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J.帕克作品集(套装共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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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胜者恒强

他挡了我的光。我没抬眼。“你想要什么?”我问。

“不好意思,你是铸剑师吗?”

你总会有些时候必须全神贯注,比如现在。“是的,闪开,过会儿再来。”

“我还没告诉你我想——”

“滚,等会儿再来。”

他走开了。我完成了手上的事。稍后他又来了。在这间隙里,我完成了第三折叠。

锻接[1]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步骤,我讨厌做那个。事实上,关于打造成品的所有步骤我全都讨厌。一些难得让人崩溃,一些累得叫人绝望,还有一些烦得令人发指,大多数步骤以上三点全占了,它就是人类拼死拼活的完美缩影。我所热爱的,是你坚持完成了它们进而取得完美无缺的成果时的那种感觉。全世界没什么快感可以与之相比。

第三折叠是——唔,它是制作剑身时的步骤之一,第三次将金属折叠锻打。第一折叠就是用一大堆金属棒,有些是铁,有些是钢,把它们拧在一起,加热到白炽状态,然后锻打成一条粗片。然后又拧,又锤,又来一遍。接着再拧,再锤,再来一遍。第三次通常是最简单的,金属里的杂碎大都被锤出去了。此时的熔融体通常很稳定,在锤击下似乎更容易流动一点。但它仍然是个可怕的工作。就好像永远都没完没了,如果你把它加热过头或让它冷却过头,或是锤进了一点点碎屑乃至炉渣,只要有一瞬间的粗心大意,你就能毁掉至此为止你所做的一切。你不仅得看,还得听——因为那种独特的啸响会提醒你,坯料刚要开始质变却还未完全质变的瞬间,这是一根钢条能融入另一根、并与之形成一个整体的唯一时刻——所以你在做这事时绝不能闲聊。由于我每天大多数工作时间都在锻接,故而就有了不爱交际的名声。我并不介意。我就算去当农夫,也还是不爱交际。

他在我铲木炭时回来了。我可以边铲边说,这当然没问题。

他很年轻,我觉得他大概二十三四岁,是个高个子混账(所有高个子都是混账,我才五英尺二),有湿羊毛一样的金色卷发,一张平整的脸,浅蓝色的眼睛,还有一张女里女气的嘴。第一眼我就不喜欢他,因为我不喜欢漂亮的高个子男人。我非常相信第一印象,不过我的第一印象差不多总是错的。“你想要什么?”我问。

“麻烦你,我想买一把剑。”

我也不太喜欢他的嗓音。在决定性的最初五秒,声音对我来说甚至比模样更重要。如果你问我,我得说这合情合理。有些王子看起来像捕鼠的,有些捕鼠人看起来像王子,只不过言谈通常会暴露他们。但凡只要说出两三个词,你就能准确地猜出这个人来自哪里,还有他的父母有多富裕。核心数据,诚不我欺。这男孩有点贵气,是个小贵族,从野心勃勃的农场主到公爵的远房兄弟诸如此类都有可能。你可以立刻从元音发音听出来。它们让我牙根发紧,就好像嚼面包时咬到了沙子。我不怎么喜欢贵族。但我的大多数客人都是贵族,而我遇见的大多数人都是客人。

“你当然想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直起腰来,把铁铲放在熔炉边上,“你打算拿它干什么?”

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是我刚刚朝他的姐妹抛了个媚眼,“哦,用来战斗。”

我点点头,“要去打仗?”

“嗯,在准备阶段,可能吧。”

“换我,就不会去。”我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又刻意地上下打量着他,“那种生活很可怕,而且很危险。如果我是你,就待在家里,做个有用的人。”

我喜欢看他们的反应。你可以将其称为工匠的本能。给你举个例子:要测试一把真正的好剑,你可以选择把它盘成环状——用一把钳子夹住剑茎,然后把它彻底弯成一个圈,将剑尖触及剑肩;放开它,它会完全弹回笔直的状态。大多数看似完美无瑕的剑受不了这种虐待,这种考验只能留给最好的剑。对于一件可爱的手工制品来说,这种考验可怕又残忍,但也是能确切证明剑的气度的唯一方式。

说到气度,他瞪着我,然后耸了耸肩,说道:“抱歉,您忙,我还是去别的地方试试吧。”

我大笑起来,“让我先照看一下炉火,这就来招呼你。”

我的人生被火主宰,就像一位母亲必须养育她的孩子。必须给它添料,否则它就会熄灭;必须给它浇水——用长柄勺在炉底边缘泼水——否则它会烧坏炉底;必须在每次加热后给它打气,所以我还得替它完成所有的呼吸。而且你不能超过两分钟不理睬它。从我早晨点火那一刻开始——那是日出一小时前——直到我扔下它,让它在夜里慢慢把自己饿死,在这期间它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在眼角的余光里,就好像踩在良心的边沿。你并不是一直盯着它,但你时刻注意着它。一有机会它就要背叛你。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和这该死的东西结婚了。

事实上,我根本没时间应对一个妻子。也有人来求婚,不是女人,而是她们的父亲和兄弟——他们总归有几个钱,他们自言自语道,而我们的多利亚也不年轻了。但是一个生着火的男人没法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再安插一个妻子。我在炉火的余烬里烤面包,把奶酪放在上面烘,每天烧两壶水灌到肚子里,在炉火边烘干我的衬衫。有些夜里我筋疲力尽,没法挪过那十码爬到床上去,我就坐在地上,背靠着炉子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脖颈僵硬外加头疼。我和炉火始终没吵过架,那是因为它不会说话,它也不需要说话。

自我从战场上回来后,火与我和和气气地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在某些刑罚里,谋杀都判不了这么多年。

“剑这个词,”我说着,用袖子擦着桌上的尘埃和灰烬,“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选择,我需要你说得更清楚些。坐吧。”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长凳上。我往两个木碗里倒入苹果酒,在他面前放了一碗。酒面上一如既往地浮着一层灰。我生活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蒙着一层暗灰色的砂粒,这是火的恩赐。老天保佑他,他尽了最大努力假装那灰尘不存在,像女孩一样小小地抿了一口。

“这是短骑兵剑,”我说,“还有30英寸武装剑;盾剑,它要么有个扁平菱形区,军队称之为15型,要么有一段长约剑身一半的血槽,称为14型。还有破甲剑、弯刃大砍刀、弯刀、单刃剑或短剑。这里是长剑、大剑、手半剑,18型,真家伙,双手用战斗剑,不过这也是一种高度专业化的工具,所以你不会想要它们的。这都还只是大类名称。所以我才问你,你想拿它干什么?”

他看着我,然后刻意灌了一口我那落满灰尘的可怕苹果酒。“用来打斗,”他说,“抱歉,我不太了解它。”

“你有钱吗?”

