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破烂竹马
白鹿茗从没见过这样的陆宴舟。
他双目猩红,极尽失态,“你要嫁的是个残废,你以为他救得了你一时,就能护得住你一世吗?白鹿茗,我当初真是看错你了。”
他本书生,说着冷硬决绝的话,可身体和脸上的颤抖却是骗不了人。
星华向白鹿茗的手臂探了一眼,惊呼一声,将手中原本抱着的木盒子失手掉落在地。
木盒子应地而开,里头装着的竹蜻蜓、蜀绣锦帕、鎏彩胭脂盒、结穗……统统摔了出来。
陆宴舟看到那些东西,瞳孔骤变,“白鹿茗!你……”
“承蒙陆大公子曾经错爱,得公子馈赠,鹿茗懵懂无知,一度将这些玩物视作珍宝,收藏至今,如今幡然醒悟,自然要将情与物统统还给公子。”白鹿茗面若寒霜。
“什么错爱,什么情与物,姐姐莫非忘了,是我同宴舟哥哥订的亲,当真是好不要脸!”白姬语昂着粉扑扑的小脸,斜睨了白鹿茗一眼。
“是啊,当真是好不要脸。妹妹不妨问问与你订亲的宴舟哥哥,当初为何要赠我这些小玩意儿?”白鹿茗轻笑,“不过我怎么记得,方才陆大人离去时说,这桩婚事要作罢了。”
“不会的……那只是……”白姬语蓦地紧张起来。
“够了!”陆宴舟看着那盒子东西,双眸千回百转。
像是难堪,像是后怕,他丢下滴血的匕首,失了神一般离去。
白姬语焦急地喊了几声“宴舟哥哥”,往前追了一半又忽地顿住脚步,回身恶狠狠地瞪着白鹿茗,“我的好姐姐,如今你倒是高嫁了,却毁了我的良缘,你还不如死了谢罪呢!”
死?白鹿茗不禁自嘲,自己岂止是死过一回了。
白姬语正要转身离开,回首却迎上了粗重的一巴掌。
“啪”地一声响亮地落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顿时肿起一片鲜红的掌印。
“胡言乱语,口无遮拦!你这是被谁惯坏了!”一声纯净温润的男声响起,虽是责骂人的语气,却是在十分的严厉里,透着两分难以掩饰的温柔。
“你!”白姬语捂着通红的小脸,眉目皆怒,“你到底和谁才是一母所生的兄弟!”
白姬语羞愤难当,剜了白予安一眼,霍然离去。
白予安是赵姵的长子,白姬语的亲哥哥。
却也是这家中唯一肯为白鹿茗说话之人,只不过他近些年在京郊三省书院修学,三个月才回一趟家,而今日并非学院休沐,他出现在白府,恐怕也是听说了昨日的那起凶案。
“姐姐,我代姬语向你赔罪。”白予安脸色阴霾,向白鹿茗执礼。
白鹿茗有些意外,白予安未经事件始末,却是信她的。
“没什么,快去看看你妹妹吧。”白鹿茗素知白予安的脾性,他一向都是明理之人,从来极少发脾气,方才必然是怒极失控,恐怕现在心里已是隐隐生悔。
再说,她已是死过两次之人,这点口头上的诅咒,对她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白予安杵在原地,看到一地的狼藉,“这是?”
“星华,拿出去丢了吧。”白鹿茗吩咐。
俗物承载的是情感,情感都变了,还要这些死物做什么。
这会儿,寂静的西首小院外却蓦地响起一阵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白鹿茗心头一惑,还未敢确定,已见白予安转身恭敬道:“晔王殿下。”
他怎么来了?
白鹿茗还没反应过来,白予安已知趣地告了辞。
白鹿茗垂头福礼,只见晔王身侧除了闻风,还站着一名同闻风身量及服饰打扮都颇为相近的女子。
这女子手上还捧着一个雕花精致的檀木盒子。
若说闻风长相阴柔,那么这位女子便是长得偏于硬朗。
如非她胸前的起伏明显,白鹿茗直要将她认作一名男子。
晔王的轮椅与白鹿茗之间还隔着一道不浅不高的门槛。
白鹿茗正要迎出去,晔王左右两人已单手扶动轮椅两侧,轻轻松松地将晔王抬进了她这西首小院中。
白鹿茗愣了一下,北堂黎却是冷冷道:“你倒是个不知痛的。”
寻着他幽深的眸光一看,白鹿茗这才发觉,自己右小臂的衣裳上被划出了一道长口,伤口处已是一片鲜红。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护着小臂,北堂黎却冷然从她身旁掠过,停在这院中唯一的石桌椅旁。
白鹿茗自觉失礼,赶紧吩咐星华烧水奉茶,自己则正想进里屋换件衣裳,右臂却忽地被北堂黎轻轻握住。
“坐下。”北堂黎语气突然转得更冷,将白鹿茗曳至他对面的石椅上。
闻风立即从怀中掏出两个墨绿色的小药瓶来,打开其中一个递到北堂黎手上,另一个则摆在石案上。
北堂黎将手松了,打开药瓶,颀长的指节从里头轻轻地挖出一块羊脂玉般的膏药,另一只手却是掌心翻上,朝她递出,示意她将自己的右手交出来。
白鹿茗没有违背,乖乖配合着,任由北堂黎为她处理伤口。
她想,他在军中待了五年,处理起这些自然得心应手,让她略有意外的是,他的动作竟然细腻体贴,并不粗犷。
只是,也许是因着他腿骨受伤,总屈坐在轮椅中,身体久坐不动,指尖竟是微凉的。
上药的这阵功夫,星华已从房里拿了一捆干净的薄纱在旁候着。
北堂黎帮白鹿茗涂完药,星华便小步上前,展开薄纱要为白鹿茗包扎。
哪知她刚往前一步,北堂黎却将手一伸,顺顺当当地将那卷薄纱接了过来。
“你的闺房之中竟然备着这样的东西。”包扎完后,北堂黎脸上的神色由专注转为冷漠,“你在这个家倒是真不懂得反抗。”
此话一出,白鹿茗心神一顿,隐隐约约地能够感受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的怒意。
莫名的怒意!
