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戏曲·外公·古今
骄阳似火的盛夏,去了苏州,游拙政园到汗流浃背时,找了一处茶馆听评弹。
茶虽只是普通的大叶碧螺春,但那评弹却是极妙的。说唱细腻,弦琶琮铮,十分悦耳。听过评弹再在九曲回廊的园子里转时,这园子里五百年前的一些人事,在脑海里便变得立体鲜活了。
后来去了周庄,坐在空旷辽阔,古色古香的露天剧场听昆曲。彼时月光皎洁,清逸婉转的曲调胜似天籁,沉醉在那样的场景当中,感觉自己瞬间就成了敦煌飞天中的仙女,飘飘渺渺,清逸出尘。再配合着那细腻优美的舞姿,委婉起伏的声腔,还有周庄灯火旖旎的夜色,一切美得就像在梦中。
一直到我走出戏楼,在人声鼎沸的临水古街徜徉时,还感觉那曲调在脑海里缠绵婉转。直到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昆曲会被称为“百戏之祖”,难怪有那么多人迷恋江南,迷恋苏州。
雪小婵说它有妖气,我亦觉得,苏州就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妖精。
古宅、水乡、园林、评弹、最魅惑人心的,当数昆曲,那是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意蕴,好像魂被那些缠绵悱恻给勾住了,然而你却无法靠近,只能镜中看花,水中望月地惆怅着,轻盈着,向往着,欲罢不能着。它们直抵心扉地撞击着你的灵魂,撞击得你想落泪,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但等你真正想诉说时,却又好像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只是虚幻。像曹公笔下的宝玉,不过是去了太虚幻境走了一遭。
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我童年时便有过。
小时候我是听着戏曲长大的,那时还懵懵懂懂,不大记事。大人看戏,我听戏。尽管听不懂唱词,但那起伏错落,新奇婉转的曲调,我倒是分外喜欢。当然更多的时候,听着听着,便在母亲背上与周公相会了。待我醒来时,台上往往还在铿铿锵锵,噼里啪啦,眼花缭乱地打着;有时也会是咿咿啊啊的唱腔,像隔着云端飘过来。睡意很快又漫上来,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江面上的一叶小舟。
后来大一些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那叫戏。于是每年春节,便跟随大人十里八乡,半夜三更地跑着看戏。
外公就是一名戏曲演员,家在与我老家镇安相邻的山阳县。每年过了腊八,外公会陪外婆来我家小住,一直到正月十六过完春节后,才会跟随他们县里前来演出的剧团返回。那时,外公他们剧团,每年都要在我们那个小镇演十几场戏。
初始我并不知道戏曲有那么多分类,只是图了新鲜热闹。后来大了才知道,外公他们剧团所演唱的戏曲剧种,属于汉调二黄,是陕西地方戏曲剧种的一类。不止剧目丰富多彩,在艺人中也颇有影响,久有“唐三千、宋八百、野外史传数不得”之称。因此在取材范围,就更为宽广,早至上古传说,近到明清故事,活脱脱就是一部“中国通史演义”。偶尔在与我们闲耍的时候,外公还会唱曼川大调和黄梅戏。
在四五岁时,对戏曲的感觉非常矛盾的。既觉得神秘新奇,想靠近;但同时又充满了恐惧的疏离。喜欢听那些或缠绵悱恻,或铿锵激昂,亦或是婉转凄凉的唱腔,但又害怕看到那些被画得五彩斑斓的脸谱。
尤其在外公上了妆之后,我坚决不要他抱。因为乡下闭塞,经常会听到鬼怪神灵之说,只要看见他们涂上油彩的脸,我即刻就联想到鬼怪,顷刻之间便把他们与那些妖怪画了等号。
记得五岁那年,我家包了一台戏。一米多高,六十平米大小的戏台就搭在我家院子里,四面都用大红帘缦遮住,从我家到舞台之间,隔了一条窄窄的演员专用通道,我的卧室被用做临时的化妆间。
开演之前,演员们紧锣密鼓地上着妆,我偷偷躲到门外,好奇地看着他们对着镜子描眉画眼,但内心却极其忐忑。
突然一个画了妆的演员起身朝外走,我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转过身撒腿就跑。就连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我都不敢回头去捡,一直跑出老远心还在砰砰地跳着。到了晚上戏开演时,我不敢近距离看,便跑到邻居家的麦草垛上坐着听。
看不清他们的脸,只隐隐能看到舞台上晃动的人影,但那些美妙无比的唱腔却听得真切。后来夜渐深了,我便在那些飘飘袅袅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日清晨,发现躺在自己床上。我揉着朦朦胧胧的眼睛问母亲:戏结束了吗?
