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梦

洒水声停下了，婴宁裹着白色浴巾从水雾缭绕的玻璃浴室里走出来，一边用毛巾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了，在出任务前她都习惯先回自己房间洗个澡。她的房间同样位于蚁巢的R1行政区，但并不在墨提斯的监控范围内，这个地方除了她自己，就没有其他人进来过，即便是蓝瞳也不例外。

在每个人心里，总有一些东西不愿分享，也不能分享。婴宁的房间就像她的心，是绝对的私人领域。房间并不大，里面没有贵重的古董收藏，也没有奢华的家具饰品，但这里放的每件东西都有其独特的存在意义。就像墙边那排陈列橱柜，里面摆满了布偶、音乐盒、陶瓷杯、折扇之类的廉价小玩意。这些年来，婴宁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巴黎、西雅图、罗萨尼奥、北海道、耶路撒冷……每到一个新地方，她都会在当地挑选一件小玩意留作纪念。这个假期她去了吉隆坡和布里斯班，于是橱柜里又多了件锡制茶壶和回旋镖状钥匙扣。不过婴宁去这些地方并非为了旅游散心，而是想要寻回自己失去的记忆，只是她真的不知道可以去哪找，所以只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飘。然而无论去多少地方，她都没能找到一丝熟悉感，反倒只是在徒增落寞。

婴宁站在一面镜子前，解下浴巾，默默审视着镜中赤裸的自己。空气中弥漫起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体香，水珠正沿着她白嫩的肌肤流淌下来，虽然身材看上去略显娇小，削肩细腰，骨肉匀称，但已完全是成熟女性的诱人曲线，不仅完美得不见一丝瑕疵，还透着一种惹人怜爱的小女人气息。只要是个男人，都会为之神魂俱醉。可惜这终究不是具人类女性的躯体，而是一副勾引猎物的皮囊。在婴宁左肩上，烙印着光逝组织的统一标记，伸展出锋利六翼的黑夜女神倪克斯。在她右上臂则烙印着一个轮廓类似矛头的黑色字母A，这是ACE的战队符号，通过这个异能植入符号ACE成员间能建立起一种特殊的超距感应连接。而在她左侧锁骨和胸部间的位置，尽管已经用激光和特殊洗液处理过，但还是能依稀看到一个由三叉星与衔尾蛇组成的图案，在图案下面还有组编号——AXZ003。

婴宁伸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下这个图案，瞬间感受到一丝冰凉的刺痛。正是给了她这个印记的人，夺走了她的记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曾经历过什么，拥有过什么，失去了什么。没有了记忆，彷徨得真的就像被剥去了灵魂，毕竟唯有记忆才能定义一个人的过往，定义一个人的现在。没有了记忆，过往的一切对她而言就等于不存在。蓝瞳有时也安慰婴宁，说大部分记忆不过只会带来痛苦罢了，如果让她选，她宁愿把过去都忘得一干二净，从头来过，那现在过得能多逍遥快活，就有多逍遥快活。其实婴宁觉得蓝瞳说的也没错，毕竟她现存记忆里就没装什么好东西。她还记得，在现存记忆开启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从一场长眠中复苏，可是等她睁开双眸，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炼狱了，迎接她的是肉体与精神上的究极折磨。那些魔鬼只想着把那头潜藏在她体内的野兽彻底唤醒，再彻底驯服，让她变成一件唯命是从的工具。她和独暝、犬牙三个拼死从那座炼狱逃出来，为了逃避猎捕又不停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才因为一系列的机缘巧合加入光逝，她也就成了如今的婴宁。而这一切，转眼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六年。

五十六年，认真想想也不算短，换做一个人类女性，如果已经到了56岁的年纪，不仅早就结婚生子，很可能连孙子孙女都抱上了。可对于一个吸血鬼而言，五十六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时间既无法摧残他们的容貌，也无法倒计他们的生命。婴宁时常会想，古代的帝王们为了能永享荣华，都热衷于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可他们却没意识到，如果真的实现了永生，即便有一天能坐拥全天下，占据他们身心的也只会是无尽的空虚与倦怠。欲望之所以迷人，正因为欲海难填。生命之所以珍贵，正因为时日有限。至高的造物主早已为一切安排好了终点，违背法则的存在必然会受到诅咒。

