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京华风起(1)
舞蛮惊慌失措的叫声将傅锐从荒诞离奇的梦境中惊醒。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赶忙跑进了舞蛮的房间。
“哥!”舞蛮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坐在床的角落里,低垂着头,眼神中闪烁轻微的惊慌。
“怎么了?”傅锐不安地打量着四周。
“出……出血了,我……我好像来那个了。”舞蛮的脸忽然泛起了一片绯红,声音变得比蚊子还细。
傅锐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了过来,脸上却浮现了一丝喜色。
“这是好事啊傻丫头,要不这两天还想带你找大夫看病呢。”傅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巨石。
后天答应了文群涛要去拼命,虽然替舞蛮要了银子,文群涛也答应了要替小丫头安排后路,可舞蛮这个长不大的病一直堵在他心里,眼下既然来了那个,没准她就可以正常长大了。
“哥,你出去替我烧点水,我换套衣服……”
舞蛮的脸更红了……
……
……
永安城的雨仅仅停了一天,今日一早,黑压压的乌云便铺满了整个天空。
狂风骤起,街道两旁的幌子在风中摇曳,街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裹紧了身上的衣物。
京城南郊一处背山面水的庄园后院,谢晖的二哥谢葳就像一根标枪般,笔挺而沉默地站在一张椅子面前。
这是一把微微有些发黄的竹椅,椅子两旁的扶手在经过不知道多少年的摩娑后,已经变得无比光滑,岁月悠悠,只改变了翠竹的颜色,竹椅本身却没有任何朽坏的迹象。
就像坐在竹椅中的老人一样。
老人身材并不如何高大,穿着一件宽大的暗红色锦袍,一顶略显滑稽的褐色帽子掩住了他稀疏的头发,饱经风霜的脸庞如同经过岁月洗礼的石碑,每一道皱纹似乎都记录着往昔的风风雨雨。
“爹,您老人家怎么忽然大老远来京城了,也没提前知会一声。”
谢家家主谢玉贤温和望着面前的儿子,苍老的手摩挲着竹椅的扶手,仿佛在抚摸着自己的老朋友。
“归圣钟响了,我来看看我那老朋友会不会回来。”老人口中喃喃,忽然抬手指了指头顶彤云四合的天空,说道:“更重要的是,要下雨了。”
谢葳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知道你选择了靖山王。”谢玉贤老人微笑着说道:“你想让谢家变得更强,这我理解。我这次来只是想提醒你,千万不要忘记,支撑谢家这些年来屹立不倒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全是因为您的运筹帷幄,慧眼独炬。”谢葳躬身回答。
“哈哈哈哈!”老人笑了起来,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反而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竹林问道:“你觉得竹之为物,品性如何?”
初春时节,竹叶翠色欲滴。此刻正在随风摆动,捱捱挤挤,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是在对即将到来的大雨摇曳献媚。
谢葳有些不解,不知道父亲为何有此一问,犹豫片刻答道:“竹之为物,向来与松、梅并称,破土而生,节节攀上,志向高远,堪比君子。”
老人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年轻时,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过一首很妙的诗句,你可愿意听听?”
“儿愿闻其详。”,虽然不知老人此举的用意,谢葳依然恭谨的回答。
谢玉贤看着眼前的竹林,瞳孔中满是过往的回忆,开始曼声吟哦:
“竹似伪君子,外坚中却空。
成群能蔽日,独立不禁风。
根细善攒穴,腰柔惯鞠躬。
儒生多爱此,想来生气同。”
谢葳仔细品味着诗中涵义,不由得点了点头,望着竹林似有所悟。
谢玉贤转头看着他,温声说道:“依你看,是做松好还是做竹好?不用急,想清楚了再回答不迟。”
谢葳低头沉吟,过了良久,缓缓抬头说道:“依孩儿看,当以松为骨,以竹为表。”
老人哈哈大笑:“知道自己办了件蠢事了吗?”
一直沉默受教的谢葳鼓起勇气解释道:“就算靖山王这次输了,也不代表谢家就也输了,明面上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谢家资助过靖山王。更何况还有大将军宫南昊,这几年大将军的军饷很多是咱们帮忙筹集的。”
谢玉贤安静地听完儿子的解释,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蠢货。”
很寻常的两个字,谢葳却觉得空气里一阵寒风吹来,让自己的心仿佛都冷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果是一根竹子,那么青竹的外表上一定蒙着层寒霜。
“当年五龙捧圣,拥立殷家称帝,我们谢家也是那时起来的。”谢玉贤的态度依然温和:“殷家经历了三代天子,可是谢家还是谢家。咱们谢家的生意早已深深地根植在大熵的土地中,如果我们谢家垮了,熵朝的国库也就垮了。”
“但你不要忘记我们谢家的根本。”老人的语气忽然冰冷了起来,“熵朝垮了我们不一定会垮,但如果没有傅家,没有我那个朋友,就没有咱们今天的一切。所以无论你怎么做,都要记住绝不能危害到傅家。”
“天子殷远征对傅家的态度我不清楚,但多年来对老军神确实保持了极度的尊重。可靖山王不同,我不敢保证他上位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所以这次的风波,我们只有一个原则——唯傅家马首是瞻。”
谢葳沉默了很久,努力地消化父亲的教诲,最后忍不住犹豫着说道:“可是老军神归隐多年,早已不问朝政,军权也全部移交了出去。也正因为如此,儿子才想着……”
“想着什么?”谢玉贤老人的眼中忽然射出两道寒芒,紧盯着谢葳的眼睛说道:“想着再抱一条大腿?”