难道是因为她这样逆来顺受,让他失了面子?
还是说方才陆宴舟说的那句“残废”不小心让他给听了去?
白鹿茗低头不语,多年不见,她实在琢磨不准这位王爷如今的脾气。
“怎么,真怕我这个残废护不住你?”
他的声音冷冽如霜,白鹿茗蓦地紧张起来,原来他从头到尾都听到了。
“其实有些人不过是身体上受了点伤,可有些人是心里残了,那才是最靠不住的。”她凛然道,没有丝毫掩饰。
晔王负伤回京,这是整个京都都知晓的。
星华还曾悄悄告诉过她,除了腿上的伤,京都之中对晔王殿下还有更为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
既是如此,她也无需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粉饰太平。
她可不想让这位未来的东家觉得她是一个虚情假意的小滑头。
于是也就没有刻意讨好,反而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正视存在的问题,却又刻意将这个问题弱化,表示她更看重的乃是一个人的心。
晔王果然不以为忤,反轻笑道,“你对那个青梅竹马,竟然这般纵容。”
白鹿茗看不明白他嘴角蕴含的意味,微一沉吟,“让殿下笑话了,年少时的情感单纯真挚,也不晓得是不是嬉戏打闹过几次,就算得上青梅竹马。到底和陆公子定过亲的是我妹妹白姬语,而我,从今往后便只有一条路,一个身份。殿下不惜牺牲前程救我一命,我定然也要全心全意回报殿下。”
她在说这漂亮话前,其实心中早已暗暗下了决定,如今娓娓道出,自然能让人听得出几分真心实意。
晔王听着这番话,将脸微微瞥向别处,似在沉思,又似在观赏风景。
白鹿茗见他神色不明,不知他作何感想,又解释道:“陆家公子年少时也算待我不错,如今挨他一刀,便当是我二人恩断义绝了也好。”
北堂黎缓缓转过头来,眼神微挑,似有不屑。
其实白鹿茗说得这般坦然,也并非毫无所图,晔王答应救她实在太过轻易,究竟是因为龙鳞剑,还是其他,她还是趁早问清楚了好,也能知道自己今后应该如何定位。
“倒是晔王殿下,能否告知,为何肯救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小女子?”
她和北堂黎不过是儿时曾在宫中有过几面之缘,多年不见,他为何就肯拿出晔王妃的位子来救她?
北堂黎俊朗的脸庞掠过一丝怅惋。
“你母亲为我母亲免去三年病痛,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得以欢颜,况且……”
说到这里,北堂黎眸中如惊涛拍岸般卷起一股悸动,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身子恍然一滞,深吸了口气,“我救你,也算是回报当年的恩情了。”
北堂黎说的这些,白鹿茗仅有模糊的印象,她记得事情确实如此,可因为当时年纪过小,有很多前因后果却是记不住了。
只隐约还记得,那时候娘亲常常进宫,起初只能留她一人在白府,令她很是孤独,后来听说娘亲常常去见的那位贵人开恩,怜惜她们母女,特地请旨让娘亲带着她一同入宫。
白鹿茗就这么在娘亲的带领下进了宫,她还记得那位娘娘生得十分貌美,却想不起她的五官模样,她也记得,那位娘娘性情颇好,第一次见她便招手让她过去身边,揽在怀里,后来还给了她许多既好看又好吃的糕点。
娘亲从未亲口透露过和女儿的关系,是那位贵人主动开口询问娘亲,“你是她的亲娘吧,眼神骗不了人。”
白鹿茗很喜欢跟着娘亲进宫,因为那是她第一次无需在外人面前隐藏自己和娘亲的关系。
还有,那个从来都不苟言笑的皇子,宫中的内监和宫女都称他为“九殿下”,那位贵人便是他的母妃贤妃娘娘。
贤妃总是颇为慈爱地让她唤他一声“哥哥”。
许是因为他的母亲病了许久,他的眉间似乎浸染了化不开的浓愁,无论她在身后怎么追他喊他,他总是一脸冷漠。
若不是贤妃娘娘特意交代让他带着她玩耍,他恐怕绝不会多看她一眼吧。
“噢,原是如此。”白鹿茗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只不过以后若是提到我娘,便称她为娘亲吧,我常唤作‘母亲’的那人,是姬语的母亲。”
“嗯。”北堂黎悠悠应下。
此时天光渐暗,四周仿佛更加安静了下来,北堂黎却还没有离去的意思,白鹿茗只好没话找话,“殿下怎么突然过来了?”
晔王剑眉微挑,他身后的那名女子便将檀木盒子端到白鹿茗面前。
“挑了些首饰,兴许,你用得着。”
北堂黎看向那名男装打扮的女子,“听雨,以后,这便是你的新主子,晔王府的人别叫人看着好欺负。”
北堂黎说完,听雨向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对白鹿茗行礼。
“我……”白鹿茗想起北堂黎方才那层莫名的怒意,只好温婉地道了声:“多谢王爷。”
送走北堂黎,白鹿茗回到闺房之中,将那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打开一看。
里头是一套简洁素雅的凤冠头面,正正合了她的心意,除此之外,另有一对清秀的金枝头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