婴宁的目光渐渐涣散，没来由地伸手去触摸身前的镜面，她在镜中的自己也同时伸出了手指，与她指尖相碰。其实这世上长得好看的女人不需要谁来夸，都知道自己好看，可婴宁却一点也不喜欢眼前这个过分完美的自己，甚至说得上是讨厌。在她房间有面照片墙，墙上贴满了她在各个城市随手拍下来的风景照……但没有一张照片出现过她自己的身影。即便拥有一副永葆青春的躯体又有何用？万花丛中，绽放得最娇艳的那朵花，却是一朵永不凋零的塑料花，知道真相的人还会赞美这朵花吗？花朵之所以令人心生怜爱，正是因为它们无论开得多绚烂，总会有凋零的一天。凡事皆有定期，万物亦有定时。其实这句话蕴含的不仅仅是命运的冷酷，还有奔腾不息的生命轮回。绽放自有绽放的意义，而凋零也自有凋零的意义。生与死，皆是生命的一部分。没有死亡程序的存在根本不能被称为生命，因为生命的奥妙之处就在于它有过程，有成长，有四季，有始，也有终。

婴宁渴望经历生命的四季，无论是懵懂青涩的春季，还是滚烫澎湃的夏季，抑或是萧瑟落寞的秋季，甚至是风雪凛冽的冬季，她都想经历，哪怕衰老，哪怕死亡。换句话说就是……她渴望变成人类，一个注定会经历生老病死的人类。然而她知道，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愿望。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样的执念，也许正是因为她没有过去的记忆，才会对自己是吸血鬼这个事实缺乏认同感。所以婴宁真的是个异类，在人类眼里，她这个吸血鬼是异类。而在吸血鬼眼里，她这个想变成人类的吸血鬼也是异类。可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舍弃这可笑的愿望，因为她相信，只有成为凡寿可数的人类，她的一切才能被称为故事，有血有肉的故事，而所有故事都会迎来自己的结局。

婴宁很喜欢读故事，也许一个人越是没有故事，就越喜欢去读别人的故事。在她房间的角落里有面折叠起来的木制书柜，上面摆了各种类型的故事集，从古典名著到幻想文学，再到那些近似快消品的畅销小说……应有尽有。不过在婴宁读过的故事中，让她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篇安徒生童话。小美人鱼公主为了能与王子相爱，甘愿放弃长寿的生命，忍受巨大的痛苦，用自己的歌喉交换了双腿，幻化成人类。读完这篇童话的婴宁总是禁不住去想，如果能让她变成人类，追逐所爱，她又愿意拿什么去交换？事实上她就像这个人鱼公主，渴望的不仅仅是变成人类，她还渴望能拥有人类的爱情。

爱情究竟是件什么东西？婴宁有太多疑惑了。为什么两个原本素不相干的人会爱上对方，并决定跟对方白头到老、厮守终生？不就是在偶然间才遇见的人吗？难道换个人来爱就不行吗？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只是偶然，那没有了这些在不经意间叠加起来的偶然因素，这两个人不就永远都不可能相遇了么？难道真的冥冥中命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为什么爱情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折腾自己，付出自己，甚至牺牲自己，即便换不来任何回报。婴宁很想知道答案，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知道。跟所有女人一样，婴宁也渴望能遇见这样一个人，愿意耐心地走入她心扉，驱散她心头的寂寞，渴望着会有这样一双手，一双她意中人的手，抚摸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在婴宁浩瀚的内心深处，藏有一颗遥远孤寂的星球，上面住着她的命中注定之人。孤单无助的时候，婴宁就会抬头眺望那颗同样闪烁着隐隐孤光的星，期待着，相信着，无论此刻相隔多远，总有一天，在偶然与必然的安排下，他们的星轨会交叠相连在一起。总有一天，他们会遇见彼此，让所有的叹息与等待都在一瞬间化为万千星屑。

婴宁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是间破败不堪的教堂，身着拖尾婚纱的她，面戴素白的头纱，双手捧着血红色的玫瑰，独自伫立在教堂的过道上，仿佛一尊静穆的雕塑，一动也不动。教堂里的光线昏暗得好似被覆上了层浅墨色的滤镜，蛛网在墙角密织，哪里都是灰尘弥漫，除了婴宁自己就再也寻不见其他人影。烛台上的祈祷蜡烛在风中摇曳着光焰，然后逐一燃尽熄灭。藤蔓从破碎的玫瑰花窗攀爬进来，肆无忌惮地生长着，缠绕着。挂在殿堂上的十字架倾斜欲坠，像被过分沉重的誓言压弯了腰。

这是一场注定得不到祝福的婚礼，但婴宁并不难过，因为婚礼只需要两个人就够了，两个人就够了。她要等的，就是那个命中注定之人。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教堂外日月交替，斗转星移，从花窗棂射入的光线像糖丝那样飞快拉伸又飞快地暗淡下去，可她等的人还是没来……婴宁手中的花束逐渐枯萎，一瓣瓣地飘零落地，从四面八方缓缓延伸过来的藤蔓将她一圈圈地缠绕，从脚踝到脖颈，仿佛在缝补一个新娘装扮的傀儡娃娃，可她等的人还是没来……浓雾从婴宁身后的门廊缓缓涌入，在教堂里无声地扩散开去，婴宁真的很想回头张望一眼，但最终她只是颤抖地闭上双眸，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她等的人是不回来了……

