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欧洲文明的时空维度
先从西方文明的时间维度说起。
历史学家认为,最初的文明诞生于5000年到6000年之前,自此人类历史上曾先后出现数十种文明形态,上古时代基本独立形成的文明被称为“原生型文明”。随着时光的流逝,一些文明凋零了,一些文明得以延续或再生,当今世界的主要文明不过七八家,其中再生文明居多,它们又被称为“次生型文明”。次生型文明采纳一种或若干种原生型文明的某些成分,但已然是不同质的文明。笔者认为西方文明是次生型文明,与古希腊罗马文明有本质不同,尽管与它们有着某种联系。
然而,西方学界长期将西方文明与古典文明混为一谈。欧洲人何以形成这样的观念,需要回放一下当时的历史画面。
15世纪初叶,处于中世纪晚期的欧洲人,一方面对强势的基督教教会及其文化深感压抑,希望获得更自由的空间;另一方面随着更多希腊罗马古籍的发现,被其典雅富丽的文风所吸引,希望早已衰败湮没的古典文化得以“复兴”,“文艺复兴”(Renaissance)因此得名。殊不知,此时已届中世纪的历史转捩点,面临着划时代的重要突破,岂是古典世界可比?!“他(但丁)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9,正是指的这一特殊历史时期。远方地平线透出丝丝明亮,人们渴望更多的光明与自由。罗素说,他们不过企图用古典人的威信替代教会的威信而已。10这些一心改善现状的人文主义者,无限美化遥远的古典世界,认为罗马帝国崩溃后的历史进入千年愚昧与沉睡,直到现在理性精神才重新被唤醒,因此“黑暗时代”(Dark Ages)、“中世纪”(Medieval, Middle Ages)等话语,一时大行其道,形成一整套话语体系。“中世纪”概念,最先出现在15世纪意大利历史学家比昂多的著作中,其含义不难发现,指两个文化高峰之间的停滞期、低谷期,带有明显的贬义。另一方面,将人文主义者与古典文明绑定,结果自然而然地将中世纪以来的欧洲文明与古典文明并为一谈,似成不刊之论。
三百年后,当18世纪爱德华·吉本撰写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时,他仍然拜倒在古典文明脚下,将中世纪史看成一部衰亡、阴暗的历史。一直到19世纪中后期,不乏欧洲历史学家仍认为中世纪理智处于昏睡状态中,称之为“死海之岸”。11
文艺复兴时期的话语高调持续数百年,临近20世纪才出现拐点,因此对西方自身以及对全球学界的影响不可小觑。中国史学界亦不能幸免。地理和文化相距越是遥远,越是容易留住对方长时段、高分贝释放的声音。例如,翻开几年前我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历时千年的中世纪史内容聊胜于无,寥寥几笔便进入文艺复兴话题。也有不同的声音。据我所知,国内学者最早提出不同观点的是雷海宗先生,他在20世纪30年代即指出:欧西文化自公元5世纪酝酿期开始直至今日,是“外表希罗内质全新之新兴文化”。12近年也有学者明确指出,欧洲文明不是古典文明主体的延伸,而是新生文明。13当下国际学界,传统看法依然存在,然而文艺复兴时期的话语不断被刷新,被颠覆!尤其进入20世纪后,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欧洲文明与古典文明具有本质性区别。
对传统看法最先提出挑战的代表性人物,是活跃在19世纪中后期的基佐。弗朗索瓦·皮埃尔·基佐(1787—1874年),是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和政治人物,他在《欧洲文明史》一书中,明确区别了欧洲文明与古典文明,而且做了不失深刻的分析。基佐敏锐地发现欧洲文明有着“独特的面貌”,不同于古典文明,也不同于世界上的其他文明。他认为,大多数古代文明都有一种明显的单一性,例如在古希腊,社会原则的单一性导致了一种迅速惊人的发展。“但是这种惊人的腾飞之后,希腊似乎突然耗竭了。”在埃及和印度,这种单一性使社会陷入一种停滞状态。社会继续存在,“但一动也不动,仿佛冻僵了”。欧洲不一样,它存在着多样性,各种势力处于不断斗争的状态,神权政治的、君主政治的、贵族政治的和平民政治的信条相互阻挠,相互限制和相互修正。基佐认为,欧洲的多样性为欧洲带来无限的发展机会。14
