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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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斯拉夫的一座外省小城,令人兴奋的事件鲜有发生。于是,对聚集在此的所有乡绅而言,这位乡村冠军的初次登场立刻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大家一致决定,神童非得在城里待到明天不可,以便让大家召集象棋俱乐部的其他成员,尤其要到城堡里告知老伯爵希姆奇茨,此人对下棋有份狂热。神父脸上带着全新的自豪感注视着自己的养子,虽然满心欢喜地发现了他的天赋,但他还是不想耽误自己主持礼拜日弥撒的责任,表示乐意让米尔柯留下来接受进一步的考验。咖啡馆里这些棋手出资把年轻的岑托维奇安置在旅馆里,那天晚上,他生平头一次看见了抽水马桶。翌日,星期天下午,棋室里挤满了人。米尔柯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边四个小时,一声不吭,也没有抬起目光,就这样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最后,大家建议让他同时和多人对弈。人们费了不少工夫才使这个缺乏教育的少年明白,所谓同时和多人对弈无非就是他独自一人同时和几个对手下棋。可是,一俟明白了这种规矩,他就立即听从了这一安排,踩着他那双嘎吱作响的厚皮靴,缓慢地从一张桌子走向另一张桌子,最后在八盘棋中赢了七盘。

之后,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而言,这位新科冠军并非本地居民,可是家乡的民族自豪感已经被清楚地激发出来。也许这座在地图上几乎无人知晓的小城,将会破天荒地有此荣幸,成为名人的故乡。一个名叫科勒尔的经纪人,平时只给军营的歌厅介绍歌女和女歌唱家。他表示只要有人愿意提供一年的费用,他就准备送这个少年到维也纳去,到他认识的一个象棋名家那里接受棋艺方面的专业训练。希姆奇茨伯爵六十年来每日下棋,还未曾遇到过如此奇特的对手,当即认捐了这笔金额。船夫之子值得惊叹的锦绣前程就从这一天开启了。

半年之后,米尔柯就掌握了国际象棋棋艺的全部奥秘,不过他有个不寻常的缺陷,这一点后来在棋坛上广受关注,也备受嘲讽。因为他从来不会熟记哪怕一盘棋,用专业术语来说,他不会下盲棋。他完全缺乏把棋局放进想象的无限空间里的能力。他的眼前必须明明确确地摆上一张黑白相间的六十四格棋盘和三十二个棋子。即便在获得世界性荣誉之后,他还是会随身携带一副可以折叠的袖珍棋盘,这样的话,一旦他想复制一盘大师棋局,或者解决自己的一个问题,就能从实物上看到棋子的具体位置。虽然这点缺陷本身微不足道,但暴露了他缺乏想象力的弱点,在小圈子里同样引发了热烈的讨论,正如在音乐家之中有一个杰出的演奏家或者指挥家,乐谱没有被铺开他们就无法演奏或者指挥一样。不过米尔柯这一可疑的瑕疵丝毫没有影响他取得惊人的成绩。十六岁时他就已获得十几个棋赛名次,十八岁时赢得匈牙利全国冠军,二十岁时终于夺得世界冠军。这些最为大胆的冠军棋手,他们每个人在智力、想象力和勇敢上都远胜于他,却都败在他那坚忍而清醒的逻辑上,正如拿破仑败给了笨拙迟钝的库图佐夫,汉尼拔败给了“拖延者”费边一样,根据李维的记载,费边在童年时代也同样表现出这种反应迟钝和低能愚笨的特点。[4]卓越的象棋大师队伍里原本汇聚了各种各样智力超群的人物,他们之中有哲学家、数学家,都是些擅长计算、富于想象力、往往具有创造性的人,可现在,在他们的行列中第一次闯进来一个与精神世界完全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一个性格迟钝、寡言少语的农村青年,即便是最机灵的记者也未曾从他嘴里套出一句具有新闻价值的话来。不过,虽然岑托维奇并没有向报纸提供字斟句酌的名人名言,但有关他个人的铺天盖地的逸闻趣事很快弥补了这一缺憾:岑托维奇在棋桌面前是个无与伦比的大师,可是一站起来,就无法挽救地变成了一个几近滑稽可笑的古怪人物。尽管他身穿庄重的黑色西服,系着华丽的领带,上面还别了一枚有些刺眼的珍珠别针,指甲被精心修剪过,但是其行为举止依然显示出他是从前那个头脑简单的乡下少年,不久前还在村子里给神父的房间打扫卫生。他试图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名声,尽可能多捞钱,带着小气的甚至往往是鄙俗的贪婪,手法笨拙,简直不顾廉耻到无以复加,既让同行取笑,也让他们愤慨。他从一座城市旅行到另一座城市,总是住在最廉价的旅馆里,只要同意给他酬金,他就在任何一个寒碜的俱乐部里下棋;他允许他人在肥皂广告上印制他的肖像,甚至同意把自己的名字卖给一家出版社,让他们出版一本名叫《象棋哲学》的著作,丝毫不在乎竞争对手对他的嘲笑。他们清楚地知道,他连三句话都写不出来,而实际上这本书是加利西亚一个穷大学生为一位精明能干的出版商撰写的。正如一切天性顽强的人一样,岑托维奇也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可笑。自从在世界比赛中获胜以后,他就自以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了。他意识到自己击败了那些在各自领域内聪明绝顶、智力超群、出类拔萃的演说家和写作者,尤其是明摆着他比他们挣钱更多的事实,使他从原本的缺乏自信转变成冷漠的骄傲,但是大多表现得很笨拙。

