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辛辛纳图斯(2)
他们的领袖表达了同情,但隐藏的想法显而易见。如果霍恩主义者离开南部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干预呢?
一天后,在罗斯镇的交易中心,戈登会见了周边地区的领袖。满是子弹孔的窗户几乎能让他们想象出十七年来与罗格河村那帮残暴之徒激战的场景。丹尼咖啡店上那块黄色的塑料招牌已经倾斜并烧化了,差不多在十年前,敌人攻到这里就退了回去,这里是敌人入侵的最远位置。
此后,野蛮的生存主义者从未深入到这么远的地方过。戈登觉得选择在这里会面肯定是为了突出这一点。
情绪和个性的不同显而易见。这里的人们对传奇般的独眼巨人和不稳定的技术重生不怎么好奇,甚至一个国家正在遥远的东部从灰烬中东山再起的故事也不能让他们产生多大兴趣。他们并不是怀疑这些故事,来自格莱德、温斯顿和罗基拉斯的领袖似乎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东西。
菲利普对戈登说:“这是浪费时间。这些乡巴佬在这场小小战争中战斗得太久了,他们只想怎么活下去,对其他东西一概不关心。”
戈登想,或许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但菲利普说得对。首领、镇长、县治安官或酋长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他们狂妄自大,认为自己下辖的区域固若金汤。但对戈登来说,他只要知道一个人的看法便足矣。
两天后,约翰尼·史蒂文斯骑着一匹气喘吁吁的马从西部回来了。他没有左顾右盼,而是直接跳下马喘着粗气奔向戈登。这次他带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
“过来吧!”
乔治·波瓦坦同意倾听他们的请求。
7
罗斯镇的卡马斯山谷与太平洋相距七十英里,卡拉汉群山紧邻卡马斯山谷。在卡拉汉群山的脚下,小贝壳河的大部分河水向西奔流,穿过支离破碎的桥梁框架,最终在舒格洛夫山峰的晨影中与来自北方和南方的支流汇合。
卡马斯山谷的北侧,有一片新篱笆墙圈起的牧场,场中四处覆盖着松软的积雪。炊烟从山顶临时立起的栅栏围墙中升起。
南侧什么都没有,只有慢慢被黑莓丛占领的焦土废墟。
贝壳河的浅滩上没有任何防御工事。戈登他们对此感到不解,因为这个山谷应该是防御霍恩主义者来袭的最后一道屏障,理应重点防御。
卡尔文·刘易斯努力进行解释。自上次约翰尼·史蒂文斯去俄勒冈州南部以来,这位精瘦结实、眼睛乌黑的年轻人一直为他指路。卡尔文一边说,一边左右示意。
他像当地人一样,讲话慢吞吞的:“用不着建造牢固的据点。我们可以通过不间断的巡逻,观察另一侧的动静来保护北面的河岸。”
菲利普·博库托哼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显然,他也会这样做。约翰尼·史蒂文斯之前已经听过了,没有多加评论。
戈登不断朝树林扫视,纳闷哨兵都躲到哪里去了。毫无疑问,他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他偶尔可以瞥到有人在动,或者被位于高处的双筒望远镜的镜片反光刺到眼睛。但总的来说,这些哨兵非常厉害。或许除了菲尔·博库托,这些人的观察能力要比威拉米特河谷军队中的任何人都强。
南部的战争似乎并不是大规模作战,也不是包围战,没有战略性。它更像是美国印第安人间的争斗……胜利是通过血腥的迅速突袭以及剥下的头皮数量来衡量的。
生存主义者擅长这类突袭和游击战。威拉米特河谷的人不习惯这种恐怖行动,正是他们理想的攻击对象。
不过,这里的农民设法阻挡了他们。他没有资格评论他们的战术,因此他基本上让博库托提问。戈登知道,他可能要穷尽一生才能在这些技能上有所成就。
他来这里有一个目的,也只有一个目的——他不是来学习的,而是来游说的。
他们沿着舒格洛夫山的旧山路向前行进,贝壳河交汇口的景色相当壮观。白雪覆盖的松树林没有任何异样——过去十七个年头的寒冬只能让短暂的生命感到恐惧,对亘古不变的地球来说不值一提。
卡尔文·刘易斯说:“有时那些畜生想乘大划艇偷偷溜进来。南部的那条支流几乎是从罗格河村笔直奔流而来,在交汇前水流湍急。”
这个年轻人咧嘴笑了一下,“但乔治似乎总是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事先就能做好准备。”
提到这位卡马斯山谷社区的领袖时,戈登的敬畏之情再次油然而生。他真有传说中那么强悍吗?他的战士真的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吗?听了这么多事迹后,戈登愿意相信有关乔治·波瓦坦的一切传说。
博库托的大鼻孔鼓了起来,他突然拉住缰绳,用左手臂拦住戈登,保护住他。这位前海军陆战队员已经无意识地举起了手提轻机枪。
“菲尔,怎么了?”戈登一边扫视树木丛生的斜坡,一边取出卡宾枪。马儿躁动地打着响鼻,感觉到了主人的焦虑不安。
博库托吸了几口气,闻了闻,“这是……”他眯起眼睛,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闻到了熊脂!”
