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照片里的死亡
道歉归道歉,讲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很难想象蠢到这种地步的人能有什么骗人的心机。”
不过,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很难不点头同意。
从餐厅出来,雪停了,寒意更甚。人们在夜色里吐着白气,脚下的积雪“吱吱”作响。
苏喻要送堂妹回去,我回学校,刘北安去还借来的折叠桌。目的地各不相同。
临别前刘北安叮嘱道:“下次活动的时间,我会短信通知的。”
为什么以我们默认参加为前提?我看了一眼苏喻,她没点头,却也没反对。
寒假后的第一堂公共课,也是下半学期的第一堂课,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新鲜感。
我按平日的习惯,早上七点就起床了。气温依然零度以下,我磨磨蹭蹭地洗漱,又去食堂吃了碗热汤面暖身。到达教室时,眼前仍是一片冰冷冷的空座。
于是我在后排选了个不透风,视野又好的位置,在身边放下课本占座。
昨晚恰逢欧冠1/8决赛的直播,孙林熬夜到两三点。离开寝室前,我试图叫醒他。“点名帮我答应一声……”他模糊呓语几句,便翻身再度睡去,脸上分明透出睡到天昏地暗的决心。
不过这倒正中我的下怀,因为知道课上会遇见熟人。
半小时后,人逐渐多了起来。我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经历寒假的空窗期,部分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男生们总体变化不大,女生们却变化明显,其中不少看上去像经历了高中生到大学生的升级,衣着打扮时尚起来。细看之下,有的甚至画眼妆贴假睫毛了。
空座填补过半,苏喻一个人走进教室,没化妆,长发披肩。高领蓝毛衣,配灰色的直筒牛仔裤,虽然是再简单不过的服装组合,在她身上却显出一股宛若与生俱来的超然感。
我能感到教室里暗流涌动。几个男生甚至装作与后排聊天的样子,回头追着看。
但苏喻本人似乎浑然不觉,也可能早习惯了。
走过我的座位旁边时,她与我目光相交,停下脚步,露出恬静又夹杂一丝羞涩的笑容。
我回以微笑,挪开占座的书本。她放下背包落座,衣料和木质桌椅摩擦发出细微窸窣声。我闻到可能来自洗发香波的微微花香,心跳一阵加速。
自从去年圣诞节以来,刘北安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们,每逢周末就发来雪片一般的信息,邀约我们参加nfnk的活动。若干活动导致了若干结果,其中之一就是我和苏喻变得相当熟稔。一次解散后,我们在巴士站牌下闲聊,她提到新学期的选修课打算报名心理学,可好友都没兴趣,因为任课教师出了名的要求严给分低。
“其实我对心理学也挺感兴趣的。”那时我装作不经意地回答。
“太好了,总算有朋友一起了。”
我们核对好课时表,并约定到时候见。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抱着讲义走进教室,身形粗壮,头发稀疏,目光敏锐,脸颊晒得黝黑发亮。与我心目中的心理学教授形象相差甚远。
“听说这位老师会教解梦来着。”我压低声音说。
“解梦?”苏喻也一样压低声音。
“听高年级学长说的。教授会要求所有学生记录下自己的梦境内容,然后写分析报告。”
“周易解梦?”
“不,好像是利用科学原理,分析梦中的象征意义。”
苏喻恍然大悟,“弗洛伊德。”
“是的,会重点讲解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你可真够博学的。”我钦佩地赞叹。
“因为对心理学感兴趣,业余时间研究过。”她以手指搅动发梢,“填志愿的时候本想选心理学,无奈父母不同意。”
“怕不好就业?”
“类似这方面的理由。主要是因为多年前有亲戚偷渡法国,眼下做生意发财了,父母想让我去那边留学。”
“父母一辈的指导意见,差不多就这么现实。”我感叹道。
填志愿时,父亲执意要我报经济相关的。据我猜测,他肯定受到了一次家庭聚会的深远影响:那是祖母的七十岁寿宴,平时我家巴结不上的富亲戚也有出席,一位远房伯父在席间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各行各业的经营理念各不相同,但说到底都为了赚钱。想赚钱,得先购置生产资料,雇佣人员,生产成品,再想办法倒卖……相比之下,我更中意直接倒腾钱的生意,生产资料就是钱。赚起来比哪行都效率。”
听起来确有几分道理,如果他说话时没脸色通红、满嘴酒气,想必更具说服力。可正敬酒的父亲并不在意这点小缺陷。他把这段话牢牢记在心里,作为教育素材灌输给我:
“就学金融吧,未来赚钱多。”
父亲是一位大半辈子勤勤恳恳的小学教师,临退休了却连高级职称也未评上。在他看来,那位伯父堪称成功人士的标本——经营一家民间金融公司,而且确实有钱,在本市已买了近十处房产。
“民间金融?”苏喻困惑起来。
“通俗点说,就是放高利贷的。向陷入危机动弹不得的企业或个人出借贷款,”我直白解释道,“赚取高额利差。”
苏喻微微侧头,“听起来倒像是在做坏事。”
“差不多一码事。”
“你父亲竟然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
“倒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金融行业十分体面。就像电视剧里西装革履、手持红酒杯的主角,举手间便能操纵上亿资金的流向。对应到现实中,大概就是银行、证券公司投行的高管吧。”我撇了撇嘴。
可惜他不太明白,非名校的经济系学生很难有大好前途,更进不了投行。这个道理,我也是入学后才逐渐明白的。
“这样啊。”苏喻说着,突然抿嘴一笑。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自己的经历有什么可笑的吗?