大约同时代的黑格尔,也表达了相近的观点。黑格尔认为,世界精神的太阳最早在东方升起,古希腊罗马文明是它的青壮年,最后,“太阳”降落在体现“成熟和力量”的日耳曼民族身上,实现了世界精神的终极目的。他特别指出,“在表面上,日耳曼世界只是罗马世界的一种继续。然而其中有着一个崭新的精神,世界由之而必须更生”15。黑格尔的“日耳曼世界”显然指中世纪开始的欧洲文明。不久,马克思在《经济学手稿》中,也将欧洲文明和古典文明明确作了区分。16
最早将这样的历史观引进职业历史学领域的,当数斯宾格勒(1880—1936年)和汤因比(1889—1975年),他们的作品《西方的没落》和《历史研究》,具有广泛的影响。斯宾格勒认为人类历史上主要有八种文明,其中“古典文明”和“西方文明”,都是独特的、等值的、自我本位的,都有不能抗拒的生命周期,虽然西方文明是最年轻的文明。这样的观点同样体现在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中,汤因比指出,古希腊罗马文明无疑已经完结,被两个接替者所取代,一个是西方文明,另一个是拜占庭文明。他特别指出,所谓神圣罗马帝国不过是一个幽灵,没有什么作用,不能因此便将西方历史视为罗马史的延伸。
对文艺复兴话语的致命冲击,来自20世纪以来中世纪研究的新成就。本来,从一定意义上讲,文艺复兴话语建立在贬损和虚无中世纪的基础上,人文主义者极力赞美的人文主义好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而不是中世纪发展的结果。随着原始文献解读和考古学发展,中世纪研究逐步深入,人们越来越不相信“黑暗中世纪”的传统描述;恰恰相反,中世纪是最不安分的、充满创生力的时代。
一批杰出的中世纪史学家,从实证到理论彻底颠覆了人们关于中世纪的认知。例如,梅特兰《英国宪制史》(1908年)、亨利·皮雷纳《中世纪的城市》(1925年)、费尔南·布罗代尔《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1972年)、贝内特《英国庄园生活》(1938年)、马克·布洛赫《封建社会》(1935—1940年)、奥尔特“共同同意的村规”(1954年)、杜泰利斯《中世纪法国公社》(1978年)、雷诺兹《西欧王国与共同体,900—1300年》(1984年)、麦克法兰《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1978年)、弗朗西斯等《中世纪乡村生活》(1990年)、戴尔《转型的时代:英国中世纪晚期的经济与社会》(2005年)等。17这些作品极大更新了人们头脑中中世纪生活的历史画面,令人震撼不已!
皮雷纳力主西方文明产生于中世纪,而且经历了漫长的过程。亨利·皮雷纳(1862—1935年)是著名中世纪学者,然而最终以其欧洲文明研究闻名于世,其论断被表述为“皮雷纳命题”(the Pirenne Thesis)。这位比利时学者认为古典文明是地中海文明,西方文明终结了古典文明,不过文明交替并非随罗马帝国崩溃而实现,而是及至750年到800年,欧洲文明才逐渐确立。18皮雷纳格外关注伊斯兰扩张对西方文明形成的影响,甚至说“没有穆罕默德,就根本无法想象查理曼”云云19,似乎有些夸张了,不过他从更广阔的视野分析罗马帝国与西方文明的消长,将历史时间要素和空间要素有机结合,颇富学术魅力。不止皮雷纳,不少学者都看到了伊斯兰世界对西方文明形成的刺激作用,如《西方文明简史》作者杰克逊·斯皮瓦格尔指出:“在700年到1500年之间,与伊斯兰世界的冲突帮助西方文明界定自身。”20
哈佛大学法学家伯尔曼(1918—2007年)史论并茂地论证了西方文明诞生于中世纪。他集四十年心血写成的《法律与革命》,是一部探究西方法律传统形成的鸿篇巨制,明确界定了西方文明内涵和外延。伯尔曼指出,人们习惯上将西方文明与古典文明视作一脉相承,实为一种误读:西方作为一种文明,不仅区别于东方,而且区别于以色列、古希腊和古罗马。它们是不同质的文明。西方文明与它们之间存在着某些联系,然而,主要的不是通过一个保存或继承的过程,而是通过采纳的过程,它有选择地采用了它们,在不同时期采用了不同部分。他认为西方文明成形于11世纪到12世纪,“虽然直到美国革命时才贡献了‘宪政’一词,但自12世纪起,所有西方国家,……法律高于政治这种思想一直被广泛讲述和经常得到承认”21。
在当代政治学家中,塞缪尔·亨廷顿(1927—2008年)因其世界文明研究而名动一时,他阐述了相似观点:随着罗马帝国崩溃,古典文明“已不复存在”,如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拜占庭文明、中美洲文明、安第斯文明等文明一样不复存在。他认为西方文明成形于8世纪和9世纪,是次生型文明。22