卡尔文·刘易斯抬起头朝路边的树林看了看,微笑了一下。这时,从上面的斜坡上传来了低沉的笑声。
戈登和其他人朝上面的斜坡看,在午后太阳的照耀下,一个巨大的身影在道格拉斯冷杉林中穿梭。戈登一阵激动,那是人,而且还是传说中的萨斯科奇人——西北部的大脚野人。
随后,那身影来到大家面前,原来是一位满脸皱纹的中年人,一头披到肩上的灰发用嵌着珠子的头巾绑着。家里自制的短袖衬衫让大腿一般粗的肩膀露在外面,但他显然并不觉得冷。
他露出了笑容,“我就是乔治·波瓦坦。欢迎各位来到舒格洛夫山。”
戈登咽了一口唾液。这个人的声音中有些东西与他的外形格外相配。他说话颇有气势,根本无须咆哮或故作姿态。波瓦坦摊开手说:“上来吧,你的鼻子真灵。你们其他人穿着的制服真是引人注目!你闻到了一阵熊脂的味道?既然这样,来看看我们南部具有特色的气象站吧!你们会发现这个东西带来的好处的。”
这些访客放松下来,收起了武器,安心地发出了笑声。戈登告诉自己,不是萨斯科奇人,只是一个强壮的山里人而已。
他轻轻地拍了拍胆小的北方马,告诉自己,它肯定也是因为融化的熊脂味道才有异常反应的。
8
这位舒格洛夫山的乡绅利用一罐罐熊脂来预测天气,结合传统技术和细致而科学的记录,提高了预测的准确性。他养了奶牛和绵羊,从而获得了更优质的牛奶和羊毛。他的温室通过生物产生的沼气调节温度,一年四季都能产出新鲜的蔬菜,即使在最恶劣的严冬也不例外。
乔治·波瓦坦在展示他的酿酒厂的时候特别自豪,这家酿酒厂生产的啤酒是四个县中最好的。
他家的房子非常宽敞,墙上挂着精致的草编挂饰,还自豪地展示着孩子们的艺术作品。戈登原以为会看到武器和战利品,但根本没有看到那些东西。实际上,当通过围着带刺铁丝网的高大栅栏时,戈登几乎找不到任何关于那场长期战争的痕迹。
第一天,波瓦坦没有谈正事。一整天他都带着客人们到处走动,指导为他们举办的赠礼活动的筹备工作。快到傍晚的时候,作为主人的波瓦坦将他们带到休息的房间后就消失了。
当戈登问到波瓦坦时,菲利普·博库托说:“我好像看到他往西边去了,朝那边的悬崖峭壁去了。”
戈登谢过他后,沿着林间一条砾石铺成的小路,也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几个小时下来,波瓦坦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关于正经事儿的讨论,总是借口带他们去看新东西或者通过给他们讲述他那显然无穷无尽的乡间传说来转移话题。
今天晚上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到时候会有许多人过来见他们,可能根本不会有谈正事的机会。
当然,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没耐心。但戈登不想再见更多的人,他想单独与乔治·波瓦坦谈一谈。
他发现那位高个子端坐在峭壁的边缘,面朝悬崖。悬崖下面,正是贝壳河与支流的交汇之处,水势汹涌。西面,海岸山脉的群山在紫色薄雾中时隐时现,飞快地融入了橘黄色和土黄色的暮色中。天空飘浮着的云朵充满了秋天的色调。
乔治·波瓦坦在一张简陋的芦席上打坐,掌心朝天放在膝盖上。战争爆发前,戈登见过类似的表情——那是在一些似笑非笑的佛像脸上。
好吧,原来我还不是最后一个嬉皮士呢。戈登心想。
这个山里汉的无袖短袍露出了他那宽大的肩膀上面一个褪色的蓝色文身——他单指前伸,其他手指都屈向手心,在那根伸着的手指上停着一只鸽子,文身下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空降兵”三个字。
如此文身其实并没有令戈登吃惊,波瓦坦脸上平和的表情也没有令他吃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者似乎挺配的。
他知道自己无须出于礼貌离开,只是那个人坐在那里,他也不该打扰他。他在波瓦坦右边几英尺处静静地清理出了一块地方,弯下身子也坐到地上,面朝着同一个方向。戈登根本没想打坐。十七岁之后,他一直没有练习过打坐。但他确实挺背坐着,面对太平洋方向闪烁和变化的色彩,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
一开始,他只能想到,自己感觉多么僵硬,以及骑马奔波、睡在又硬又冷的地上多么痛苦。太阳躲到了山后,没有了阳光的温暖,阵阵寒风带来寒意。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声音、忧虑和记忆,一团混乱。
但是没过多久,不经意间,他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一点点往下沉,大概沉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睁不上去,也沉不下来。
如果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肯定会感到惊慌。但这只是比较入神的沉思状态而已,他熟悉这种感受。他想,管它呢,随它去吧。
他这样做是想与波瓦坦比一比,还是想让他知道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在美国文艺复兴时期出生、还记得一些东西的孩子?
或者只不过因为他累了,而日落又如此美丽?
戈登感到内心澄澈。肺叶似乎在污浊的废土中沉寂了太久,不愿意敞开自己。他努力深呼吸,但他的身体似乎出离了他的控制。和煦的微风拂在他脸上,又一点点深入了他的喉咙,就像女人的手指轻轻抚过紧绷的肩膀,敲击他的肌肉,直到肌肉自动放松下来。
颜色……他看着天空,心在胸中怦怦跳动。
他上次这样心无旁骛地坐着是什么时候?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是因为他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吗?
它们……
在自然放松的状态下,他的肺叶慢慢复苏,开始吐故纳新。
“颜色……”他的左边传来了平静的声音,“我过去经常想,这些落日是不是上帝最后的礼物……与他给诺亚的彩虹相配,只是他要说的是……‘再见’……他抛下了我们。”
他没有回答波瓦坦。没有回答的必要。
“但是经过对它们的多年观察,我觉得大气正在慢慢地自我净化。它们与战争刚刚结束时相比已大不相同。”
戈登点了点头。为什么人们提到落日,总觉得那是在海岸边上的事呢?大草原上不也有日落景象吗?他还记得那是“三年寒冬”之后,天空放晴,终于能看得到日升日落了。这就像上天的调色板满溢而出,各种颜色绚丽多彩,异彩纷呈。
戈登不用转头看也知道,波瓦坦并没有动。他还是以原来的那个姿势坐着,静静地微笑着。
这位灰头发的乡绅说:“有一次,大概是十年前,当时我正在养伤。就像现在一样,我坐在这里,面对落日沉思,突然看到下面的河边有什么在移动。一开始,我觉得应该是人。我立即跳出沉思,向下追过去想探个究竟。尽管很远,但有种直觉告诉我,那不是敌人。”
“在靠近的过程中,我尽量不发出声音,距离目标仅几百米的时候,我取出了经常放在袋子里的单筒迷你望远镜,开始仔细观察。”
“它们并不是人。它们手挽着手在河岸上行走,他扶她走过石子遍布的河岸,她背着一捆东西,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当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你可以想象我有多吃惊。”
“真的是两只黑猩猩,或者说可能一只是黑猩猩,另外一只是较小的类人猿,甚至可能是一只猴子。我还没能确定它们到底是什么,它们就消失在了热带雨林中。”
十分钟以来,波瓦坦第一次眨了眨眼睛。那个画面在戈登的想象中非常清晰,好像他从波瓦坦的记忆中亲眼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故事?
“它们以及如今在喀斯喀特山脉中活动的美洲豹肯定是从波特兰动物园里逃出来的。这是最简单的解释……它们一路向南行走了多年,寻找食物,避开人们的视线,互相帮助,它们肯定是想去更加暖和的地方。”
“我意识到,它们正向贝壳河的南部支流走去,正好会进入霍恩主义者的领域。”
“我能做什么呢?我考虑过试图赶上它们,或者说至少改变它们的去向。但我似乎除了吓跑它们外,什么也做不了。总之,如果它们能够一路走到这里,它们又怎么会需要我警告它们靠近人类很危险呢?”