他点点头,把手伸进衬衫里,扯出一个亚麻布小袋。它被汗水弄脏了。他打开它,五枚金币掉到了我的桌上。

钱币的种类差不多和剑的种类一样多。而这些是贝赞,百分之九十二的含金量,这一点由皇帝担保。我拣起一枚,贝赞的艺术设计可怕、粗糙又丑陋。这是因为它的设计已经600年没变过了,保持原样是因为人们信任这图案。不识字的愚昧且不知变通的制模工一遍又一遍地复制它们,他们照抄字母,却看不懂字母,于是只好照搬形状。事实上,这是一条不错的通用规则,钱币做得越漂亮,含金量就越小;做得越丑,则相反,含金量越高。我曾认识一个仿造者。他们抓住他,把他吊死了,就因为他做的钱币太精美了。

我用杯子压住一枚钱币,把剩下四枚推回给他,“可以吧?”

他耸耸肩,“我想要最好的。”

“那对你是浪费。”

“即使如此。”

“好吧。你会得到最好的。毕竟,一旦你死了,它就会转手,它迟早会属于某个能用它的人,”我朝他咧嘴一笑,“最可能是你的敌人。”

他笑了,“你的意思是他杀了我,还会得到我的酬谢。”

“劳动者应该得到他的工钱,”我回答道,“得咧,既然你弄不清你要什么,我就不得不为你做决定了。为了你的金贝赞,你将得到一柄长剑。你知不知道它是——”

“抱歉,不知道。”

我挠了挠耳朵。“剑身三英尺长,”我说,“剑肩处宽2.5英寸,逐渐收窄到剑尖。剑柄和你的前臂一样长,也就是从你的肘部内侧到你中指尖的距离。重量绝不超过三磅,而你也觉察不出这重量,因为我将使它有完美的平衡。它更适合戳刺而不是劈砍,因为能在战斗中赢得胜利的是剑尖而不是剑刃。我强烈建议弄一道血槽——你不知道血槽是什么,对吧?”

“不知道。”

“好吧,反正你会有的。你看这样行吗?”

他盯着我,简直像盯着月亮一样。“我想要有史以来最好的剑,”他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付更多的钱。”

有史以来最好的剑。愚蠢的是,我能把它做出来。如果我愿意费劲的话。或者我可以给他做一把普通的,然后告诉他这就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剑,他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世界上大概有10个人有资格评判,我绝对是其中之一。

而另一方面,我爱我的作品。这里有个年轻的傻瓜在说:放纵你自己吧,花我的钱。当然了,这件作品,这把剑本身将活跃一千年,名垂青史,备受景仰,而剑柄上会刻着我的名字。有史以来最好的,如果我不创造它,总有别人会,那把剑上可不会有我的名字。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倾身向前,用指尖又压住两枚金币,把它们拽到我这边来,就像犁头犁过黏土,“行吗?”

他耸耸肩,“你比较在行。”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说着,又拿了第四枚金币,他没动弹,就好像完全不感兴趣。“这只是为了铸一把简单的剑,”我说,“我不抛光,不雕,不镂,不凿,也不镶嵌。我不会在剑柄上镶宝石,因为它们会磨破你的手,还可能脱落。我甚至不会做剑鞘。你如果想要,可以稍后自己打扮它,不过那是你的事。”

“简单的剑就很适合我。”他说。

有件事让我很困惑。

关于贵族,我经验丰富。而这一个——他的音调非常完美,所以我可以担保他是贵族——就好像我认识了他一辈子一样。他的服饰简洁,质地精良,尽管保养得很好,但都很旧了;靴子不错,不过我得说,它们大了一号,所以可能是继承来的。五枚贝赞是一笔令人震惊的巨大财富,而我觉得这是他的全部财产。

“让我猜猜,”我说,“你父亲死了,你的长兄得到了房子和土地,而你只分到这五枚小金子。你接受了这必然的结果,但你满心怨恨。你寻思着,要把赌注都压在这有史以来最好的剑上,往前走,给自己开辟出一片天地,就像狐狸罗伯特或伯尔曼一样。差不多是这样吗?”

微不可见的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行,”我说,“某一类人,他们的钱很容易就没了。如果你活得足够久,从而积累一些理智,你就能用剑换到不止四枚金子,然后你可以买一座不错的农场。”

他笑了,“那也不错。”

我喜欢完全不在意我的无礼的人。

“我能旁观吗?”他问。

这个问题有可能让你陷入大麻烦,这要取决于上下文。就比如你刚刚想到的男人和女人,而我答案通常是不能。“如果你想看,”我说,“能啊,为什么不能?你可以做个见证。”

他皱了皱眉,“这个词用得很奇怪。”

“就像圣典里的先知,”我说,“当他把水变成酒,唤醒死者,或是从一棵燃烧的树上吟诵出律法时,一定要有人在旁观看,否则这么做还有什么好处?”

(后来我想起了自己说的这句话。)

现在他点头了,“一个奇迹。”

“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奇迹是某种你预料不到的事。”

说说战场。我们说到“战场”时,就好像它是一个地点一样。从北路离开佩里美狄亚,直至一个十字路口,向左转,在下一个路口右转,越过废弃的旧磨坊,你不会错过它的。讲句公道话,一个国家有它自己的语言、风俗、特色民族服装和特色美食。但就理论上说,每一场战争都是不同的,就像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场战争都有催生它的源头,但它将按着自己的天性逐渐成长,并繁衍出自己的后代。我们将人类划归为族群——艾利安人、梅赞提亚人、罗金霍里特人——仿佛一百万个截然不同的个体被团结成一个,就像我把一捆铁棒绞在一起锤成一根一样。当你置身事外观赏战争时,它们看起来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当你置身其中时,他们又全都不一样。退后300码,你目之所及就是一个整体,即一支向你行进的军队。我们把这整体统称为“敌人”,我们必须杀死这巨龙以获得胜利并成为英雄。但等它来到我们身边时,它就剥落成了个体,变成一个个独立的人,挥舞着长矛向我们冲来,试图伤害我们,极其恐怖,就和我们自己一样。

我们谈论着“这些战争”,但这里有个秘密。其实只有一场战争。它永不结束。它流动着,就像锤子下方白热的金属,它连接起上一场战争和下一场战争,形成一条连续的长带。我的父亲参加了战争,我参加过战争,我的儿子也将参加战争,他的儿子又将跟随他的脚步,我们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就像去波克波赫克一样。我父亲去那里时,他们还没有推倒白庙,前门还是片空地。我去那里时,前门已是一个市场。等我儿子去时,他们可能已经在前门建起了大厦,但那地方依然是波克波赫克,而战争依然是战争。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语言和同样的风土人情,只因当下关于英勇和痛苦的流行风尚而略有不同,而流行总是循环往复。我打仗那会儿,剑柄是弯曲的,剑首呈圆形或水滴形。而现在,我做的大都是垂直十字剑柄和香水瓶形剑首,它们在一百年前曾风行一时。流行无处不在。潮水来来去去,但海洋始终是海洋。

