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春生
皖省,巢县,某村。
从十八号起。
连续一周的大雨。
屋檐下,雨珠成线滴落,化作成幕。
憋的人都没法出去。
今天二十三号。
看着总算是有要晴的架势。
有的人很开心。
有的人就不是了。
至少,对老时头来说是这样。
中午,坐在饭桌前,他就开始烦。
好容易趁着大雨,消停了几天。
雨停了,不用想,二儿媳肯定又要来了。
他倒也不是怕,
而是真丢人啊。
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错了么?
大概错了吧。
默默的喝着碗里的面疙瘩汤。
对面是老伴。
两个人的午饭,除了咀嚼食物,几乎是无声又沉默的。
他知道,老伴心里或许也不免怨自己。
大抵做母亲的,子女再不成器,也总是会更温情些。
可父亲能吗?
隐约听见外面有敲锣打鼓的声音,想着今儿个是哪家有喜事?
很快,屋内的安静,也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打破。
他想,大抵是老二家的讨债鬼又来了。
老时头起身,想了想从门后头取了根棍子,去到院中。
二儿媳来,通常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叫着娘家兄弟一起。
但很快,他手就一停。
因为来人说话了:
“四叔四婶子,快开门啊。”
语气里尽是急迫。
老头兄弟六个,他行四,
辈分小的都叫四叔,四伯。
听着声是住村口的老三的小刘子家的媳妇儿。
开了院门,就看见一女人满脸的堆笑,旁边还有陪着笑的男人。
“怎么了?”
“喜事,大喜事,他四叔。”
“你家小儿子,就是我时寻大兄弟。”
“他,他,他。”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他又被洋人给看上了。”
“什么话这叫。”
老时头皱眉。
什么叫又被洋人给看上了。
不知道还以为他儿子,被洋人包养了呢。
旁边跟着他男人,赶紧解释:“叔,你别她听胡咧咧。”
“是阿寻,阿寻又拍了部电影,又给洋人看中了,拿了大奖咧。”
“听着好像比上次还大。“
“县里送喜报的人都到村口了。”
“敲锣打鼓着呢。”
“我爹让我来通知你,顺带帮你忙活一下。”
“对了,恁家里有鞭炮吗?赶紧找挂鞭炮。”
“有。”旁边后一脚跟出来的时母,应了一声,赶紧就往屋里走。
时父则愣住了,喃喃了一声:
“又得奖了?”
很复杂的情绪。
喜悦有,还有更多的是很难说得清的一股情绪。
敲锣打鼓声越近。
凑过来看热闹的人就越多。
围观者啧啧称奇。
这才多久。
一年多来,已经是第二回了吧。
这老时家的小儿子,咋的恁大出息?
时寻的二嫂也在人群中,来的晚,很靠外围。
眼睁睁看着人家把表彰递到时父手中,连声夸赞。
就想往前凑。
旁边,她两个哥哥死死的把她拉住。
“不能闹,妹,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了,他小儿子出息了,二儿子就不是儿子啦?”女人也横。
“窝囊废也是他儿子,凭什么这么偏心。”
“今天领导在,正好把话说清楚。”
“小点声,不能。”他二哥一个劲的把他往外面拉。
这货不算是公务员,但也是乡里跑腿的那种人。
一般这种人,混些年头,也能混到个办事员。
运气好,还能混上股级。
对外美其名曰,政府的人。
“你知道旁边陪着笑的是谁吗?”
“是谁?”
“那特么是副乡长。”
“旁边说不准还有便衣。”
“你上去作,不是作死嘛。”
“回头再说。”
二哥发了狠,妹子也顿时不敢胡闹了。
你要说市里的大头目。
对乡里间人来说,可能怕也怕,但总归离的太远。
感觉上没那么深刻。
但与你距离并不遥远的亲民官就不是了。
你敢胡来?