“它们原本被关在笼子里,现在获得了自由。当然,我不会蠢到觉得它们更加开心了,但它们至少逃脱了别人的摆布。”
波瓦坦停顿了一下,“这一点弥足珍贵。”
他又顿了一下,“我让它们走了。”说完,他结束了这段故事,“我坐在这里看落日、反思自己的渺小时,常常会猜想它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戈登最终完全闭上了眼睛。一阵沉默后他吸了几口气,努力将那份忧伤抛到一边。他明白了波瓦坦想通过这个奇怪的故事告诉他的东西。
他反过来也有话对波瓦坦说。
“帮助其他人未必等同于受人……”
感到有些不对劲,他闭上嘴睁开眼睛,却只看到波瓦坦离去的身影。
那天晚上,各地的人们都聚到了一起,男男女女的数目超出了戈登的预期,他原本觉得这个人烟稀少的山谷中不会有这么多人。他们为这位来访的邮差以及他的同伴举办了一场庆祝活动,不但有孩子们的合唱,还有小剧团表演的滑稽短剧。
与北方常常唱的那些在电视和电台中播放的流行歌曲不同,这里没有煞费苦心回想起来的广告歌曲,也没有什么班卓琴和原声吉他演奏的摇滚乐。这里的音乐可以追溯到更加古老的年月。
留着胡子的男人、穿着长长的连衣裙的家庭主妇在火堆和灯火旁边唱歌——这很像是一场两百多年前的聚会,那时白人第一次来到这个山谷定居,大家聚在一起做伴,抵御冬日的寒冷。
在民谣歌唱大会上,约翰尼·史蒂文斯成了北方人的代表。他带来了自己视如珍宝的吉他,他弹吉他的天赋令这里的人们赞叹不已。观众们不停地报以掌声,甚至激动得直跺脚。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活动是非常有趣的,戈登可能会欣然参与其中,从自己的旧节目单中选一个来表演。在机缘巧合成为“邮差”前,他一直是到处流浪的游吟诗人和歌者,一路上靠卖唱和讲故事换取一日三餐。
在离开科瓦利斯的前夜,戈登听过了爵士乐以及德彪西[1]。那是否会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这种音乐?
但戈登知道了乔治·波瓦坦想通过这个活动达到的目的。他在推迟冲突的发生……让威拉米特河谷焦急地等待……然后做出自己的判断。
他在悬崖边给戈登留下的印象并未改变——长头发,诙谐,波瓦坦就是嬉皮士老去后的形象。九十年代早已结束的运动正是这位乡绅领导风格的最好写照。
比如,在卡马斯山谷,显然每个人都是独立和平等的。
乔治哈哈大笑的时候,其他人也会大笑起来。这似乎很自然。他无须居高临下发号施令,便能令人们信任与折服。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下,戈登连皱一下眉头的欲望都没有。
在曾经称为“软”技术——即那些不需要金属和电的技术方面,这些人与威拉米特河谷中忙碌的技工一样厉害。从某些方面来说,或许他们还要更厉害一些。这无疑是波瓦坦坚持要展示一下他那农场的原因:让访客们看到,他们并不是在与一个部落社会打交道,这里的人们也是文明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戈登计划的一部分是要证明波瓦坦是错的。
终于,是时候拿出他们一路带过来的“来自独眼巨人的礼物”了。
约翰尼·史蒂文斯在一个被科瓦利斯的技术人员修好的彩色屏幕上展示了卡通绘图的游戏,这里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他又给他们看了一个视频,放的是一场有关恐龙和机器人的木偶戏。那些形象和响亮的声音顿时让包括大人和孩子在内的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然而,戈登再次察觉到他们的情绪中有一种莫名的东西。人们欢呼了,也大笑过了,但他们的掌声似乎是献给一个聪明的把戏。把这些机器带过来是为了激起他们的兴趣,让他们再次对高科技产品产生需求。但戈登在观众的眼中并没有发现渴望的眼神,也没有发现他们想要再次拥有这类神奇东西的迫切感。
轮到菲利普·博库托展示的时候,一些人确实端坐了起来。这位前海军陆战队员提着一个磨损的皮制小旅行包走到了他们面前,从包中取出了一些新式武器。
他展示了毒气弹和地雷,还告诉他们如何使用它们来防守重要的据点。菲利普还描述了即将从独眼巨人的车间里出厂的夜视仪。不安的情绪从一个人蔓延到另一个人,他们都是这场长期战争中的老兵,为了对抗可怕的敌人,有些人还留下了累累伤疤。博库托说话的时候,人们不停地朝站在角落里的那个高个子看。
波瓦坦没有明确表示什么,也没有明确做什么。他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只是打了一次哈欠,还端庄地用手捂住了嘴。一件件武器展出的时候,他尽情微笑着,戈登有些害怕,觉得单从肢体语言来看,那个人似乎认为,这些礼物稀奇古怪,或许还挺精巧的……但其实没什么用。
可恶。但戈登真的不知道如何回击。过了一会儿,屋里充满了这种敷衍的微笑,他明白是时候放弃这一招了。
德娜让他带上了她的礼物:针线、中性肥皂以及新式半棉内衣(敌人入侵前,她们已经开始再次在塞勒姆织这种内衣了)。
“戈登,它们能够让女人们动心。它们要比你那些小口径的超高速炮弹和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用。相信我。”
不过,上一次他相信她,结果一具瘦弱、令人悲痛的尸体躺在了覆盖着白雪的雪松下面。那时,他已经受够了德娜的伪女权主义。
不过,反正情况还能糟成什么样呢?是我过于草率了吗?或许我们应该带更多的普通东西过来,比如说牙粉、卫生纸、陶器和新的亚麻床单。
他摇了摇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示意博库托将小旅行包收起来,开始用第三招。他拿出挎包,将它递给了约翰尼·史蒂文斯。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戈登和波瓦坦在屋内对望着,约翰尼自豪地穿着制服站在摇曳的火光前。他翻着信封,为了将信送出去,开始大声读出信封上的名字。
戈登在威拉米特河谷依然文明的地方进行了广泛的动员,只要谁在南部有认识的人,戈登他们就请他向南部的人写信。当然,大多数目标收信人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但是,有几封信必定会送到收信人或者其亲戚的手上。理论上来说,可能会重新建立起旧联系。求助的请求将不会再那么抽象,会变得更加与个人相关。
这个主意不错,但还是没有出现预期的反应。无人接收的信一封封增加。约翰尼读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却始终无人回应,戈登发现这引发了不同的联想。
这让卡马斯山谷的人们想起了多少人已经牺牲,在艰难的时代,幸存下来的人是多么的少。
现在他们似乎最终过上了和平的生活,显而易见,他们不想为几乎一点都不认识的人(那些人已经过了几年的安逸生活)再次牺牲。少数几个来认领信的人在接信的时候似乎有些不情愿,连信的内容都没读就将它们折了起来。
当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到时,乔治·波瓦坦看上去相当吃惊。但他只是耸了耸肩,取走了一个包裹和一封薄薄的信后,那丝困惑就迅速消失了。
戈登意识到,事情进展得一点儿都不顺利。约翰尼完成了他的任务,看了他的领导一眼,似乎在说,现在怎么办?