谢葳被老人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毛,赶忙低下头轻声说道:“孩儿明白了。”
“不,你还不明白。”看着诚惶诚恐的儿子,谢玉贤凌厉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些,眯起眼睛说道:“人生在世,其实并不需要太多东西,无非是三餐饭饱,有一席之地可以安眠。我们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水平,所以千万不要忘记了良心二字。等你什么时候不再喜欢坐在深宅大院里算计咱家那些买卖,而是愿意多去街上,多去田间走一走,大概便能明白这一点了。”
谢葳一脸惭愧,低头无语,许久之后才轻声请示道:“那现在怎么办?靖山王只怕这两天就要动手了。”
“我刚才说过如果我们家垮了,大熵的国库也就垮了。”
谢玉贤老人脸上泛起一丝怪异的笑容:“所以你不用过于担心,我明天会去看看傅家看看,虽然我那朋友不在了,傅翔那老头还在,我会帮你处理好。我今天郑重提醒你,不要看着人家低调了几年,便不把人家当回事儿。等真正发生大事的时候,你就能知道傅家的能力到底有多大。”
“听说老三闯了点祸?”老人脸上忽然露出了宠溺的神情,笑着向谢葳问道。
“是,喝多了,调戏人家钟家那个丫头来着。”谢葳回答道:“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
“关的好。”老人笑着叹了口气,“那兔崽子也太不成器,出去磨练了一圈还是这个德性,回头考虑让他回江南待几年吧。”
“老三交朋友倒是有一手,这次跟他在一起的那个朋友就很仗义。”谢葳微笑着说道:“听说为了老三和傅廷翰动了手,居然还把傅廷翰赢了。”
“我也听说了。”谢玉贤点点头:“虽然是小孩子胡闹,可帮那小兔崽子出了头,咱们好歹也得好好谢谢人家,那人叫什么名字?”
“听说叫傅锐,是老三在璞门关当兵时的朋友。”谢葳回答的很快。
“傅锐?”老人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谢葳被吓了一跳,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可等他看到老人起身后的表情,不由得呆住了。
“去查查这个人,越详细越好。”谢玉贤此刻的神情激动得难以用言语描述,眼角微微上扬,眉毛紧蹙,每一根皱纹都仿佛在跳动。他的双手颤抖着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要抑制住内心澎湃的情感。
“我在傅家的那位朋友叫傅狂徒。”老人有些颓然地坐回到椅中,全身的精力似乎都已经被抽干,望着头顶的天空悠悠说道:“多年前,朝廷严禁再谈论这个名字,所以天下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更不知道他的本名。”
“那位狂徒叔叔的本名?”谢葳皱起了眉头,虽然他听父亲提过这位传奇的人物,却从没听说过他的本名。
“我俩从小一起长大。”老人的声音空灵而悠远,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他小时候的名字就叫傅锐……”
……
……
“军神”并不是朝廷给的的正式封号,更多的是朝野上下口口相传的神奇描述,虽然傅翔老将军已经归隐了很久,但没有任何人敢低估他对整个熵朝,甚至天下的影响力。
要是朝野中那些大人物知道今天老军神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府邸,前往那座他已经许久没有去过的皇宫时,一定会产生无穷的震惊和遐想。
无论是多年来归隐家中含饴弄孙的老军神傅翔,还是久居深宫每日诵经念佛的那位传奇般的太皇太后,对于整个天下来说,都意味着太多太多。
在与这个世界仅仅相隔一念之间的那个现实世界,有一种被称为“蝴蝶效应”的混沌理论——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很有可能引发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也就是说在一个动态系统中,初始条件的细微变化,都可能带动整个系统长期且巨大的链式反应。
而在这个天下,百岁军神和太皇太后,都不是小而孱弱的蝴蝶。
一个是曾经翱于九天之上的苍鹰,另一个是曾经舞动于九天之上的彩凤。眼下苍鹰和彩凤虽老,但若真的动作起来,风便很难再停了。
像这样两位大人物一旦见面,谈论的内容往往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在他们见面之前,便已大概知道了要谈些什么,结果会是是什么。反而是他们联系的时间,才能够透露出某些很要命的信号。
皇宫东面有一个极不起眼的侧门,平时是用来进出水车和宫中每日产生的污秽之物。可今天在这道小门附近的树林中,却隐隐绰绰地能够看到很多银甲铁卫的身影,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肃杀味道。
秉笔宦官崔灵今天就像个寻常宦官一样,白眉低垂,弯腰躬身,微笑着站在小门前。虽然近年来天子重病,崔灵的权柄也大不如前,但放眼整个熵朝,能够让他这个两朝老臣看门的人,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两个。
直到一辆并不起眼的黑色马车驶入宫中之后,崔灵才直起身子,冲着身边几个小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将这道小门紧紧地关闭了起来。
弥漫着幽幽檀香味道的积善宫中,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影,只有太皇太后和老军神两位百岁老人对坐共饮。
太皇太后拿起酒壶,稳稳地替对面的傅翔满了一盏酒,微笑着说道:“好些年没见了,还是怀念年轻那会儿咱们几个人在听风赏雨楼一起喝酒的时候。”
傅翔端起酒杯,感慨地说道:“往事已矣,有些人去了,而咱们也老了。”
自从交出兵权归隐之后,老人就再也没有顶盔贯甲。今天的他也只穿着一身极简单的便服。白如霜雪的头发,因苍老瘦削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身躯,都让人怎样也无法联想到他就是那个威震天下,陷阵无双,曾为大熵立下不世战功的一代军神。
太皇太后举杯轻抿了一口酒,静静地看着面前老人脸上密密麻麻的老人斑,想着这二十多年来,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军神就在自己的家中渐渐老去,心情也不禁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
“归圣钟响了,不知道这次狂徒会不会和老孟一起回来。”太皇太后放下酒杯,悠悠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