我的战场在奥特玛,它不是一个地名,它只是“海外”的艾利安。我们为之战斗的奥特玛,不是一片土地,一个地理实体。它是一个理念——神在地上的王国。你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现在肯定找不到。我们输了,现在所有我们曾经熟识的地方都有了别的名字,用另一种语言,我们永远都不必费神去学它。当然了,尽管那理念在当时可能听起来蛮不错的,但我们也不是为了它而参战的。我们参战,是为了给自己抢一笔财富,好衣锦还乡。

有些地方在地图上没有标记,但每个人都知道怎么找到它们。只要跟着别人走,你就能到达。

“这个阶段没什么可看的,”我告诉他,“出去逛逛对你来说是个更好的选择。”

“没关系,”他坐到了空铁砧上,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那可不是我给他的,“你拿这些垃圾干什么?我以为你要开始铸剑了。”

我对自己说,他付了很多钱,可能是他在这世上所有的财产,如果他愿意,他有权做点傻事。“这个,”我对他说,“不是垃圾。它是你的剑。”

他从我肩后瞄了一眼。“不,它不是。这就是一堆旧马掌和一些破烂锉刀。”

“没错,它们现在还不是。你看着吧。”

我不知道旧马掌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不过马掌能做最好的剑,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因为它常常重击在石头地上,但这不是原因。我只把它们加热到樱桃红的程度,然后扔到铁砧上,用大锤子猛敲它们,把它们锤薄锤扁。细小的铁锈和碎片在店里飞溅,这是个麻烦的工作,你得非常快,在铁片凉成灰色之前完成它。这一步结束时,它们变成了方形的长棒,大概有四分之一英寸那么厚。我把它们放到一边,又照样处理了锉刀。它们是钢,能增加硬度的东西。马掌是铁,保持柔软的东西。这种混合,这种硬和软的交织能做出一把好剑。

“那它们会变成什么?烤肉叉?”

我忘了他在这里。我得说,他挺有耐性。“我还得在这上面耗几个小时,”我告诉他,“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到早上再回来?这期间没什么好看的。”

他打了个哈欠。“我没什么真正可去的地方,”他说,“我没有打扰你吧?”

“没有。”我撒谎道。

“我仍然看不出来这些棒子和我的剑有什么关系。”

真见鬼。我需要好好歇一会儿。在劳累的时候工作是不明智的,你会犯错。我把一筐木炭倒进火里,把火闷熄了,然后坐到了铸模块上。“你觉得铁是从哪里来的?”

他挠了挠头,“佩尔米亚?”

这答案还不算太无知。佩尔米亚有天然铁矿沉积层。弄碎铁矿石,熔炼它,就会流出慢慢变硬的纯钢,立刻就能使用。但毫不夸张地说,它的价格堪比黄金,而且我们正在和佩尔米亚交战,因此很难求得货源。另外,我发现它们太脆了,除非你能精确把握回火的程度。“钢,”我告诉他,“是由铁在炭火上一遍又一遍煅烧出来的。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原理,但它就是这么发生的。两个强壮的男人花一整天打出的钢才够做一把小锉刀。”

他耸耸肩,“它很贵。那又怎么样?”

“而且它太硬了,”我对他说,“把它丢到地上,它会像玻璃一样碎掉。所以你要将它回火,这样它才能弯曲并弹回笔直的状态。但它是一种别扭的材料,很适合做凿子和锉刀,却不适合铸造剑和刀刃,因为后者需要更多韧性。因此,我们把它和铁交织在一起,铁是柔软又宽容的。铁和钢抵消彼此的缺点,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看着我,“交织在一起。”

我点点头,“看着。”

你拿出五根金属棒,把它们挨个放在一起,用手感觉它们:钢,铁,钢,铁,钢。你用铁线把它们紧紧缠在一起,就像造一艘筏子。你把它们放进火里,竖成一排,不是平放。等它们烧到白热,开始像蛇一样嘶嘶响时,把它们拖出来,开始锤打。如果你的步骤没问题,你就能锤打出四溅的白色火花,并且能切实看到金属锻接在一起——在灼热的白色表面下,仿佛有黑色的阴影像液体般流动。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认为它属于我不太愿意去琢磨的神秘主义。

接着你把你刚刚锤打出来的平板加热到黄色,用钳子夹住一端,把它拧成麻绳状,再把它锻打成扁平。加热、拧绞、捶平,至少五次。如果你做对了,你就能得到一根笔直的扁条,1英寸宽,四分之一英寸厚,看不出接缝或分层的痕迹。由五个固体变成一个固体。然后你再加热它,抽出来折叠它,再次锻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说交织了吗?它再也不分铁或钢,地球上没有任何能量能再次把它们分开。但钢依然是坚硬的,铁依然是柔韧的,也正因此,最终制成的剑身能被钳子弯成环形,就看你要不要冒这个险。

在锻接时,我忘记了时间。直到完成我才停下来,期间没有中断。接着我才意识到,自己又累又渴,浑身是汗,还有数不清的灼热的碎屑和灰烬烧穿了我的衣服,在我的皮肤上烫出水泡。愉悦感并非源于制造它,而在于完成它。

你得在近乎黑暗的地方进行锻接,这样你才能在火焰和灼热的金属中看到它们的变化。现在我望向门外,但在橙色火光映照下,只有一片漆黑。我没有邻居是件好事,否则他们就没法睡了。

但是他在这一片噪声中睡着了。我推了推他的脚,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我错过了什么吗?”

“是的。”

“噢。”

“但是没关系,”我说,“我们差不多才刚开始。”

就逻辑而言,在去奥特玛之前,我曾有过一段人生。我当然有过,去之前我19岁,回来时我26岁。我依稀记得在那之前,我在一座山谷里有一幢舒适的大房子,有狗,有鹰,有马,还有一位父亲和两位哥哥。就我所知,他们可能还都在那里。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在奥特玛待了七年。我们大多数人都熬不过头六个月。只有非常少的、硬如锉刀般的、杀不掉的那种能活过三年。到了那时,你几乎就能看到他们脸颊上的印迹,就如风雨在岩层、河床或钟乳石上刻出的沟壑。那些活过三年的男孩,没有一个超过25岁,但他们已经非常非常老了。

我活了三年,然后立刻又签约了三年,在这之后又是三年,不过我只服役了其中一年,就被不光彩地遣返回乡了。没有人会从奥特玛被遣返,除非你犯了谋杀,而绞刑太便宜你了,法庭才会判你回乡。他们需要能找到的每一个人,并以一种愚蠢的速率消耗掉这些人,就像农夫在灾年里消耗他的冬季饲料一样。传说敌人会从战场上收集我们的骨头,将它们磨成骨粉,所以他们的小麦收成才会那么棒。在奥特玛,对于真正不可饶恕的罪行,通常的惩罚是令其去前线服役,若想换成绞刑,你得证明自己的罪行情有可原,并为此表现出深切的懊悔。而我,他们将我不光彩地遣返回乡,是因为没人能忍受再看到我。平心而论,我没法责怪他们。