戈登只剩下最后一招了——他最讨厌的一招,但也是他最擅长的一招。
可恶,但别无选择了。
他走到火堆的前面,面对着沉默的人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开始说谎。
他说:“我来这儿是想告诉你们一个故事。我想告诉你们很久以前的一个国家。它可能听起来相当熟悉,因为你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在那里出生的。这故事应该会让你们感到吃惊,因为我自己就常常为之惊讶不已。”
“这是一个奇怪的故事,有一个国家拥有二点五亿人口,该国人民的声音曾经响彻苍穹,正如今天你们让自己的歌声充满了这个完好的大厅。”
“他们是一个强大的民族,是世界上出现过的最强大的民族。但这似乎对他们来说并不怎么重要。当他们有机会征服整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忽视了那次机会,似乎他们要做的事情要比征服整个世界有趣得多。”
“他们惊人的疯狂。他们开怀大笑,发明创造,还争论不休……作为一个民族,他们总觉得自己犯下了许多错误:这么做的潜在目的是要让他们自己更好,让别人更好,让地球更好,让人类一代比一代更好,你们若是不了解这一点,会觉得这种行为很奇怪。”
“你们都知道,夜晚仰望月亮或者火星是为了看那些人在这两颗星球上面留下的足迹。你们当中有些人还记得坐在家里,看着那些足迹留在星辰上的瞬间。”
今晚,戈登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他看到有人将目光移到了自己制服上的徽章以及他那顶邮差帽顶部明亮的骑马者铜像上。
他告诉他们:“那个国家的人们确实很疯狂,而且他们的疯狂无人能望其项背,他们的疯狂前无古人。”
一个脸上有伤疤的人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戈登仿佛看到了一道道从未愈合的旧刀伤。
戈登说话的时候,直盯着那个人看。
他说:“如今我们过着刀上舔血的日子,但在曾经的那片土地上,人们大都通过和平的方式消除分歧。”
他转向了妇女们,她们准备食物,打扫卫生,为这么多人摆放食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了长凳上。火光下,她们布满皱纹的脸庞轮廓分明,有几张脸上显露出了伤疤,可以看出那是水痘或者严重的腮腺炎、战争时期的疾病,还有在卫生设施破坏后卷土重来的瘟疫造成的。
“他们认为干净、健康的生活理所当然。那种生活比我们这些难挨的年份安稳美好得多。”
他又低声补充说:“或许也要比今后的生活美好。”
现在,人们不再看波瓦坦,而是全看着他了。不仅那些年纪较大的人眼中闪着泪花,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小男孩也大声哭了出来。
戈登展开双臂,“那些被称为美国人的家伙到底是群什么样的人呢?你们还记得他们是如何自我审视的,通常他们都批评得很对。他们傲慢自大、争论不休,还常常目光短浅……”
“但他们不应该承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
“有人说他们僭越上帝之职——创造能够思考的机器、赋予肉体新的力量,改变自然环境;有人说击倒他们的是他们自己的骄傲。”
他摇了摇头,“一派胡言!人们怎么可能会因为追求梦想、追求进步而受到惩罚?不可能是这样。”
他紧握拳头,“人类不能像动物那样度日!我们能从过去的失败中学到很多——”
戈登话没说完,突然停了下来,这超乎了他的意料。他正要开始说谎,向波瓦坦讲述编造的故事时,喉咙哽咽了。
但他的心在剧烈跳动。戈登觉得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眨了眨眼睛。怎么回事?他想,告诉他们,现在就告诉他们!
“在东部……”戈登发现博库托和史蒂文斯正盯着他看,“在东部的群山和沙漠中,这个伟大国家正在从灰烬中东山再起……”
他再次停了下来,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有谁攥住了他的心,如果继续说下去,他的心脏就会被挤压得停止跳动。某种东西正在阻止他用那种熟练掌握的调子讲述虚构的故事。
所有人都围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们被完全迷住了,这些可都是成年人啊!