20世纪中叶以后,这样的观念走进历史教科书,这是一个标志性的转变,1963年布罗代尔推出的《文明史纲》是代表作。费尔南·布罗代尔(1902—1985年),法国年鉴学派即20世纪最重要史学流派的集大成者,以其一系列奠基性研究成果蜚声世界。他指出,欧洲文明发展成形于5—13世纪,其中封建制确立和推行对欧洲文明形成意义重大,以至可称早期欧洲为“封建文明”。他认为:封建主义(Feudalism)打造了欧洲。11、12世纪,“欧洲达到了它的第一个青春期,达到了它的第一个富有活力的阶段”。这种统治是一种“原创性的政治、社会和经济秩序”。23关于封建制与欧洲文明内涵的关系,年鉴学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布洛赫在其享誉世界的名著《封建社会》中也做过经典论述。
问世于20世纪中叶亦广受欢迎的教科书《欧洲中世纪史》,开篇标题醒目而明确:“欧洲的诞生,500—1000年”。作者认为新的欧洲文明在公元1000年左右臻于成熟,西方“是中世纪的产品”,欧洲文明与古罗马文明有着亲属关系,然而却是“迥然不同”的文明。24该书由美国历史学会主席C.沃伦·霍利斯特等著,至2006年该书已再版10次,成为美国数百所大学的通用教材。
布莱恩·蒂尔尼等在其六次再版的大学教材中指出,中世纪欧洲与罗马时期的社会图景完全不同,“‘罗马帝国的衰亡’不仅仅可以被视为一种古代文明的终结,而且还可以视为一种新文明的开端”,“在11和12世纪,一种新的、独特的西方文化开始萌芽”。25正如广为中国读者熟知的《全球通史》的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强调,欧洲中世纪是崭新独特的生活方式,有几种新的罗曼语取代了拉丁语,服装、宗教、谋生之道等都发生深刻变化。他说,古典文明被永久湮没,被一种崭新的东西所代替。
至于“欧洲”一词进入欧洲人的实际生活,已到中世纪末期,此前只见于零星记载。据奥地利历史学家弗里德里希·希尔考证,“欧洲”这个概念在罗马帝国后期开始形成,“最初,它只是用以表明一种区别”。人们发现在罗马皇帝的军队中,来自帝国西部的“欧罗巴人”与东方的“叙利亚人”有显著不同。甚至到5世纪初,历史学家还交替使用“欧罗巴人”和“欧罗巴人军队”这两个词。据悉,这是“欧洲”一词能查阅到的最早的文字记载。26随着蛮族入侵,先后出现了一系列蛮族王国,法兰克是蛮族王国的主要代表,其加洛林王朝开始正式使用“欧洲”这个概念。
布罗代尔认为,751年建立的加洛林王朝就是第一个“欧洲”,标示为“欧罗巴,加洛林王朝统治”(Europa, vel regnum Caroli)。加洛林王朝的著名统治者查理大帝,被其后的宫廷诗人赞誉为“欧洲之父”(pater Europae)。后来十字军东征,在与阿拉伯穆斯林的冲突中,“欧洲”概念也曾浮出水面。不过,总的看,这个词在中世纪很少被使用,到文艺复兴时期,在但丁笔下还难得见到,不过彼特拉克、薄伽丘等人已一再地使用它。“欧洲”一词进入欧洲人的实际生活并且较频繁地出现在欧洲所有的语言中,则是15、16世纪的事情了。
显然,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学界关于欧洲文明时间维度的认知,取得了显著进展。可惜,对于这一不断变化的、内容丰盛的百年学术史,国内的介绍既不及时也不充分,更缺乏深入的研讨和分享。
欧洲文明的空间维度,似乎更加复杂。所谓欧洲,基本是文化意义上的欧洲,所以伯尔曼说,西方是不能借助罗盘找到的。地理上的边界有助于确定它的位置,但是这种边界时常变动,依从文化内涵而具有时间性。这里说的欧洲是以西欧为代表的,中世纪以来即如此。南欧、中欧和北欧也属于这个文明圈,其地理与文化是重叠的,涵括大约从英格兰到中欧和从丹麦到西西里的诸民族。一部分东欧国家以及俄罗斯,虽然地处欧洲却不被认为属于这个意义上的欧洲国家。西欧某个特定时期的个别地区也是这样,罗伯特·罗伊指出,中世纪的西班牙被穆斯林统治了七百多年,其间西班牙的穆斯林统治者从不认为自己是欧洲人。27
显然,所谓欧洲,有一条看不见的文化边界,近代以来更加明显。“大航海”后欧洲移民在美洲和大洋洲建立起来的国家,如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被认为是西方国家,虽远离欧洲本土,依然同根相连,叶枝相牵。西方文明的空间维度有一定的时间性和迁动性,未必与自然地理上的欧洲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