好在她笑了两声就停下来解释道:“我突然想起,刘北安同学和你是一个专业的吧?”
我点了点头。
“那他又是为什么选择经济类专业的呢,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理由吧?”
确实有些奇怪,很难想象那家伙会对赚钱感兴趣。
上课铃一响,教授关上门开始点名。但门很快又开了一条缝,孙林闪身进来。他扫视教室一圈寻找空座,目光落在我和苏喻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
“迟到的同学请自觉一点。”教授停止点名,不满地说道。
孙林匆忙在第一排落座,坐下后还不忘回头看我一眼。
这下麻烦了,我心想。
可能是因为这是第一节课,教授没有让我们翻开课本,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心理学的概念。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很多人是觉得有趣才选这门课的。同时,大家对心理学可能也存在一些误解。在课程正式开始之前,我必须先纠正一下大家心中残存的错误认知。”
他在黑板上写下一排醒目的大字:
“心理学是读心术吗?”
扔下粉笔,他扭头看向学生。明白课堂上的点名危机何时来临,是每个学生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反应。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半个教室的人都低下了头。
“就刚才迟到的那位同学吧。你觉得,我能猜到你现在在想什么吗?”
不管教授是不是在故弄玄虚,这个话题确实很有噱头。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孙林身上,他尴尬地站起身,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收起了脸上的慌乱,静静地盯着教授。
“不方便回答吗?”
“不,我只是在想,答案显而易见。因为您需要我回答,才能知道答案。”
讲台下一阵哄笑,还夹杂着一些“原来如此”的感叹声。
苏喻扯了扯我的袖子,问道:“你怎么想?”
“我不相信。所谓读心术,显然属于超自然的范畴了。”
“可是……”她欲言又止,“我见过有人能做到。”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苏喻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她浑身紧绷,透露出一股轻微的紧张感。
教授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水,等笑声平息后才继续说道:“姑且不论我是否知道,台下的同学们显然都是刚刚接触心理学。如果不明确转化为言语道出,他们又怎么能明白呢?”
“好吧,我的答案是‘no’。”
教授含笑点头,仿佛这个答案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放下保温杯,取出一沓名片大小的卡片。
“好了,接下来需要一个人帮忙保管纸条。”教授又扫了一眼教室,“就第三排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同学吧。”
他点了一个高个子眼镜男上台,把手里的所有卡片都交给了他。
“总共十张纸片,上面写有数字 1到 10。”教授示意眼镜男一一举起卡片,向全班学生展示。与此同时,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蒙住眼睛,转身面向黑板。
“迟到的那位,请你从中选出一个数字,但不要说出来,也不要让我知道。举起来给教室里的大家看就行。”
孙林抽走了数字“3”的纸条,像奥运火炬手一样高高举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上,以他的性格,应该很享受这种感觉吧。
证据就是,一分钟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把纸条藏进了衬衫口袋。
“教授,数字已经选好了,并且藏起来了。”眼镜男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很有电台播音员的感觉,令人印象深刻。
教授依言转身,当着全体学生的面取下手帕,抖了抖,然后放进口袋。从手帕的抖动幅度可以看出,它的布料相当厚重,应该不会透光。
“请你在心中默念选择的数字。”他对孙林说,后者依然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教授盯着他的脸,就像是在观察显微镜下的草履虫,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数字不大于 5,对吧?”
教室里响起一片惊叹声,孙林的脸一下子绷紧了。
“你说见过能读心的人,就是像这种的吗?”我忍不住问苏喻,“刚才,他作弊了哎。”
她却全神贯注地看着讲台,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说了什么。
“果然有的吧。”她喃喃自语道。
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紧盯着教授。
“你右侧的眼眶肌肉正在轻微颤抖。”教授盯着孙林的脸说道。一时间,所有人又都看向了孙林的右眼眶,坐在侧排的人甚至微微站起,探出半个身子。孙林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教授似乎从他的动作中得到了灵感,“是数字 3,没错吧?”
顿时,教室里一片哗然。
教授挥手示意孙林坐下,等喧哗声平息后才接着授课,“怎么样,大家是不是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学习兴趣?”
得到一片“是”的回答后,他点了点头,“不过很可惜,刚刚的读心术与心理学无关,只是一场简单的魔术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