摇曳的火光下,戈登看到乔治·波瓦坦那张悬崖般棱角分明、无动于衷的脸庞时,一下子明白了问题所在。
他这是第一次尝试着在一个显然比自己强大得多的人面前,讲述“重建后美国”的虚构故事。
戈登知道,故事的可信度至关重要,但讲述人的人格魅力也不可或缺。他能让他们相信,东部的群山之中,这个国家正在复兴,但如果乔治·波瓦坦只是微微一笑、随意点点头、打个哈欠,却没有明确表态,最终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仿佛那只是一段尘封的往事,无关当下,也不甚要紧。
戈登闭上了半开的嘴巴。人们抬起头期待地看着他。但他摇了摇头,不再讲述那个虚构的故事以及那次灭世的战争。
他低声说:“东部太遥远了。”
接着他抬起头,声音恢复了一些力量,“如果我们活得够长的话,那里发生的情况可能会影响到我们。但当务之急不是东部,而是俄勒冈,我们得在这里独自支撑,得把它当成另一个一息尚存的美国。”
“我们的国家还在战火余烬中灼烧,如果你们伸出援手,它就会再次绽放光芒,给这个灰暗的世界带去光明。相信我,未来取决于今日的行动。如果说美国象征着什么的话,那就是在最艰难的年代,人们依然能够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在最紧要的关头,人们依然可以互相帮助。”
戈登转身直视乔治·波瓦坦。他放低了声音,但依然铿锵有力:
“如果你们忘记了这一切,如果我所说的一切对你们来说都不重要,那我只能说,你们真是可怜。”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留,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波瓦坦纹丝不动,像尊正在冥思苦想的雕像。他脖子上凸起的青筋十分显眼,就像打结的绳子。
无论这个人的脑子里在做什么斗争,那也不过只有几秒钟而已。波瓦坦悲伤地微笑了一下。
他说:“我明白。督察先生,你说的可能是对的。我想不出一个很好的回答,只能说我们大多数人都在不断地奉献,直到我们被消耗殆尽。”
“当然,你可以再次招收志愿者。我不会禁止任何人参加。但我觉得不太会有人愿意去。”他摇了摇头,“我希望你相信,我们说对不起的时候,我们是有苦衷的。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你要求得太多了。我们刚为自己争得了和平。当下,和平甚至比荣誉感和同情心更为重要。”
戈登想,远道而来,我们这样远道而来,一无所获。
波瓦坦从膝盖上拿起两张纸,将它们递给了戈登。
“这是我从科瓦利斯那边收到的信,放在你的袋子里一路带过来的。虽然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但并不是写给我的。它是写给你的……在第一页信的开头就是这么说的。”
“不过,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读了里面的内容。”
他的语调中充满了同情,戈登伸手接过了发黄的信纸。
“对不起,”他第一次听到波瓦坦重复着自己的话。声音很轻,别人根本无法听到,“对不起,我也始料未及。”
9
最亲爱的戈登: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阻止我们已经太晚了,因此请保持镇定,让我试着给你解释一下。如果你仍然无法容忍我们的所作所为,我只能希望你能够设法真心原谅我们。
我和苏珊娜、乔以及其他女兵反复讨论过。我们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阅读了尽可能多的书,还缠着各自的妈妈或者姑姑,让她们回忆往事。最后,我们得出了两个结论。
第一个结论非常简单。显然,几个世纪以来的经验告诉我们,不应该让男性统治这个世界。无疑,你们当中有许多人非常优秀,但也有不少是残暴的疯子。
男人可以简单地分为两类,善良的那一类可以给我们带来力量、启示、科学、理智、医学和哲学,而邪恶的那一类却在花时间谋划难以想象的可怕计划并付诸实施。
戈登,有的旧书中暗含了这种奇怪分类的原因,末日之战爆发前科学可能即将要给出答案了。当时,有的社会学家(大多数是女性)正在研究这个问题,提出了各种难以解答的问题。
但无论他们研究出了什么,现在我们都找不到了,只有一些最简单的事实。
写到这里,戈登,我几乎能听到你的回答,说我又在夸夸其谈,过分简化情况,“根据微乎其微的资料进行归纳”了。
但有一点很明显,“男人”们在取得伟大成就和胡作非为的过程中都有许多女人参与。
同样明显的是,大多数男人都处在我所说的好坏两个极端之间。
然而戈登,处在中间的那些人没有什么力量!他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无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或更糟糕。他们无关紧要。
你瞧,戈登,我觉得你似乎就在我身边,我很清楚你又会说些什么。尽管我从未忘记生活带给我的艰辛,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我想必算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了。过去一年中,我从你那儿更是学到了许多东西。认识你让我相信自己对于男人的看法是对的。
我的挚爱,面对现实吧。单靠你们这些好男儿不足以赢得这场战争。你以及像你这样的人是我们的英雄,但那些狗娘养的东西在占上风!他们随时可能前来突袭,单靠你们无法阻止他们。
戈登,人性中还有另一种力量。早在末日之战爆发前,这种力量就打破了你一直以来参与其中的斗争的平衡。但这种力量是慢性或者说隐性的……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知怎么回事,这种力量无法以直接的方式发挥作用。
威拉米特河谷军队的女兵认识到的第二点就是,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去完成过去女性没有完成的使命。
戈登,我们自己将去阻止那帮狗娘养的东西。我们将最终完成自己的使命……从男人中选出“疯狗”并杀掉他们。
请原谅我。其他人要我告诉你,我们会一直爱着你。我永远忠于你,一如既往。
德娜
“不要!……我的天啊……不要!”
戈登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迷迷糊糊地站起了身。夜晚的篝火还在闷烧,离他光着的脚趾只有几英寸距离。他展开的双臂似乎正在抓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他的身体摇晃着,觉得今晚自己的梦散到了森林的各个地方。刚刚还在睡梦中的时候,缠着他的鬼魂再次出现。那台死去的机器一直对他喋喋不休,还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谁将为那些愚蠢的孩子负责?
一排排不停闪烁的灯,低温下机器发出的悲叹,为活着的人类不断失败而感到的绝望。
“戈登?怎么了?”
约翰尼·史蒂文斯坐在铺盖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天空阴沉,篝火还有余烬,夜空中点缀着几颗不太耀眼的星星,微弱的星光穿过相互交错的树枝。
戈登摇了摇头,部分原因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抖,“我只是想去看一下马和放哨的人。约翰尼,你继续睡吧。”
这位年轻的邮差点了点头,“好。告诉菲利普和卡尔,换岗的时候,让他们叫醒我。”
约翰尼躺了下去,掖了掖肩膀处的被子,“戈登,小心。”
没过一会儿,他就再次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一脸安详。约翰尼已经习惯了艰苦的生活,这一点让戈登吃惊不已。就算已经苦挨了十七年,他还是无法适应。尽管快到中年,他还不时幻想,自己将在明尼苏达州的学生公寓里醒来,所有的污垢、死亡和疯狂都是一场噩梦,那样的世界永远不会真实出现。
在一堆木炭的附近,一排波浪般起伏的铺盖紧紧地靠在一起。那里是八个正靠在一起取暖的人,其中就有约翰尼、亚伦·希梅尔和从卡马斯山谷招来的所有战士。
志愿者中,有四个是男孩儿,连胡子都没长出来,其余的都是老头儿。
戈登不想思考,但当他穿靴子和羊毛外套的时候,记忆情不自禁涌现出来。
尽管乔治·波瓦坦几乎完全取得了胜利,但他似乎急不可耐地想看到戈登和他那群人离开。这些访客让这位舒格洛夫山的领袖相当不舒服。他们不离开,他管理的这块区域就会发生变化。
除了那封疯狂的信外,德娜另外还发了一个包裹。尽管戈登不同意,但在另外那个包裹中,她给波瓦坦这边的妇女送了一些礼物,还是以“美国邮政”的名义寄送的,里面是一块块小肥皂、针、内衣、油印的小册子;此外,还有一小瓶一小瓶戈登在科瓦利斯的中心药房中看到过的药丸和药膏。他也曾看到过她那封信。
这一切让波瓦坦感到困惑不解。德娜的信和戈登的演讲一样令他感到不安。
戈登匆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波瓦坦跨坐在一把椅子上,“真是奇怪,这姑娘显然非常聪明,但她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一套想法?难道没有人去关心她,给她灌输些理智吗?以她们那群小女生的娇弱躯壳对抗霍恩主义者,她们觉得能取得什么成果呢?”
