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家
我是谁?
我是这个家的孩子。
在一次我爸和我妈的亲密接触过后,我就知道,我和这个家脱不了干系了。于是,我来了。
我出生在冬天,很平常的冬天,我也没有很特别,特别的是,我不是个男孩。
我的奶奶,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大姐一个小儿子。那个小儿子就是我爸。
老头子走的早,我没见过他,所以爷爷这个词我也没概念。但奶奶陪了我挺长一段的童年。但老太太不是像别的奶奶一样,送大外孙上学放学,家常饭里也没有奶奶的味道,没躺在奶奶怀里撒娇,在奶奶的摇篮曲中睡着…她年纪大了,家里的饭都是女人们做。她就整天盘腿坐在床上,看外面的风景,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居民楼。天气好就会搬个小凳子找楼下的李婶儿唠嗑,坐一个下午。
她记性不好,跟她说点什么一会儿就忘了,但她没事儿就会溜达下地,弓着腰检查水龙头关没关,门锁没锁,然后坐在电话机旁边,打电话给他儿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她要做。但有一次,儿子回家晚,老太太睡了,怎么敲门都听不见,她的大儿只好在铁门外面蹲了一晚,直到她上厕所听到动静,才打开门。
老太太爱吃糖,想起来就拿一颗吃。因为我总爱拿她糖吃,所以她对我“敌意”很大。当时年纪小,也总是和她对着干,她气的要拿晾衣杆打我,想说我两句。但她没牙,着急说话把假牙都吐出来了,留下牙花子“呜噜呜噜”的说着什么。这时候我就会抢过她的杆子,把自己想象成齐天大圣孙悟空,跳来跳去,把她叠好的被单扯下披在身上“呸!这孩子真作,不知道随谁了”
就这样我气了她两年,后来长大了就不气她了,她还是坐在窗台边,看风景。
但有一天过后,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老太太走了。
“媛媛,奶奶老了”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清楚的记得,那是个周日的上午,我急忙跟着家里人回家,看到一口棺材抬上三楼。走进房内,奶奶穿着整齐的寿衣,安详的躺在那,然后被一行人抬入棺材里,盖上盖子。然后我就再没见到她了。那天,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一旁没有靠近,目送她离开她生活了半辈子的房子。
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她走的那天,我没哭,如同面对一个很正常的事。可能也是因为我和她没有太多的感情。又过了几个月,我回老房子,家里的一切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空气中没有了她的味道,固执,遗忘,衰老,抠门…厕所的手纸再也不用被撕成一半用。
原本逢年过节能凑到一起过节的一家人,都散了,各过各的。
每当六一儿童节到来,我就会想起后一天就是我奶奶的祭日。然后每年在这个时候想起她。她也没有去很远的地方,她只是觉得太孤单了,去陪我爷爷了。
她总是嘴里叨叨着,喃喃自语“哎,饭盒子一摔,不干了,用我给他饭装多了,我们娘仨吃不上了…”她总说这句话,她也只记得这句话,那是她最宝贵的记忆,好像只有这样,才会和老头子离得很近。
奶奶走了以后,他的小女儿就搬到这住,装修过后的房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就像是一个人的彻底消失。二姑的对象因为心脏病去世了,她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如今女儿已经在日本安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孩。而她呢,始终是一个人,没有再找。
茜茜姐很优秀,去外面当家教,攒出出国的学费。她的大学校友也和她一起出国,俩人在事业稳定后结婚了。她从小就没有爸爸,但她自己的孩子有个很好的爸爸,这也算是苦尽甘来。虽然我和她感情不是很深,也跨越着国家间的距离,但我希望她能幸福。
我爸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家里人都宠着他,以他为重。小时候,调皮的他一屁股坐到火炉上,烫倒是没烫到,给裤子蹭了一行灰。而我奶就会嗔怪几句,那时她还很年轻,拿着擀面杖吓唬他。他一溜烟跑走,又混入孩子们的行列。
时间一晃,他已经成为不到二十岁意气风发的少年。和他二姐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排一排的街道。二姐一个没刹住“哎呀呀—”蹭到了别人的车。二姐慌乱的正不知所措。那时的他站在二姐前面跟人家道歉,处理完又蹬上自行车混在周遭的风里。直到下一个路口的堵塞“快点儿骑,着急吃饭呢”他回头喊到。
然后是在一个中午。一道有力量的男声打破午后的宁静,搅散空气中慵懒的气氛。“站住!别跑!把包给我放下!”那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光着脚在大街上追着一个人挎着包跑的光景。最后,小偷被他扔的钥匙击倒。这个追着人跑的人还是我爸。