我不怎么睡觉。村里流传是因为我做噩梦,但事实上我只是挤不出时间。一旦开始锻接,你就停不下来了。一旦你锻接完了主体,你就想继续锻打边角,然后你又想把边角锻接到主体上,而工作完成后,又有一些新的烦人精喋喋不休地催你开始下一份工作。我一般在累了的时候睡觉,那差不多是每四天一次。

为了避免你为我心碎,你得知道,工作完成时我会得到报酬,我把钱扔在我从战场上带回的一个旧筒里。我想它原本是装箭头的。总之,我也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钱,不过它差不多半满了。我干得不错。

我之前说过,我工作的时候会忘了时间。而且我还会忘事,比如身边有人。我一整天都没想起那男孩,不过当我记起他时,他还在那里,歇在那张铁砧上,脸上是黑乎乎的尘埃和烟灰。他把一小片破布挂在鼻子和嘴上,这对我来说不错,因为它阻止了他开口讲话。

“你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吗?”我问。

“不,真没有,”他打着呵欠,伸伸懒腰,“我想我开始摸出一些门道了。基本上,就是很多线织在一起比一根线更强韧的意思。就像政体。”

“这几天你吃了什么吗?从你偷了我的苹果以后?”

他摇摇头,“不饿。”

“你有钱买吃的吗?”

他笑了,“我有一整个金贝赞,我能买一个农场。”

“在这附近可买不到。”

“是的,好吧,这里主要是耕地。在我的故乡,能买一整个山谷。”

我叹了口气。“屋里有面包和乳酪,”我说,“还有一大块培根。”

至少这能让我清静一会儿,我结束了折叠,决定歇一歇。我盯着白热金属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几乎满眼都是所有那些闪耀的漂亮色彩。

他回来时拿着半条面包和所有的乳酪。“吃一点吧。”他说着,就好像主人一样。

我嘴里塞满东西时不说话,那很粗鲁,所以我等到吃完了才开口:“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芬·默赫克,听过吗?”

“那是个挺大的城镇。”

“确切地说,芬城北面10英里的地方。”

“我以前认识一个从芬城来的人。”

“在奥特玛?”

我皱起眉来,“谁告诉你的?”

“村里的人。”

我点点头,“默赫克山谷,世界美好的一隅。”

“如果你是头羊,那可能是。我们不在山谷里,我们住在荒野上,到处都是石南和露头花岗岩。”

我曾经去过那里。“那么,”我说,“你离家来寻找你的财富。”

“难说,”他吐了个什么东西,可能是一点培根的硬皮,那东西能崩断你的牙,“如果那里还有什么剩给我的东西,我会像箭一样飞回去。你们在奥特玛时,具体是在哪里?”

“哦,到处跑,”我说,“那么,如果你这么喜欢默赫克,为什么要离开?”

“为了来这里,为了来找你,为了买剑,”一个明显的假笑,“还能为什么?”

“你在默赫克山里要剑干什么?”

“我不会在那里用它。”

这话脱口而出,就像酒吧里傻子撞到了你的胳膊,让你洒一地啤酒。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至少,我觉得我不会。”

“是吗。”

他点点头,“我要用它杀掉那个谋杀我父亲的人,我想他不在那附近生活。”

我踏进这一行纯属偶然。也就是说,我下了从奥特玛来的船,离码头50码远就有家铁匠铺。我口袋里揣着1枚泰勒和5枚铜斯托伊弗,衣服也已经在盔甲下磨了两年,还有一把值20个金安吉尔的剑,之前无论是什么境况我都没卖它。我走进铁匠铺,对铁匠说,如果他教我他的手艺,我就把那枚泰勒给他。

“滚开。”他说。

没人这样和我说话。所以我用那枚泰勒买了一尊第三手的铁砧、一组不称手的铁锤、一把锉磨、一把长脚虎钳和一个桶。然后我拖着那该死的铁砧——3英担[2]——直到我在一家制革厂后门外找到一个半废弃的小棚子。我出3枚斯托伊弗向制革工人租了它,用1斯托伊弗买了生锈的锉刀和两块大麦饼,开始自学这个行当,意图在一年内让那个铁匠饭碗不保。

结果我只花了六个月。我得承认,我对这行当的了解比上面两段暗示的多那么一点点。我曾在家乡寒冷的早晨坐在铁匠铺里,看我们乡里的铁匠工作,而我学东西很快。另外,你在奥特玛得学习五花八门的手艺,尤其修理或改善装备的相关技能,那些装备基本来自我们的敌人,大多破破烂烂。当我决定专攻军械时,我抛硬币来决定是当铸剑师还是甲胄师。真的,我为此掷了一枚硬币。我掷输了,所以我成了现在的我。

我有提到我拥有自己的水车吗?我自己建造的,我对此无比自豪。我是根据在奥特玛看到(看到,审视,然后烧了)的一架水车建造的。它是上射式水车,倾水槽有12英尺高,推动它的溪流从山上翻滚跳跃着冲下,落入山坡后骤然暴跌的陡峭悬崖。它为我的磨石和夹板锤提供了动力,后者是沃辛北部唯一的夹板锤,也是我自己造的。我有点小聪明。

你没法用夹板锤做锻接,你得时刻盯着自己在做的事,观察金属的融合。反正我做不到,我也不是无所不能。但它能完美地把完工的材料塑形,让这个过程变得极其简单,不过天呐,你必须要非常专注,就那么轻轻地敲一下。那个几乎有半吨重的锤头,我为它做过的练习多到我能用它磕开水煮蛋的蛋壳。

我还做了弹簧模,用来开血槽以及塑剑刃。如果你乐意,你可以说这是作弊,但我更愿意称之为精度和完美。多亏了夹板锤和模具,我能做出笔直、均衡、平齐、向剑尖逐渐收细的剑身,当你加固它为它淬火时,它也不会卷得像螺丝锥一样。因为每一次锤击的力量都正好与前一次完全相同,而弹簧模根本不会出现人类会出现的失误,比如你不可避免地要完全依靠肉眼来尝试判断。

如果我有相信神灵的倾向,我想我可能会崇拜夹板锤,哪怕它是我自己造的。至于原因,首先,它比我强大太多,也比任何活人强大太多,而且它不知疲倦,这些都是神灵的基本品质。它听起来也像一个神灵,它的怒吼淹没一切,你都听不到自己在想什么。其次,它是个创造者。它为事物塑形,将成条成棍的原料转化成可辨认、可使用、有自己生命的物件。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它不知疲倦、势不可挡、酣畅淋漓地锤击不停,我一次心跳的时间它能锤打两次。它是个打击者,而这就是神灵的职责,对不对?它们锤打,锤打,继续锤打,直到你被塑形,或是你变成一摊血浆。