戈登知道不回答会让波瓦坦难受,但他还是懒得回应。反正,他急着离开。他仍然希望能在她们做出自末日之战爆发以来最愚蠢的行为之前,及时赶到,阻止那群侦察兵。
但是波瓦坦还在继续探究,他似乎真的很困惑。他也不习惯拖拖拉拉。最终,戈登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在为德娜说话了:
“乔治,要是你,你会让人给她灌输什么‘常识’?在卡马斯山谷,一群面如死灰的女人为洋洋自得的男人们烧饭,难道要灌输这种思想吗?还是她应该在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才能说话,就像罗格河村和目前尤金市的可怜女人一样,活得像牛马一般?”
“她们或许错了,甚至可能疯了,但至少德娜以及她的同伴不只关心她们自己,而是有勇气为目标而奋斗。乔治,你呢?你有这种勇气吗?”
波瓦坦低头看着地面。戈登几乎听不到他的回答:“一个人应该只关心重要的东西,什么地方写到过这一点?很久以前,我为许多重要的东西奋斗过……比如重大问题、原则和国家。这些东西如今在何方?”
他抬头看着戈登,蓝灰色的眼睛睁得不大,眼神中流露出了悲伤,“你知道,这些年的经历让我悟出了不少。我发现这些‘重要的东西’不会反过来眷顾你。它们只知道不断索取,从不回馈。如果你永不放手,它们将榨干你的血,让你心力交瘁。”
“我外出为重要的东西而战时,失去了妻儿。他们需要我,但我必须离开他们,努力去拯救世界。”波瓦坦说到“拯救世界”这个词的时候哼了一声,“如今,我为我的人民、我的农场以及一些我能够掌控的、不那么重要的东西而战。”
戈登看见波瓦坦结着硬茧的大手弯曲着,好像要使劲抓住生命一样。那个瞬间,他发现波瓦坦也会害怕,他之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某种罕见的恐惧。
在戈登所住的客房门边,波瓦坦转过身来,动物油脂制成的蜡烛烛光摇曳着,映照出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我觉得我知道你那个疯狂的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和她信中写的‘英雄和恶人’理论无关,那不过是胡扯。”
“至于其他女子,她们不过是因为在绝望之中需要一个领袖罢了。她带领着那群可怜的同伴去发起进攻……”波瓦坦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大局,但其中也多少带有私利。”
“她这样做是出于爱,督察先生。我认为她是为了你一个人才这样做的。”
他们最后互相看了看,戈登意识到,因为他将愧疚感硬塞给了波瓦坦,后者开始对这位来访的邮差产生了兴趣。
戈登向这位舒格洛夫山的乡绅点了点头,收下了预付的邮资。
他离开温暖的木炭堆,摸索着朝马匹走去。小心翼翼地上路之后,一切似乎都挺顺利,尽管这些马儿还有点不安——毕竟,今天它们赶了一天的路。他们走过了战前里莫特镇的废墟,接着又将贝尔格里克露营地甩在了身后。如果他们明天真的继续保持这速度的话,卡尔文·刘易斯觉得他们可能在夜幕降临后不久就到达罗斯镇。
波瓦坦非常慷慨,为他们的旅途提供了充足的补给。他还将最好的马匹给了他们。这些北方人想要的东西,他们都可以满足。当然,乔治·波瓦坦本人不会跟他们走。
戈登轻拍嘶叫的马儿,走出树林。他还是无法相信他们远道而来竟会白跑一趟。失败的滋味尝起来无比苦涩。
……闪烁的灯……早已死去的机器的声音……
戈登微笑了一下,但并不高兴。
“独眼巨人,如果我让你的鬼魂缠上他,难道你觉得我还会空手而归吗?但你想缠上像他那样的人可不容易!他要比我强大。”
……谁将负起责任……
周围一片漆黑,他急忙轻声说:“我不知道!我不想再管了!”
现在,他离露营地已有四十英尺。戈登突然觉得,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即使现在就这么走掉,他的状况也比十六个月之前要好上不少。当时他遭到抢劫又受了伤,在一个布满尘埃的高地森林中遇到了那辆古老破旧的邮政吉普车。
他拿走制服和邮包只是为了生存,但在那个奇怪的晚上,他仿佛被鬼魂附了身,那景象在他心中日夜萦绕,挥之不去。
在松景村,他无意间开始了自己的传奇故事。从那以后,他这个像“苹果佬约翰尼”[2]一样的“邮差”便一发不可收拾,无论他愿意与否,“重建后美国”这个荒唐的故事都迫使他承担起了整个文明的责任。他的生命已经不再只属于他个人。但是现在,他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只需要一走了之。
戈登对于在林中穿行早已驾轻就熟——凭着对小路的认识和方向感,他在漆黑的环境中摸索着。他感受着脚下的树根和小沟,走得非常平稳。
在这种几乎漆黑的环境下行走需要注意力特别集中……就像是在坐禅修炼,要像两天前在落日下沉思,俯瞰贝壳河奔流交汇时那样超然物外,但又要比那更机敏。他渐渐觉得自己似乎越走越高。
无须睁眼细看,无须侧耳倾听,自有拂过的风指引着他。此外,还有红雪松的味道以及远处太平洋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咸腥味指引着他。
只需要一走了之……他欣喜地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个对抗鬼魂的咒语!这个咒语能够消除他脑海中不断闪烁的小灯。
他在黑暗中大步流星地走着,几乎忘却了脚下的土地,那句咒语随着他的重复越来越响。只需要一走了之!