因为大夏天屋里热,家家户户就把房门打开,有个扒手把手偷偷伸进我奶家的房门,够下挂衣架上的包,正巧被我奶发现,就急忙叫醒正在打呼噜的我爸。于是就有了那热血的一幕,那个小偷也进了局子。
我爸的丰功伟绩可不少,但也惹了不少事。正是年轻气旺的年纪,和人发生口角,却没想那个卖西瓜的有刀,一刀砍在胳膊上,现在那个刀疤还在。
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出去旅游,大半个世界都让他玩了个遍。身处异国他乡,发生的意外也不少,一行人上海游泳,他的朋友不会游,差点淹死。他就奋不顾身什么也不想就跳下去救人。到现在那个朋友逢年过节就会给他送点东西,已经好几年了。还有在国外的一家饭馆吃饭,吃的饭里有大蒜,其中一个人大蒜过敏却没发现,吃完就起反应。医院离的很远,他也二话不说,托起人就跑上车,飙车飙到医院,人这才救过来。
总之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很多,他算得上是一个有担当有勇气的人。我也从未否认。但是他太“正义”了,缺少了“人情”。也许冲动是他到老也改不了的特质。
那也是很多年前,我大姑的孩子,我大姐,和我二姑她们一次出去玩。途中用相机拍了很多照片。回来时,想翻看照片,二姐发现照片都不见了,就急了。连忙问谁把照片删了。本来是个开心的事情,最后不知道怎么把责任推到大姐身上。我爸知道了这件事,打电话质问大姐有没有删相册,但无论大姐怎么解释说自己没动,都没有用。他就踩着油门过来,要上楼打大姐…要她承认,道歉…我不知道后来这件事怎么解决的,但肯定给大姐留下了阴影,那时候她才二十多岁。
前些天,我和大姐坐在一起还聊到了这件事。她说,她早就不在意了。“哎—你爸他就是那个脾气,别和他一般见识。”她嘴上说着不在意了,但我能从她眼里看出深深地委屈。她说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能犯得着自己亲舅追到家里打…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当年她在家里无措地哭喊,吓得躲在墙角的样子。那时候的她得多恐惧啊。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我姐。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我对不起她,但我自然而然地承担了我爸所犯下的错误。我对所有被我爸伤害过的人感到内疚。
因为我是他女儿,这辈子我和他都脱不了关系。所以,我希望他骂出去的所有话,最后都骂在我身上。但也确实,都骂回我身上。他带给我的,远不止他对我的恶言恶语。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我,后来明白了,他不是恨我,他只是那样的人,包括对自己的亲闺女。在我妈之前,他还有一任。但是在小孩三岁的时候俩人就离婚了,孩子跟妈,孩子妈从此不让他见孩子。现在,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亲姐好像真的和我爸没有来往了,她的印象里也没有我爸这个爹。所以哪怕后来他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我,他也没有对我很好。我呢从始至终都是他的累赘,母亲去世了,他还是很讨厌我。现在他又有了新的对象,小他二十岁,是对方喜欢的他。
我和我爸现在一句话也不讲,这样下来很多年了。他也习惯,我也习惯了。如果说之前的生活是鸡飞狗跳,那么现在就是暗波涌动。他虽然和我不讲话,但生气时会把我骂的很惨,背后里,也没少和别人骂我,那天恰巧看到微信里的语音,五十多条,每条都是骂我的污言秽语。但我习惯了,只要他能解气就好。
我妈在怀我的时候检查出了胃癌晚期,所以生下我一年以后,她就离开了。为了帮弟弟分担,我就被大姑接回家了,一待就是12年。家里人瞒的很好,我也很少去问我妈的事,他们只告诉我,“妈妈在国外挣钱,在美国呢,老远了,回不来。”
那天在大姐家玩,我偶然在书架上翻到一本日记,姐姐在日记中写到“舅妈去世了…一家人都在忙,家里乱成一锅粥—2008.1.6”那是很久远的日记,书页已经泛黄,有些字迹都看不清了。
看完那些文字,我又把日记悄悄的放回去。其实我早就预料到了,因为没有哪个小孩的父母是一次都不来接送自己孩子上下学的。只不过那天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而已。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说的对,“太远了,回不来了”
这么多年,我也很少问关于母亲的事。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的童年里,有我的大姑和姑父。他们待我如亲闺女一般,给我关爱。但我怎么可能会不去想母亲呢,我假装承认她在美国,假装一切都没发生,然后继续生活。
还记得有一次,小学四年级,过生日,同学要送我生日礼物,就让她在国外的妈妈给我捎一个八音盒。她妈妈问我妈妈的电话是多少,方便联系。我当时就稀里糊涂的说了一大串数字上去,可那串号码根本打不通。
后来八音盒也叫老师没收了,再没拿回来过。就如同那串电话号码一样,打不通的。