“这就成了?”他问。我可以看出来他一点都不感动。

“还没完工。先得打磨。”

我的磨石和我一样高,是一块扁圆形的砂岩奶酪。幸好转动它的是河流,因为我可转不动它。你得非常仔细,保持最轻细的触碰。它不单会吃金属,而且会加热它,所以,哪怕只走神了一瞬间,你都等于是将剑回炉重铸,而剑会弯得像一根铅棒。但在磨石上我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我用一条围巾在口鼻处绕上三圈,免得尘屑呛到我,然后戴上了厚手套,因为如果你在磨石全速旋转时碰到它,在你能缩手之前,它就会磨穿你的皮肤直至见骨。在磨剑时,你将处于一团白色与金色火花的暴风中心。它们会点燃你的衬衫,灼烧你的皮肤,但你不能让这些小事转移你的注意力。

我做的每件事都要付诸全部的专注。可能也正是因此,我才做这份工作。

我不做花哨的装饰。嘿,如果你想要一面镜子,那就去买面镜子。而我的剑拥有且保持着你能用来刮脸的锋刃,并且能弯成环形。

“这当真有必要吗?”在我用钳子夹紧剑茎时,他问道。

“没有。”我说着,伸手准备扳弯它。

“我只是提醒你,如果你弄断了它,你就得从头开始,而我想继续前进。”

“史上最好的。”我提醒他,他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用卷猴来完成这个工作。它差不多是个巨大的叉子,被用来卷曲东西,你可能会觉得这么做能让人生有益且富有成效。这事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可不是体弱的人),就为了完成一次检验,而这检验可能会糟蹋掉我过去10个日夜里为之付出生命和灵魂的事物,况且客户并不因此心存感激,我自己对此也忐忑不安,但它必须执行。把剑身扳弯,让剑尖触及钳口,然后温和地放开它。松开钳子后,把它放在铁砧完全平直的砧床上。跪下去,寻找剑缘和铁砧之间是否有一道细如发丝的亮光。如果有,那这把剑就废了。

“来,”我说,“你自己来看看。”

他跪到我旁边,“所以,我到底是要看什么?”

“没什么,它不在那儿。这就对了。”

“不好意思,那我能起来了吗?”

完全笔直,笔直到连光线也无法挤进间隙。我痛恨达到完美前的所有步骤,痛恨费劲,痛恨噪音、痛恨热量、痛恨尘埃,但当你获得完美时,你会庆幸自己还活着。

我给剑茎套上剑格、剑柄和剑首,用钳子夹住剑身,用锤子把剑茎末端敲进一个漂亮的小扣。然后我松开钳子,拿起剑递给了他,剑柄朝外。“完工。”我说。

“完了?”

“完了。它是你的了。”

我记得我曾给一个孩子铸过把剑,那是位伯爵的公子,七英尺高,壮得像一头公牛。我把完工的剑交给他后,他紧紧握住剑柄,然后在头上甩了一圈,全力劈向了铁砧的尖角。剑把铁砧劈下了一大块,然后往上弹起了一英尺,剑刃丝毫无损。为此我一拳把他揍到了房间那头。你这个莽汉,我说,看看你把我的铁砧搞成什么样了。他站起来的时候哭了。我原谅了他——几年以后吧。人第一次握住一柄好剑时总会很激动。你会觉得它拽着你的手,就像一只狗想要你带它出去溜达一样。你想要挥舞它,想用它击打些什么。至少你会以检查平衡和握力为借口,做一些砍削和防守的动作。

他就这么接过去,好像我给他的是一张购物单一样。“谢谢。”他说。

“我的荣幸,”我回复道,“好了,再见。你现在可以走了。”他没有动,我又补了一句:“我很忙。”

“还有点事。”他说。我已经完全背过身了,“什么?”

“我不会剑术。”

他告诉我,他出生在仲夏的正午,在荒野中的一个干草棚,那里能俯瞰他父亲的房子。他母亲本应更清楚自己的状况,却坚持要和女仆一起乘轻便双轮马车去给鹰猎聚会送午饭。途中她开始阵痛,但来不及回家了,而草棚就在眼前,堆满了干净的干草,附近还有一条溪流。他的父亲手腕上栖着猎鹰,骑马回家,顺着车辙找到了她。她躺在干草上,怀里抱着婴儿。他告诉她,他今天过得不错,他们猎到了四只鸽子和一只苍鹭。

他父亲并不想去奥特玛,但他是公爵的属下,而公爵将前往那里,所以他别无选择。结果公爵在抵达一周后便死于营地热病。男孩的父亲坚持了九个月,然后他被杀了,在一个酒馆里,因一次毫无意义的争吵而死,杀他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死时22岁。“一样的年纪,”这男孩说,“我现在也是这个岁数。”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我对他说,“也是个非常蠢的故事。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要提醒你,奥特玛传出来的故事都很蠢。”

他怒视着我。“这世上可能有太多的愚蠢,”他说,“而我可能就想对此做点什么。”

我点点头,“我赞成,你可以通过死亡来大幅度减少愚蠢。但这代价可能太高了。”

他的眼神又冷又亮。“那个杀死我父亲的男人还活着,”他说,“他安定、成功又开心,他可能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熬过了奥特玛的噩梦,现在世界对他来说又有意义了,他是个有用的创造价值的社会中坚,他的同辈和长辈们都钦佩又尊敬他。”

“所以你要切开他的喉咙。”

他摇摇头。“不是这样,”他说,“那就是谋杀了。不,我要和他用剑决斗。我将打败他,证明我更强,然后再杀了他。”

我明智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而你完全不了解剑术和决斗。”

“不,我父亲应该教我的,这是父亲们该做的事,但他在我两岁时就死了。我对它一窍不通。”

“而你准备挑战一个老兵,你要证明你更强。我懂了。”

他直视着我的双眼。当人们这样做时,我总是觉得不自在,哪怕我一生都在凝视着白热的金属。“我问了关于你的事,”他说,“他们认为你从前是个很棒的剑术家。”

我叹了口气,“谁告诉你的?”

“你以前是吗?”

“以前意味着某种状态已经是过去式了,”我说,“谁告诉了你关于我的事?”

他耸耸肩,“我父亲的朋友们。你在奥特玛显然是个传奇。每个人都听说过你。”

“传奇的关键特征就是,它不是真的,”我说,“我能打,会一点点。这又怎么样?”