上行的旅程突然中断,他绊到了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东西上,森林的地上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他倒在地上,除了压断了一些白雪覆盖的松针外,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戈登向四周摸了摸,但还是不知道绊倒他的是什么东西。不过,那东西碰上去软软的。他拿开手的时候感觉手上黏糊糊、暖烘烘的。
突如其来的恐惧让戈登的瞳孔顿时放得很大,这是前所未有的。他俯身前倾,一张死人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年轻的卡尔文·刘易斯正盯着他,这男孩一脸惊讶,脸部已经冻僵。他被割断了喉咙,手法老道。
戈登赶紧往回跑,却被附近的一截树干绊倒。恍惚中,他意识到连绑在皮带上的刀和袋子都没带在身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因为乔治·波瓦坦所辖山区的神奇氛围,使他放松了警惕。这可能是他此生所犯的最后一次错误。
黑暗中,贝壳河分岔口的河水哗哗奔流。敌人的大本营在河的对岸。但他们已经渡过河了。
敌人的伏兵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否则他这样一路走来,还喃喃自语,断然不可能活到现在,所以对方的包围圈可能存在缺口。
又或许他其实依然处于监视中。
戈登非常熟悉他们那一套。先干掉哨兵,然后迅速突袭毫无防备的露营地。现在,那些男孩和老人睡在篝火边上,乔治·波瓦坦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他们本不应该离开波瓦坦的山头的。
戈登弯下了身子。只要他静静地躲在这棵树的根部,来突袭的人永远不会找到他。屠杀开始后,趁霍恩主义者忙着收集战利品的时候,他可以不留痕迹地钻入茂密的树林中逃走。
德娜说过,两类男人至关重要……处在这两类男人之间的男人无关紧要。
他想,没事,让我也成为中间这类男人的一员吧。无论如何,活着总比当个“至关重要”的死人好。
他蹲了下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露营地那个方向传来了一根小树枝断裂的声音,非常轻,几乎听不到。一分钟后,一只“夜鸟”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发出了叫声。鸟叫声传过来,有所减弱,但完全可以听到。
戈登静静地听着,发现自己其实可以听到那个致命包围圈的缺口正在被封上。他所在的这棵树已经脱离包围圈,完全不在那个不断缩小的死亡圈内。
他告诉自己,别出声,静静等待就会一切平安。
他努力不去想象隐匿的敌人,那些脸上涂着伪装的畜生肯定正一边挥舞着抹了油的刀,一边咧嘴笑呢。
不要想它!他努力闭上眼睛,倾听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同时摸着戴在脖子上的细链子,那上面有阿比的口哨。自离开松景村以来,他一直戴着它。
对啊,想想阿比。他想象着她微笑、开心的模样,但他内心仍在挣扎。
霍恩主义者在封死包围圈的缺口前,肯定要干掉所有哨兵。就算他们还没有干掉另外那个哨兵——菲利普·博库托,那也快了。
他紧紧地握着阿比的礼物。挂在脖子上的那条链子被拉紧了。
博库托……保护他的指挥官从不含糊……在下雪天,为戈登做脏活儿……全心全意为一个虚构的故事服务……为一个早已灭亡并且永远不会复兴的国家服务。
博库托……
戈登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这已经是今晚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了。无暇他顾,戈登用力吹起了阿比送给他的哨子,刺耳的哨声穿透黑夜,接着他在嘴旁把手掌窝成喇叭状大喊:
“菲利普,当心!”
……当心……当心……当心……回声四处传播,似乎惊动了整个树林。
有那么一会儿,夜仍然静悄悄的,但突然出现了六次巨大的响动,一次接着一次,速度非常快,喊叫声四起。
戈登眨了眨眼睛。无论刚刚是什么东西控制了他,现在后悔都已经太晚了。他必须继续下去。
他尽可能大声地喊道:“他们进入了我们的圈套!乔治会去对付河那边的敌人!菲尔,掩护右边!”
好一场即兴表演!尽管他的话可能淹没在了喊叫声、枪声以及生存主义者作战的号角声中,但这种混乱的局面打乱了他们的作战计划。戈登不停地喊叫、吹哨子,试图迷惑伏兵。
那些人喊叫了起来,一个个黑影努力钻入矮树丛中。拨弄过的篝火蹿起了高高的火焰,将林木投射成纠结的影子。
如果战斗持续整整两分钟后还没结束,戈登知道那意味着还有一线生机。他喊叫着,似乎自己正带着所有的增援人员。
他喊道:“别让那些畜生逃到河的另一边!”似乎确实有人往那个方向匆忙逃跑。尽管他没有武器,但他不断从一棵树的下面躲到另一棵树的下面,向战斗的地方靠近。“把他们困住!别让他们……”
这时,旁边那棵树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他距离戈登只有十英尺,但由于那脸上抹的灰泥黑白相间,令人看不真切。那人咧嘴笑着,露出了有缺口的牙齿。那张带着恶毒微笑的面孔下是一副健硕的身躯。
这个生存主义者说:“你可真够烦的。”
“内特,应该让他安静点,对吧?”他黑色的眼睛瞟向了戈登的背后。
虽然这可能是个诡计,根本不存在另一个霍恩主义者,戈登还是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他的走神只有一瞬间,但对敌人而言已经足够长。那个穿着迷彩服的家伙动作快得惊人。比戈登大腿还粗、比岩石还硬的拳头落到了他身上,戈登应声倒地。
一阵剧痛,眼冒金星。怎么会有人动作这么快?他自问道。
这是戈登昏过去前的最后想法。
10
天气寒冷,薄雾笼罩,雨水将本就泥泞的道路变成了泥沼,俘虏们在泥沼中拖着脚步。他们低垂着头,在泥里艰难前行,努力跟上马儿和骑马的人。这三天来,他们的所思所想几乎都是加快步伐,以免遭到更多毒打。
现在,胜利者已经卸下了作战时的伪装,但看上去仍然令人害怕。他们穿着冬季迷彩皮大衣,骑在卡马斯山谷的那些被他们缴获的马上。那位最年轻的霍恩主义者骑在最后面,耳朵上戴了只金耳环。他不时转过头来怒吼俘虏,拉扯绑在第一个俘虏手腕上的绳索,迫使所有被绑成一串的俘虏大步向前。
沿途到处都是一波波难民留下的垃圾。经过无数小规模的战斗和屠杀,最强的人占领了这块的地方的高处。那就是内森·霍恩的天堂。
这支队伍经过了多个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居住区,那些地方又脏又挤。他们每经过一个残破村庄,都会有一群可怜的人出来低着头表达他们的敬意。不时会有一个不幸的人无缘无故地遭到骑在马背上的人的鞭打,最后不得不蜷成一团。
这群强盗离开后,村民们才敢再次抬起头来。他们看着喂得饱饱的马儿渐渐远去,但疲惫的眼中并没有流露出仇恨,只有饥饿。
农奴们几乎没有看新的俘虏一眼。俘虏们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俘虏白天一直赶路,几乎没有休息。晚上则被分开,以防他们相互交谈。他们没有篝火,只能倚着马取暖。接着,黎明到来的时候,喝一点稀粥,就又开始徒步前行。
第四天的时候,两个俘虏死了。还有两个因为身体太虚弱,无法继续上路,留在了霍恩主义者控制的一个小庄园里,那个小庄园是胡乱搭建而成的。让他们留下来是为了代替被处死的农奴,后者的尸体还钉在路边的十字架上,以警示那些意图造反的人。