就在婴宁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教堂里突然回荡起了敲钟声，紧接着轰然一刹那，一股磅礴的热浪从她身后涌来，婴宁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红莲般绽放的火焰已经将她完全包裹住，她感觉自己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倏地拽入虚空，什么破败的教堂、缠绕的藤蔓、倾斜的十字架……眼前的一切统统化为灰烬，只剩火焰，无边无际的火焰。婴宁感受到了，这是一个拥抱，炙热无比的拥抱，不顾一切的拥抱。火焰中那个无法看清的人影紧紧抱住她，竭尽全身的力气，好像要将她熔化进自己怀里。就是这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与震撼灌入婴宁心窝，她从这个拥抱里感受到了爱，熔岩般炽热的爱，摧枯拉朽、至死方休的爱。如果可以，婴宁多么希望这个拥抱是永恒的，她甚至愿意死在这个拥抱里……

婴宁把沉溺中的思绪拉回来，撇头看了眼墙上的壁钟，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转身走到衣柜前，换上了那套纯黑色的多功能紧身衣。这是他们执行任务时穿的专用作战服，由纳米级别的异能化材料打造，内嵌合金软甲，每个关节处都覆有银色的智能连接点，可以最大程度地削弱各种物理伤害。穿戴齐备后，婴宁俨然一副进入备战状态的冷峻神色。只见她抬起右手，忽然，一条绛红色的幸运绳从陈列橱柜里飞出来，落入她的手心。婴宁用幸运绳把自己头发扎成马尾，眼瞳深处再次泛起隐隐血色。这条幸运绳是她亲手编的，每次出任务前都会系上，期望能为自己带来好运。

而她之所以能隔空取物，是因为她刚才使用了异能力。她可以通过释放异能在自己周围设下一个高强度的异能力场，然后用意念对领域内的物体施加作用力，从而对其产生操纵或阻挡的效果。婴宁的绝对覆盖领域是一个以自己为中心、半径6.32米的半球形空间，在这个范围内她释放出来的力场防护罩能全方位、无死角地阻挡一切物理性攻击，别说是普通子弹，即便用战术导弹都无法攻破。如果想操纵距离较远的物体，则可以通过释放异能触手的方式来实现，婴宁最多能一次性释放出16只无形的异能触手，不过因为受到异能总量的限制，释放出来的异能触手数量越多，则平均每只触手能产生的所用力就越小，平均可延伸距离也会越短。婴宁曾经尝试过同时抬起七架百吨级别波音747，也试过用一只异能触手辗扁放在300米开外的集装箱。

异能力场是一种相当罕见的异能力，而像婴宁这样能灵活运用Level A级别异能力场的存在更是吉光片羽，在战斗中拥有非常大的优势，毕竟对手很难逃脱异能力场的捕捉。不过异能力场说到底仍是一种纯异能攻击，其效果与使用者的异能量水平直接挂钩，并非想操纵什么就可以操纵什么，而且所有异能者都可以在战斗过程中生成一种被称为“本体屏障”的特殊异能场，直接覆盖于本体之上，想要将异能效果施加在对手身上，就必须强行突破对手的“本体屏障”，而这就是双方异能强度之间的单纯较量。

在异能分类系统中，总共有五大异能力支系，分别是改造系、矢量系、元素系、精神系和时空系。婴宁的异能力场就属于矢量系中的一种，简单来说，这类异能力可以通过异能场对外界产生力的作用，再根据力的作用效果不同，又可以继续细化出更多分类。而蓝瞳的异能电场则被划入元素系，属于风、雷、水、火四大元素支系中的雷系，元素系异能者对某类元素天然就具有很强的操控能力，这种能力属性被称为“元素共鸣”。虽然大部分的异能者都只拥有一种异能力，但还有少数异能者可以运用多种不同支系的异能力。不过能将异能力运用得登峰造极的还是Level S异能者，他们甚至可以将异能力“形态化”。

实际上婴宁并不喜欢自己的能力，因为她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个生命个体应该拥有的力量。婴宁有时也害怕，担心如果有一天她失控暴走了，那闯入人群的她可是能在一瞬间捏爆上百个人类的脑袋。其实对吸血鬼和狼人而言，“暴走”并不是低概率事件，因为野兽残暴的本性仍死死地根植在他们基因里，饥饿和愤怒都是激发“暴走”的导火索。虽然“暴走”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异能者的战斗力，但是这种状态一旦持续过久，他们体内的异能量就会突破一个被称为“异能阈值”的绝对极限，身体将迈入到不可逆转的“黑化”。而“黑化”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变成一头再无理智可言的怪物，全身细胞也会因“异能超载”而受损并丧失修复能力，最终自然是迈向衰败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