“你要教我。”

我记得在奥特玛时,有一次我们正捣毁一个村庄。我们经常干这种事。他们把这称作“骑袭”,但那只是把焚烧谷仓和戳死鸡鸭说得更骑士化一点。人们认为这样能削弱敌人的战斗意志。然而奇怪的是,它恰好起了反效果。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在一个农家院里,手里拿着一支火把,正准备像之前那样,点燃一垛干草。然后那只狗出现了。那是个小蠢货,就是那种养来抓老鼠,自己也只比老鼠大一点点的家伙。它跳出来,对着我狂吠了一气,它的牙咬进了我的腿。它就是不肯松开,我没法用刀子戳到它,因为那样我很可能划伤自己。我扔掉了火把,在院子里蹦跶,试图把它挤扁在墙上,但这似乎没什么用。这真是个荒谬到极点的小东西,最后它打败了我。我蹒跚逃进了门外的小巷,它松开口,落了下去,然后冲回了院子。我的中士不得不用火箭点燃那个草垛,而我永远忘不了这事。

我看着他。我在他那张粉色的蠢脸上认出了相似的表情。“这样啊。”我说。

“是的。我需要最好的剑和最好的老师,我会付钱给你。你可以拿走第五个金币。”

一个金贝赞。实际上,它应该叫作“超纯碟币”,意为“极优”。在奥特玛,敌人从我们这里夺走了如此多的贝赞,以至于用它们代替了自己的货币。这就是战争给予你的东西,敌人融入你,你融入敌人,就像锤子下面的铁条和钢条。你在这里看到的贝赞只会是那些重新被夺回的贝赞,不过它们如今在各处都流通了。“我对钱没有兴趣。”我说。

“我知道,我也没有。但如果你付钱请一个人做事,而他收了你的钱,他就有责任了。”

“我是个差劲的老师。”我对他说。

“这没关系,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学生。我们的组合会像着火的谷仓一样。”

如果我有一只狗,它一定会是那种像老鼠一样的小猎犬。可能我就是喜欢好斗的生物,我不知道。“你可以收起你的金币,将它藏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我对他说,“你那把剑的报酬给多了。我们把这叫作添头。”

剑不是很好的武器。大多数盔甲都能防御它,甚至包括垫料合适的短外套。剑太长了,在混战中不够便利;在猛烈进攻里又显得太轻太脆。在激战中,无论什么时候都请给我矛或斧头。事实上,十有八九你会觉得日常农具更好用——长钩、豆镰、粪叉,只要它们的材质合适,而且经过恰当的打理。更好的选择是,给我一把弓,再在身后埋伏一些甲兵。战士对战场的最好视角是沿箭所指,从枪兵的腋窝底下往外望。如果是行进途中的自卫,我更喜欢铁头木棒;在街道或室内,由于移动空间太过狭窄,用来切面包削苹果的刀子绝不逊于任何兵器。不过首先,你得熟能生巧,不用找就知道它在腰带的什么位置。

剑唯一擅长的就是剑战——事实上就是决斗,它既愚蠢又违法;或者剑术,那是假装战斗,玩得开心又没有人受伤,但那根本就是在卖弄,实在不是我喜欢的娱乐方式。因此,不用说,我们去奥特玛时屁股上全挂着剑。有些人有漂亮的新剑,更富有的人则带着真正的古董剑,祖传遗物,值一千英亩良田,外加房子、存粮和佃户。但实际上——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古董剑未必就是最好的。两百年前的好铁甚至比现在还要少,而且那时候的人更强壮,所以古董剑更重、更难用、更宽并且剑尖是圆的,适合砍削而非戳刺。不过这也无所谓。荒原的太阳还没来得及给他们抵达时穿的衣服漂白,这些年轻豪侠大多数都要死于满地粪便催生出的传染病。他们的剑被卖了,好偿付他们乱七八糟的账单。当时在奥特玛,你能随手搞到一些真正的便宜好货。

“我不知道要怎么教,”我说,“我从来没做过这事。所以我会用我父亲教我的方式教你,因为我只知道这种方式。行吗?”

他没留意到我捡起了耙子。“行。”他说。于是我拔掉了耙头——它总是松的——用耙柄打了他。

我牢牢记得我的第一堂课。最大的区别是,我父亲用的是扫帚。第一下,他用扫帚头狠狠地戳中了我的肚子。当我弯下腰去喘气时,他打了我的膝盖骨,于是我摔倒了。接着他用扫帚的柄头抵在我的咽喉上,适当用上了一些力道。

我能做的只有呼吸。“你没有闪开。”他解释道。

上第一堂课时,我五岁,比一个完全长大的人要好教。我不得不踹了他的膝弯才能放倒他。当他最终喘匀了气时,我看到他在哭,真的在掉眼泪。“你没有闪开。”我解释道。

他抬起头来看我,用手背擦着鼻子。“我明白了。”他说。

“你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我对他说,“从现在起,只要有一个家伙离你近到可以打你,你就要预防他的攻击。你要时刻警惕距离,或者准备好在一瞬间留心闪开。懂了吗?”

“应该懂了。”

“没有例外,”我说,“任何人,任何时候。你的兄弟,你最好的朋友,你的妻子,你六岁大的女儿,没有区别。否则你永远不能成为一名战士。”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猜他懂了。这就像传统戏剧里的那一幕,恶魔向学者亮出了契约,而学者签了它。

“起来。”

在他还没站直时我又打了他。只是在锁骨上轻轻敲了一下,没有敲断任何东西,但可以让他痛个半死。

“这都是为了我自己好,我接受。”

“哦,是的,这是你学过的最重要的课。”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我们都在学习步法,直步是前后,横步是左右。每次打他时,我都会把力道加重一点。他总算学会了。

我父亲不是个坏人。他深爱他的家人,全身心地爱着,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不过他的天性里,怎么说呢,有一点怪癖——就像是在锻接时有时会遇到的冷点或杂质,某点上金属的热度不太够,或是有一点砂砾或杂碎被锤进了锻合处。他喜欢弄疼别人,这让他兴奋。只有人,而不是动物。他是个很好的畜牧员,也是个仁慈又谨慎的猎手,但他衷心喜欢打人,让他们尖叫。

我能理解,部分是因为我和他一样,只不过程度要轻些,而且我的控制力也更好。也许它一直流淌在血液里,或者它可能是奥特玛给的纪念品,也可能两者皆是。我理性地将它融入锻接的过程。你可以把金属加热到白炽,但你不可能把铁条堆在一起,指望它们自己锻接起来。你必须锤打它们使它们结合。仔细、慎重、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力道只要足够让金属尖叫,溅出火花就行。不过,它们眼泪四溅的样子真让我反感。这让我鄙视它们,而我必须尽力控制自己的脾气。总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远离人群了。我知道我有问题,而知道自己的缺陷是智慧的开始。我算是某种反其道行之的剑术家。我远离一切,部分是因为这样人们就无法攻击我,更主要是因为这样我就不能攻击他们。