再长大一些,他们就知道有些事瞒不住我。我大了,很多事情也能接受。我平静的问关于我妈的事,那些关于我妈的零零碎碎,才一点一点走入我记忆中,填补那处空白。我妈没留下什么,几件她的大衣,还有一沓厚厚的照片,多数都是我爸拍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脑海里没有母亲的样子。后来,看了照片,才记住她的样子。她很美,一双大眼睛,鼻子高挺,两片饱满的唇。
母亲是在我过完一周岁生日后去世的。有时候就在想,她是不是坚持陪我过完第一个生日,然后离开,留下我,留下她唯一的“遗物”。
五月九号是她的生日。亲爱的宋小姐(母亲),你在那边过的还好吗?有没有对自己好一点,祝你四十八岁生日快乐。哪怕你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你的生日,也值得被记住。姥姥对你不好,没关系,下辈子,咱要吃好多好多糖,做个幸福的小孩。
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在姥姥家住,母亲生病,家里没人照顾。姥姥把我放在一边,我尿尿拉粑粑,也不管我,只是关照那个表哥,母亲哥哥生的小男孩。直到姑姑姑父开车来了,把我从屎堆里捞出来,带我回家。
大了一点了,我姑父说“你那时候别看年纪小,可精了,我们一从大象奶奶那接你,你就站在小床上,开心的手舞足蹈。”那天的我也是,什么都不懂,只是傻笑着。
大姑为了照顾我,还有两年退休就辞了职。小时候有气管炎,平均一周两三趟医院,他们老两口就一遍一遍跑。每次生病打吊瓶没胃口,他们就拿着铠甲勇士的漫画书盖上鲜虾鱼板面,我吃着挺香,但不明白为什么是铠甲勇士而不是芭比公主。
上小学,学校举办运动会,我从一年级跑到六年级,渐渐地气管炎就好了。每每站在跑道上,姑父从学校栅栏外看着我,那是我小学六年最骄傲的事。当然每次比赛也都是第一第二。
四年级的十月,学校柿子熟了,就举办了一个大手拉小手步入十岁的成长仪式。家长要求入校。周围的同学边上都是爸爸妈妈,我只是望着栅栏外那个点着烟的身影,他就那样注视我,没有进来。十月末的天刮着大风,挺冷的。我的成长和他隔着一个栅栏的距离。
姑父呢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他虽然是个老头,但心思很细腻。从小到大我只要不开心,他就会察觉出来。到现在也是,每次和大姑吵架,惹她生气了,他都不放声。只是等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会很耐心的问我,和我交谈。好像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就像朋友一样,聊着天。
姑父和大姑并不是原配,他们俩的生活都很坎坷。大姑最初的那任丈夫,因为打篮球,心脏病发作,住了几天院,走了,只剩下大姑和姐姐两人相依为命。丈夫走了以后,她一直很颓废,每天躺在床上睡觉,她说这样能让她暂时脱离痛苦。可是每当睁开眼,还得继续面对接下来的每一天。后来她就遇到了我姑父,那时候的姑父还没那么胖,经人介绍两人吃了一顿饭,姑父看上的姑姑,在慢慢了解了以后,两人组成了新的家庭。姑父也是,妻子因为车祸成了植物人,治不起,人也醒不过来,就走了。家里还有个马上高考的儿子。可能命运使然吧,让两个苦命的人走到一起。
后来聊天中我问道我姑怎么认识的姑父。她就提起那次吃饭,她说你姑父作为领导习惯了吃饭别人结账,所以吃完饭就出去抽烟了,我就慢悠悠的吃完饭,起身走了。服务员来了,我就说他结,不给他一点面子。真是的,哪有两个人吃饭女的结账的…姑父这时候恰巧走过来,听到了说到“真的,孙晓萍,我不带忘的,你也是够狠的…”说着还向我姑举起拇指。家里响起了我姑爽朗的笑声。
他们俩是因为生活走到一起,如今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过的还算舒心。天天帮着子女带带孩子。
大姑是姊妹三个里最长的,所以她从小就帮着家里操持家务,帮着母亲干活。吃的用的都把好的给弟弟妹妹,自己舍不得用。六十多年来她一直扮演这种任劳任怨的角色。她自己也打心底的认为这些都是她该做的。
直到那天她对我说“没办法,这些活就得我干,我就是这个命了。一个女人如果想要走出去,首先自己得有本事。”我以为她会一直顽固,后来渐渐明白,她并不封建。她的认知里融合着两个时代。她说她赶不上好时候,否则她也想去很远的地方。
“媛媛,无论如何,你都要闯一片天地。”
她的一生都任劳任怨,乃至后来她的亲弟弟和她闹矛盾。直至今日,她弟都不搭理她,她也要在我临回家时塞上点弟弟爱吃的。我不明白,可能我也不会明白,一个仇视你那么多年的人,况且你还并没有错。为什么还能做到事事都想着他。而在我吐槽她弟的种种时,她也会严厉地打断,并说道“啧,你怎么了,他是你爸,别那么少教。”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我是能理解她的。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在她眼里,他永远是个孩子。哪怕她弟弟对她并不尊敬,在她眼里也只是弟弟在闹脾气。只不过她也会想不通,也会伤心,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都不愿意和这个姐姐一起吃顿饭。
我不知道她在多少个深夜里叹气。我只觉得,这样热脸贴冷屁股并不值得。但她好像一直都在等弟弟回头,永远都会原谅他。因为他是她弟。
他是她弟,就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