这几天,戈登几乎只能看到他前面那个人的背。他越来越讨厌绑在他腰后面的那个俘虏。每次那个人一绊倒,突然猛地一拉,他的手臂以及两侧的肌肉就会抽搐。终于,那个人也消失了,只剩下两个俘虏跟着缓慢而行的马儿。尽管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已经死了,但戈登对他颇为羡慕。
道路似乎没有尽头。几天前,他就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那以后,他一直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虽然非常痛苦,但他有点儿喜欢这种昏昏沉沉、一成不变的状态。没有鬼魂缠着他,不需要面对复杂的情况,没有罪恶感。其实一切都相当简单。一步步往前走,给什么吃什么,一直低着头。
有时,他发觉另外那个俘虏在帮自己,他们在泥沼中艰难前行的时候,那个人会用肩膀去承受他的部分重量。在半清醒状态中,他纳闷儿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做。
最后他眨了眨眼睛,看到自己的手已经松绑了。他们站在一片杂乱无章、臭气熏天的简陋小屋附近。在不远处,还可以听到湍急的水声。
其中一个声音比较刺耳的男子说:“欢迎来到阿格尼斯镇。”有人用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俘虏们被推搡着倒在了一摞脏兮兮的稻草堆上,随之而来的是大笑声。
他滚到稻草堆上懒得动。这是一个睡觉的机会。这会儿,睡觉才是最重要的。这次也没有做梦——在这天余下的时间里、晚上还有第二天早上,损伤的肌肉都无法动弹,只是不时地抽搐。
当太阳高高在上,刺眼的阳光照到眼睛的时候,戈登才醒过来。他滚到一边,呻吟着,一个身影走了过来。
戈登的眼皮像生锈的百叶窗一样跳动,几秒钟后才停止抽搐。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认出来人。他首先想到的是,那熟悉的微笑中少了一颗牙。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约翰尼。”
这位年轻人的脸上有水泡,还青一块紫一块的。但约翰尼·史蒂文斯还是欢快地咧嘴笑着,露着牙齿上的缺口,“好啊戈登。欢迎重新成为倒霉蛋——或者说还活着的人——中的一员。”
他帮助戈登坐了起来,还舀了一勺冰冷的河水给他喝。与此同时,约翰尼说:“角落里有食物。我听到一个守卫说,我们很快就会换上整洁的衣服。所以说我们的睾丸没有作为战利品挂在某个混蛋的腰带上是有原因的。我猜,他们这么大老远地把我们带到这儿来,是要让我们见某一个大人物。”
约翰尼干巴巴地大笑了一声,“戈登,你等着好了。无论那个人是谁,我们都将说服他。或许我们可以让他当邮政局长或者其他什么职位。你教我学习实用权术的重要性时,你指的就是这个吧?”
戈登太虚弱,无法驳斥约翰尼这不可思议又令人不快的笑声。相反,他也努力微笑了一下,但破裂的嘴唇一阵痛楚。
他们对面的那个角落里传出一阵快速移动的脚步声,这表明这里并非只有他们俩。在这个棚子里,还有另外三个犯人跟他们关在一起,那几个人穿着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衣服,眼睛中充满了怒火,他们显然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他们的眼睛睁得格外大,显然有些神志不清。
“有……有人从埋伏中逃脱吗?”这是戈登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第一次有机会发问。
“我觉得有。你的警告肯定打乱了那群混蛋行动的计划。这为我们打出相当漂亮的一战提供了机会。我肯定,在被困住前,我们干掉了他们中的好几个。”约翰尼的眼睛亮了一下。这小子似乎越来越感到自豪。戈登将目光移动了别处。今晚,戈登不想表扬他的英勇表现。
“我相当确定,我杀了那个打碎我吉他的混蛋。还有一个——”
戈登打断道:“菲尔·博库托怎么样了?”
约翰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那些家伙割下他的黑耳朵或者其他什么黑色的东西当战利品,他或许逃脱了。”
戈登瘫软地靠在了这道围栏的木板上。湍急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一整晚都陪伴着他们。他转身,通过又宽又厚的木板间的空隙往外看。
大概二十英尺外就是悬崖的边缘了。穿过零零散散漂浮的云雾,他可以看到一道峡谷,周围树木茂盛,还有一条流水很急的小河经过。
约翰尼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这位年轻人第一次放低声音严肃地说:“戈登,没错。我们目前在中心位置。下面就是那些混蛋的基地——该死的罗格河村。”
11
接下来那一周,薄雾笼罩、阴雨绵绵的湿冷天气又变成了大雪纷飞。有的吃,又有的休息,这两名俘虏慢慢恢复了一些体力。他们两个只能相依为伴。守卫以及其他俘虏不会跟他们说一句话。
不过,了解一些霍恩主义者控制区的生活并不难。他们的一日三餐是附近破旧城镇的苦力送过来的,那些苦力没说过一句话,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除了戴着耳环的生存主义者外,他们看到的唯一有精神气的人是那些供霍恩主义者玩乐的女人。不过,连她们白天也得干活:从冰冷的小溪中取水,或者为马厩中吃得饱饱的马儿梳洗。
这种模式似乎非常稳定,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的生活方式。然而,戈登相信,这个新封建社区还在不断变化中。
一天下午,他们看到一队人马来到他们这里的时候,他对约翰尼说:“他们正在为一次大行动做准备。”更多受到惊吓的农奴拖着脚步来到了阿格尼斯镇,他们推着车子,在这个日益拥挤的地方搭起了帐篷。显然,这个小山谷无法让这么多人在这里住太久。
“他们把这个地方当作了临时驻扎地。”
约翰尼说:“如果我们找到逃离这里的办法,这群乱民或许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戈登回答道:“嗯。”但对依靠这些奴隶逃离这里,他没抱什么希望。他们没有任何精气神,自身都难保。
一天午饭过后,有人命令戈登和约翰尼走出棚子并脱掉衣服。两个穿得破破烂烂、沉默不语的女人走过来收走了他们的衣服。当这两个北方人的背转过来的时候,一桶桶冰冷的河水浇到了他们的身上。戈登和约翰尼倒吸着凉气,语无伦次。守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直到他们低着头离开,那两个女人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注释
[1]阿希尔—克劳德·德彪西(Achille-Claude Debussy,1862—1918),欧洲音乐界颇具影响的作曲家、革新家,同时也是近代“印象主义”音乐的鼻祖。
[2]约翰·查普曼(John Chapman,1774—1845),美国西进运动中的传奇人物,在苹果的种植和传播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绰号“苹果佬约翰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