一旦你学会了步法,剩下的就相对轻松了。我教他八攻七守(我坚持这七种,其他四种是画蛇添足)。他很快就学会了,现在他明白了关键——别让别人打疼你,其次是保证他的安全。

“让一个人安全的最佳方式,”我对他说,“是弄疼他。疼痛会阻止他的步伐。而杀戮往往没有这种效果。你可以戳穿一个人,他注定活不了,可他在倒下前仍然可以给你重创。但如果你用疼痛使他无力,他就不再是威胁了。之后你可以了结他,或是放了他,随你高兴。”

我演示给他。我闪过他的防守,用耙柄戳中了他的肚子,这是一次极具杀伤力的推刺,但他依然直立。接着我啪地击中他的膝盖,他倒下了。“战斗和杀戮没有关系,”我对他说,“借疼痛而获胜。除非你一门心思地想给他开膛破肚,那会是个闹剧,你会被杀死的。在战斗中,打痛他,接着去对付下一个威胁。在决斗中,赢得胜利,展现仁慈。这样做法律问题会少一些。”

你可能看得出来,我相当享受做老师的过程。我在传授有价值的知识和技巧,这过程本身很有意义。我在卖弄自己,我在殴打贵族家的某个烦人的子孙,还美其名是为他好。我为什么不高兴?

在疲惫、疼痛又绝望时,你会学得最好。奥特玛教会了我这一点。从黎明到黄昏,我都让他保持这个状态,接着我们点灯学习理论。我教他直步和绕圈。人本能地会想要在一条直线上战斗,踏前攻击,后退防守,格挡,突进,再格挡。全错了,蠢透了。相反,你应该绕圈打斗,往斜处迈步,这样你能同时躲避对手和攻击对手。永远不要在防守时只顾着防守,一定要同时反击。你的每一个击打动作都应该是致命的,或者能够阻止他。对于手的每一个动作,脚也会有相应的动作——嘿,我刚刚把剑法的所有秘诀都教给你了,我也永远用不着身体力行的动手“教”你。

“在至少有一方懂得技巧的战斗中,”在继续学习之前,我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机会擦掉眼里冒出的血,“大多数战斗会持续1~4秒。任何比这时间更久的战斗都很适合拿来写一部史诗。”意识到他还没有准备好,于是我迅速向他头侧挥出一记正侧斩。他不假思索地后退闪开了。我一边内心暗暗高兴,一边横跨避开他连续的还击,以第三防守姿势关上了门。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击中过我一次,这有点让人失望。但他在六个小时里有四次接近了这个目标。实在是天赋异禀。他只是缺少杀手的直觉。

“第五守。”我继续教学,而他突然刺出。我几乎没有预判到它,因为他把野猪牙式伪装成了铁门式[3],我只能飞速后退,并拍掉了他手里的棍子。然后我重击了他,因为他在我说话时打断了我。他几乎完全避开了,但我真心想打他,所以他没能如愿。

这一击之后,他不得不费劲从地上爬起来。我退后了一大步,以示暂停。“我想是时候做一次进度报告了,”我说,“现下你真的非常棒。不是世界上最强的,但在100个人里你完全能打倒99个。你想就此停止,好避免更多的疼痛和羞辱吗?”

他慢慢地起身,轻点着被划伤的眼睛。“如果可以的话,”他说,“我想做最好的。”

我耸耸肩。“我不觉得你能做到,”我对他说,“为了成为最好的,你得失去太多东西。这真的不值得。最好会让你变成一个怪物。留在还不错的水平,你会幸福得多。”

他看起来很可怜,到处都是划伤和瘀青。但是,在这所有的血液和变色的皮肤下,他仍然是个满怀希望的漂亮孩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更愿意再继续学习一阵子。”

“你高兴就行。”我说着,让他捡起了自己的棍子。

实际上,他经常让我想起在他这个年纪的自己。

当我前往奥特玛时,我是个自以为是、令人恼火的男孩。我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无法得到的那片土地,因为我的哥哥们身体都很健康。也许我一直对此心怀怨念。我想我本可以做一个不错的农夫。我从来都不惧怕艰苦的工作,眼里总能看到要做的事——不是明天,不是回头抽出五分钟,也不是等雨停了,而是现在,马上。在屋梁折断谷仓倒塌之前,在篱笆柱断掉绵羊跑进沼泽之前,在燕麦于茎秆上腐坏之前,在肉类于高温下变质之前,在一切还来得及,在还不算太晚之前。我能看到住所渐渐崩坏——衰落和腐朽如此悄无声息,鹅卵石间的青草生长得如此缓慢,你几乎无法察觉到它,因此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威胁。但父亲和哥哥们并没有我这样的想法。我迫切地想要离开他们。我想凭一柄剑,削下一大块世界给自己。他们告诉我,奥特玛有不错的土地,你只需要多辛苦一点,那将是世界上最好的地。

最好的,这个概念终生都在我眼前飞舞,就是够不着。当然了,现在我是最好的,在一门特别的手艺活的一个小角落里。我卡在、嵌在自己的杰出里,就像在一间着火的房子里被一根椽子压住了腿。

不过这不重要,我去奥特玛是为了做一个农夫,但是等我到了那里,我只找到了被七十年互相不断骑袭蹂躏过后的一切。我立刻看出来了,那将是我父亲在家乡的土地未来的样子,而且还会更糟糕。所有的谷仓都倒塌了,所有的篱笆都散落了,所有的庄稼都被糟蹋,所有的优良牧场上都长满了荆棘和荨麻。战争机器的车轮催生乃至加速了和平与懒惰的负面影响(就像你迫使谷物在杂草中生长)。我对自己说,给我自己从这里切一块?我他妈的为什么要自寻烦恼!于是我转而开始切人。

问题是,如果你在战争中伤人,你将为此饱受赞誉。这很奇怪,但是个事实。

在战争中有太多的选择,你完全可以留有余地。你可以限制自己只伤害敌人,他们到处都是,等你解决完了碗里的这一个,还会再来两个。我从奥特玛生还,是因为我在那里过得很开心,我甚至享受了一阵子生活。

农夫们的古怪之处在于:他们爱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存粮和他们的房子、篱笆、树木,但如果有机会糟蹋别人的土地,毁掉别人的存粮,烧掉别人的房子,砸烂别人的篱笆,砍掉别人的树,那在表面上短暂的踌躇之后,他们就会起劲地这么干。我想那基本上算是复仇:接招吧,农业,我要给你点教训。谁志愿去骑袭?我总会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来。

然后我做了一件坏事,不得不回乡了。当他们宣判时,我哭了。我鄙视哭泣的男人。他们告诉我,我被免除了绞刑,是因为他们认可我多年英勇光荣的服役生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他们就是非常非常的恶毒。

那个时刻来得非常突然且出乎意料,一切都结束了,我成功了。当时我正准备击打他——佯高斩之后跟着低斩——但他根本不在我要击打的位置。接着我的耳朵一阵剧痛,当我因疼痛而心烦意乱时,他用扫帚头戳中了我的心口。

他和我不一样。他往后退了一大步,等着我恢复。他说:“我很抱歉。”

我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喘匀了气说话。“不,别道歉,不管你做了什么。”接着我又摆好了第一守势,“再来。”

“真的吗?”

