伴们的谈资,他终于也是一个直面过死亡危险的英雄了。
父母时常教育他们不要到处玩水,在他们的记忆里,几乎每年的夏天,都会有不同地方的孩子溺水身亡的故事。
但是他们依然我行我素,当下的那种兴奋一定会冲散那些遥远的警告。
陈光明,陈文和陈武经常相约来到两里外的那个人迹罕至的埠头,因为他们觉得那里水质干净,并且这地方有尊享属性,他们很乐意多走几步路来这里玩水。
那个下午,一点钟左右,烈日曝晒下的光明村,如放入烤箱的披萨,没有一处是阴凉的,热,将整个村庄蒸腾得看起来都扭曲了,户外几乎看不到人影。此时,陈光明和他的两个小伙伴,在经历了半个小时的假午睡之后,偷偷摸摸跑出家门来,他们的聚集地正是他们最近独享的这个河埠头,二十分钟的路程,已经使三个人汗流浃背,塑料拖鞋里脚汗和泥沙搅和在一起,令陈光明的双脚滑腻难耐,走起路来趔趔趄趄,胜利就在前方,他们明明感受到了从光明河里传递过来的凉爽,他们兴奋不已,还没到河边,他们已经开始扒掉自己衣服,他们一边把衣物丢到一旁,一边朝着河里一头扎下去,瞬间,清凉包围了整个身体。
陈光明最近刚刚学会了游泳,他的狗刨式在半个月前的一次意外中得到了实践,有了一次成功的尝试,他就对游往河中间水更深的地方充满了向往,那种学会本领的成就感,征服大自然的满足感,令他无比幸福,他不断向他的两个还只会在河边浅水区狗刨式的小伙伴展示自己游向河中间的成果,陈文和陈武羡慕的眼神让他神气十足,大声呼唤着:“没事的,其实跟在岸边是一样的,你们可以试一下,只要试一次就什么都敢了,哈哈哈!”
陈光明游了一阵,游累了,便一个猛子钻回岸边跟他的两个兄弟集合,他继续跟他们介绍经验:“真的,只要敢踏出第一步,就不怕了,非常神奇。”
陈武确实心动了,他也想像陈光明那般征服这片水域,能遨游在光明河的每一个角落,他往外试探地游了一段,突然发现脚有点够不到柔软的河底了,心便慌了,马上折转回来。陈光明看着他大笑道:“胆子也太小了吧!要不要给你助力下。”
陈武大喊道:“不要不要!你别过来!”
“那你自己再试试看!”陈光明在一旁继续鼓动道。
陈文看着他俩劝诫他们道:“别尝试了,都没有大人在,淹水了怎么办。”
陈武有点打退堂鼓了,因为他此时站着的水域的深度已经需要他垫着脚才能够到河床,但正当他用力垫脚想要回到陈光明那边,整个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
陈光明和陈文发现不远处的陈武突然扑腾了起来,他身边的泛起激烈的水花,脑袋偶尔露出来,神色慌张,却只艰难地啊啊哼两下就又没入水中,陈光明分明从陈武的眼神里看出了求救的信号,他大喊道:“陈武,你过来啊,那里你不是能够到吗?快,你走过来就行!”
可是陈武并没理会他,他挣扎地更加激烈了,他的脑袋现在几乎都不怎么露出水面了,陈光明心想坏了,这样下去陈武怕是要被淹死了,怎么这么浅的地方他就是走不过来呢,陈光明大喊道:“我去拉他一把吧!”
“别去!”陈文冲着陈光明大喊道:“你不行的,你的力气不够的!”
“不会的,不会的!”陈光明开始语无伦次,看着好朋友陈武这绝望的处境,陈光明脑袋一片空白:“只要拉他一下他就可以过来了!”
陈光明知道留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不多了,他冲了出去,但他的游泳技术也很糟糕,他觉得自己游得好慢,连扒带颠地靠近陈武,刚要去抓陈武,陈武的身体一触碰到陈光明的手,便起了更强烈的反应,陈光明感觉到陈武的力量好强大,他心想,难道这就是求生欲吗,他努力让自己的脑袋露在水面上,可是就在这时,一只手扑腾到了他身上,将他整个身体围住,并用极其野蛮的力量将陈光明的脑袋往水里按,陈光明根本就没法挣脱这股力量,他想对陈武喊,可是刚要喊出来,自己的脑袋已经被陈武按到水里,他拼命挣脱着,铆足劲往水面窜,但他被陈武死死掐着,按着,根本没法让自己浮出水面,他感觉自己胸口因为想要呼吸猛烈抽动着,嘴巴一张,河水便灌进自己的嘴里,此时的他恐慌至极,歇斯底里想要扒开陈武的手,但是陈武的手像一条蟒蛇般缠住了他,陈光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身体无助地翻动着,许久没有呼吸的他,难受到了极致,他的肺仿似要炸了,他身体本能抽动着,但意识已开始模糊,只是隐隐听到河面传来呼救的声音,他能判断那是陈文的呼救,但他知道也许来不及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过去了,十岁的他从未想过,自己就要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从有限的经验里分明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他未曾感受过的事物,但这一些于他并没有太多的遗憾,因为他的内心还稚嫩单纯,脑袋里还清新空白,他此刻只是有些想他的母亲,与母亲的牵绊已十来年,母亲那些温和善良,无私勤劳,令他有些不舍和悲伤,这时候,他感觉脑袋里母亲的模样慢慢暗淡。
陈光明和陈武两个人被抬到河岸上,此时,岸边、桥上已经铺满了人头,他们看着两个人的身体直挺挺躺在草地上,议论纷纷,他们大概认为两个小孩子已经没救了。
村长陈国富对此刻满脸滞讷的陈国庆,也就是陈光明的父亲道:“电话已经打了,救护车马上到,医生说要先给他们做心肺复苏,但是我们都不会做,我们刚才已经给他们拍了很长时间了,有些水从嘴巴里流出来了,陈光明身体有些反应,陈武好像不太有动静。”
对张梅花来说,这是一段煎熬和漫长的等待,从刚刚陈光明的身体反应来看,张梅花认为陈光明是能救的。她刚得知陈光明溺水时脑袋一片空白,感觉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她踏着空空的步伐,艰难地来到现实的光明河边,她全程没有一句话,脸上只有苍白和惊悚,从接触到儿子身体的那一刻,她就不停地用手,用各种本能的方法来让自己儿子能够重新呼吸。她有时候甚至感受到陈光明的身体有了反应,但这种反应只有她感受得到,直到大家都看到陈光明的口中吐出一些水来,张梅花才开始活一些过来,她大叫着:“救护车!救护车!”事实上没过多久,救护车就到了,两个人被平静地抬到上面,所有人都沉默着,对于看客来说,两条小生命或许只是一时的震惊,警示,谈资和热闹,可生命于个人来讲也许是他或她承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