母亲打趣我说:在梦里,周公没给你演戏么呀?
我一脸疑惑地摇摇头。
母亲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扑哧一声便笑了,柔声地告诉我,你外公扮演了一个小媳妇,入木三分,惟妙惟肖;后来还扮演了土地公公,也是极其传神的,那可真是有趣极了。
然后又一脸惋惜地感叹着,你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面对母亲那时的遗憾,当时不觉得,但今天回想起来,倒真的觉得惋惜了。
在我八岁之前,每年春节老家都要唱大戏,戏会从大年初一一直唱到正月十五。基本上一天一场,唱戏的时候,全村人、乃至十里八村的,都会提了炭火,成群结队地赶去包戏的主家看戏。那场面也是一场大戏,只是台上的演员演的是故事,而台下的观众,演的是自己的生活。
每次有外公演出的那天,外婆都会带我去看。外公总会给我们留最前排的位置,因为害怕,我便只好把脸埋在外婆怀里,像小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地啃着外公给我们准备的水果零食。等外公演出结束,即使卸了妆,我也只是先呆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并不立刻靠近。
然后他便想方设法逗我,直到我确定他不是舞台上那个大花脸时,才慢慢走过去依偎到他怀里,好奇地在他脸上东摸摸,西瞅瞅。
每当这时,外公总会开心地捉住我的小手,变魔法一样,从怀里拿出自制的小玩具来。有木头做的小刀,发簪,或者风车之类的小手工,有时也有糖果类的吃食。
据母亲说,外公是她的继父,母亲的生父亲在她八岁那年便因病去逝了。尽管外公也有自己的孩子,但这并不影响他疼爱我们。
在腊八到过年之间,虽然外公不用唱戏,但我家却异常热闹。因为外公不止会唱戏,还会讲古今,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说书。吃过晚饭后,村邻知道外公来了,便会自发地集聚到我家,听外公讲古今。
那时山里不通电,很多个寂寥静谧的夜里,我们便围着烧得很旺的柴火,听外公讲古今。
外公的古今讲得特别好,不止模仿得惟妙惟肖,且环环相扣,情节更是引人入胜。现在回想起来,特别佩服外公的记忆力。他从来都不用剧本,那些故事、人物仿佛早就刻在他心里了。讲的时候,他会提前清清嗓子,然后左手持了竹子做的快板,在紧要处自制声效。而右手的小凳子上,会放上一大搪瓷缸子泡好的茶水,讲到口干舌燥时,便抿上几口。
常常讲到夜深人静时大家还不愿意散场,外公极有原则地道一声:欲知故事如何发展,请听下回分解,便真的不再讲了。如此几回,大家也知道外公的性格,只要他不再讲,便都蔫蔫地散了。尽管常常意犹未尽,但好在还有下回分解。
从《三国演义》到《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再到《水浒传》、《杨家将》、《岳飞传》……
听着听着,我们便一年年在外公的古今里长大了。而后我们开始像散落在田野的蒲公英,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人生旅程,逐渐独自走向了自己的人生舞台。
今年在深圳文博会上见到南戏展出时,顿时觉得分外亲切。在那展台前停留了很久,最后还跟好几个演员合了影,那种近距离的接触,仿佛瞬间又让我回到了童年。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似曾相似的经历,会令你念念不忘。只是童年,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在故乡面前,我们都是漂泊的游子,时光走到了今天,我对生活的理解多了之后,愈发地觉得人生才是最大最炫的一个舞台。活在尘世的每一天,我们都在自己的喜怒哀乐里上演着不同的故事。在喧哗热闹时,你是别人眼中的演员,你的生活就是别人眼中的故事;在独自安静时,你的生活就是自己的独角戏,精彩好坏,只能冷暖自知。
相对于整个人生而言,我童年里那些不可多得的回忆,到现在也便成了故事,成了一场奢华的梦,它将和我曾经所走过的路,一起丰盈着我以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