“别蠢了。再来。”

我让他来进攻,因为攻击要辛苦得多。我像读书一样读取他的行动,轻松地摇晃身体,踏出横步,在闪避动作中夹杂致命一击,这是我的专长。但就在我摇晃着绕过他身边时,他击中了我的肘部,然后戳中了我的腰骶,于是我失去平衡,摔倒了。

他拉我起来。“我想我开始掌握它了。”他说。

我向他进攻。我想打败他,这念头占据了我的全部头脑。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法靠近他,而他持续击中我,力度轻柔,只是点到为止。在十多个回合后,我跪倒在地。我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就好像他某次温和的点刺戳中了我的心脏一样。“我投降,”我说,“你赢了。”

他有些困惑地皱着眉,低头看我,“我没明白。”

“你打败了我,”我说,“现在你是更棒的了。”

“真的吗?”

“你想要什么,要血书凭证吗?真的。”

他缓缓地点点头。“这意味着你是史上最优秀的老师,”他说,“谢谢你。”

我扔掉了耙子柄。“你太客气了,”我说,“现在走吧。我们之间完事了。”

他仍然在看着我,“所以我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剑客了吗?”

我大笑起来。“这个我不知道,”我说,“不过你比我强。这说明你确实非常优秀。我希望你对此感到满意,因为就我而言,这是一次相当没有意义的操练。”

“不,”他说,他的语调让我不由地望向他,“这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记得吗?”

事实上,我一扭头就已经忘了。“哦,没错,”我说,“这是为了你能杀掉那个谋杀你父亲的人。”我摇了摇头,“你还是想这么做。”

“嗯,是的。”

我叹了口气。“我还指望我已经把你打出了一点理性,”我说,“嘿,你肯定学到了一些东西,仔细想一想。这能有什么好处?”

“这能让我觉得好受点。”他说。

“行吧,我不这么想。天知道我杀了多少人,都是敌人。相信我,那并不能让你觉得好受。它只会像锻打剑刃一样,让你愈发坚硬。”

他咧嘴一笑,“而硬就是脆,是的,我知道。我向你保证,这里面延伸的隐喻并非对我没有影响。”

这时我已经没那么疼了,呼吸也几乎恢复了正常。“好吧,”我说,“我猜你总得从自己身上舍弃点什么,然后才能继续接下来的人生。你继续吧,祝你好运。”

他尴尬地朝我笑笑,“所以我是得到了你的祝福?”

“这真是一种蠢透了的说法,但如果你愿意这么想,那也算吧。我的祝福将伴随你,我的孩子。行了,这是你想听到的吗?”

他大笑起来,“有那么一阵子,你就像我的父亲。”这句话是哪里的引用,我想不起出处了。

“你觉得我能打败他吗?”

“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不能。”

“我也是,”他说,“我距离打败他越来越近。”

时至今日我不也是一个愚钝的人,通常不是。不过我得承认,这句话花了我一点时间。就在此时,他说:“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嗯哼?”

“我的名字是艾默里克·德佩基兰,”他说,“我父亲是伯恩哈特·德佩基兰。你在奥特玛的一次争吵中谋杀了他。在他转身时,你用一个石瓶砸烂了他的头盖骨。”他扔掉了扫帚柄。“在这里等着,”他说,“我取了剑就回来。”

我现在还能在这里说这个故事,所以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有史上最好的剑,而我教了他我知道的一切,最后他比我更强了。他总是比我更强,就像他父亲一样。在大多数方面,几乎每个人都比我更强。他在某个方面也胜过我:他缺少杀手的本能。

但他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战斗,我得承认这一点。我希望我能观赏这场战斗,而不是身处其中。没有比这更好的娱乐了,但它全浪费了,因为没有一个观众。通常你会完全失去时间的概念,不过根据我的经验猜测,我们打了应该至少有五分钟,那几乎和永恒一样久,我们之间势均力敌,就像是在和自己的影子或镜像战斗。我能看穿他,他也能看穿我。要继续沿用沉闷的延伸隐喻,我可以说,这是一次最棒的锻接。好吧,我用这些词来回顾这事,也用同样的方式回顾我所有的最佳作品,一旦它完成,我就能愉悦地这么做,但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每一分钟我都痛恨它。

当我满身是汗地在夜半醒来时,我告诉自己,我赢了,是因为他踩到了一个石子,扭到了脚踝,而这么一丁点儿优势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但这不是真的。我得难为情地说,我公平公正地打败了他,靠着毅力和对胜利的纯粹欲望,靠着杀手的直觉。我佯装失手,制造了一个很小的机会。他信以为真,于是踏入了陷阱。那是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没有选择的余地。一瞬间,他的咽喉暴露了,我能用剑尖划过它,我们称之为剑尖斩击。我割开了他的咽喉,然后跳开来免得被血溅个满身。而后我把他埋在了堆肥里,和猪骨头还有家里的粪便埋在一起。

他本来该赢的,理所应当。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如果他活着的话,他很有可能会过得挺好。不管怎么样,不会比我父亲糟,而肯定比我要好得多。我很乐意告诉自己,他死得如此之快,快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输了。

不过,在那一天,我证明了自己更强,剑战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个。这是个简单的、绝无谬误的测试,他失败了,我通过了。最强者总是获胜,因为“最强”的定义就是“最终仍然活着”。你当然可以反对,不过你是错的。我恨这个定义,但只有这个定义有意义。

我每天早晨都咳出黑色的煤灰和灰色的泥,这是火焰和磨石的礼物。铁匠活不长。你工作得越努力,你变得越强,也就会吸入越多的有毒垃圾。总有一天,我的卓越将成就我的死亡。

我把他的剑卖给了苏格南公爵,我忘记卖了多少钱。不管怎么样,绝对多得要命,谁让公爵说他想要最好的,一分钱一分货。凑巧,我装金币的筒子现在已经快满了。我不知道当它完全堆满时我会做什么,可能会做些蠢事。

我可能有这世上一切的缺点,但至少我很诚实。你总得承认这一点。

(傅临春 译)

注释

[1]锻接又称为锻焊、铸焊,是将两块坯料加热至白炽状态,再用锤子快速反复锻打,使两者融合成一块。

[2]重量单位,1英担等于100磅。

[3]野猪牙式(Boar's Tooth)和铁门式(Iron Gate):持剑姿势,两者有些相似,但野猪牙式更容易靠手腕力量转变为迅速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