“不过,如此快速地功成名就,怎么可能不冲昏这样一个空空如也的脑袋呢?”我的朋友做出推断道,他刚刚给我举了几个典型例子,以此说明岑托维奇那幼稚可笑的骄傲自大,“一个来自巴纳特[5]的二十一岁乡下青年,突然之间只要在木质棋盘上动几个棋子,一周之内赚到的钱比他家乡全村人一整年内砍伐木材和艰辛劳动所得还要多,他如何可能不染上虚荣的毛病?还有,假如一个人的脑子里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曾经有过伦勃朗、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的存在,岂不是很容易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伟大人物吗?这个小伙子在他智力平平的脑子里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几个月来他未曾输过一盘棋,而且又因为他恰恰不知道这世上除了象棋和金钱之外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他有自我陶醉的任何理由。”

朋友的这番话自然激发了我特别的好奇心。我这一生一直对各种有偏执狂的人感兴趣——那种痴迷于单一思想的人,因为一个人给自己划定的界限愈多,他在某一方面就愈是接近于无限。正是这种看似与世隔绝的人使用他们的特殊材料,像白蚁一样建造出异乎寻常的、完全无与伦比的世界缩影。因此我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计划在前往里约热内卢的这十二日旅途中,好好观察这个智力发展片面的特殊样本。

然而,我的这位朋友告诫我道:“你在这方面不会有多少好运的,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地从岑托维奇嘴巴里找到过哪怕一丁点儿的心理学材料。这个狡猾的农民,将自己绝顶聪明的一面藏匿在他所有深不可测的愚笨背后,从不暴露自己的弱点,而且依靠的还是一种简单的技巧,除了在简陋的小客栈里碰到的和他背景相仿的同乡之外,他避免跟任何人交谈。一旦感到有文化修养的人在他面前现身,他就马上爬进他的蜗牛壳里;因此,谁也无法夸口说曾经听到他说过一句蠢话,或者探测到他那不可估量的无知的深渊。”

我的朋友看来确实说对了。旅行的头几天,事实证明,如果不是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我是根本不可能接近岑托维奇的,毕竟我也不是这种人。有时,他虽然到供散步用的甲板上溜达,但始终反背着双手,摆出那种专心致志的高傲态度,就像那幅名画上的拿破仑。此外,他在甲板上进行亚里士多德式的散步时总是匆匆忙忙、推来撞去的样子,因此,如若想跟他攀谈,就得一路小跑地追上他。另外一方面,他从来不在酒吧间、吸烟室等社交场所露面。正如一位服务生悄悄向我透露的那样,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房里,在一个大棋盘上研究棋局或者复盘下过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