人家就敢弄你。
是不是事实咱也不知道,反正村里多的是这样的传言。
说的多了,你也怕了。
——
要说这辈子,老时头也见过些世面。
好歹在部队里待过。
但他没想过有一天,乡镇的大干部居然能莅临自己的寒舍。
还陪同着市里负责什么文艺工作的什么副部长。
人太多,名字他也记不住。
但真是随和呀。
那么大的领导,
你要给他倒茶,人家竟还很客气,说自己来。
拉着他的手,热情的笑,话些家常。
还贴心的带来了不少报纸。
指给老时头看。
每张报纸上都不一样。
但指着的人,都是一样的。
都是小儿子时寻。
报纸上的照片,
似乎都是在一个很亮堂的地方拍的。
周围的装饰很漂亮。
那应该就是洋人的地盘吧。
每一张照片,小儿子手里基本都拿着个抬起左臂致意的精致的银色小熊。
在看到那张时寻将小熊高高举过头顶,仰目望天的照片的时候。
时父愣了很久。
他想。
那时候,他一定很开心吧。
一定很激动吧。
是啊。
他是个那么内敛的人。
你就是用棍子抽他,眼泪珠子在眶里转,也倔着不肯流的人。
平时就算有开心事,也会收敛着笑。
一下子拿到这么大的荣誉。
他一定是终于觉得自己被认可了吧?
做父亲的,差点拦了孩子的路呢。
唉。
对不起啊。
阿寻。
——
时间拨转回一日前,距离这里并不算远的一个自来水厂。
上午。
厂办。
“还不去吃饭啊,春生老哥。”
“看什么报纸呢?这么投入?”
到了午饭时间,同事就见到春生坐在自己桌前,手拿着一份报纸。
凑过去一瞟,顿时没了兴趣:
“又是这个人,最近相关的报纸怎么全是他。”
“他之前也是我们厂的。”春生喃喃自语了。
“什么?”
“您可别忽悠我。”
“怎么可能。”
厂子里人多,不可能谁都认识。
这人也是新分过来的,没多久。
“真的,我认识他,当初他去学画画还是我介绍的。”
“我们俩还一起学过一段时间。”
时寻是他弟弟秋生水利学校的同学。
这年代,小地方,想学画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可以说没有春生介绍。
那位老师,也根本不可能收时寻,给钱都难。
而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这人还是有点难以相信:
“你说的要是真的,也太夸张了吧。”
“太离谱了简直是,都混到这份上了。”
是啊,他都混到这份上了。
上一次,那还是时寻拿到威尼斯短片奖,看到相关报道。
当时春生心里就久久难以平静。
这一次,那种复杂的感觉,更加剧了。
几乎排山倒海般从心底里涌出来。
人家都已经到这份上了。
而自己呢,却早已放弃了。
放弃了年少时渴望的,以为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到底的‘梦’。
如今,已然是步入中年,
即将,或者说已经处于油腻的阶段了。
春生心中不免一叹。
这一天,整个班上下来。
他都是心不在焉的。
控制不了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
不停的问。
如果。
如果当初我也坚持住了。
现在,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呢?
会吧?
也可能,不会吧!
晚上,到了家,妻子在做饭。
两个孩子在旁边玩,见他进门,扯着他的衣服叫爸爸。
大的已经上小学了,小的,明年,也该上学了。
“回来了?”妻子迎出来,很热情。
“坐会儿,饭马上好了。”
“嗯。”
晚饭,妻子就发现,丈夫吃的心不在焉。
睡觉前,她担心的问:“今天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没有。”春生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又一会儿。
他纠结的坐在妻子面前,犹豫着道:
“老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继续考学,你……”
话没说完,妻子的脸色就变了,直直的看着他,也不说话。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两个娃,两个人辛苦工作,尚且是努力的维持家庭而已。
你要考学?
你觉得呢?
“算了,我知道了,当我没说。”
“洗洗睡吧。”
人到中年,身不由己!
什么梦啊,去特么的吧。
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