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发呆爱好者
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我发现它们都有穿城而过的河流。童年与少年时期在东南沿海地带度过,那里本就是水网密布的区域,虽然离海岸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河海的概念是生活中一句绕不开的潜台词,一个无须言明的大背景,它隐而不发却始终在场。更不必说其他水的形态了,无论江、河、湖泊还是小溪流、小水塘,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充当了许多故事发生的场所,当然也同样是许多故事的内容本身。
如果说一个人的存在由他的记忆和个人历史决定,那么在我认知自我的过程中,水的概念以及与之有关的记忆是不可分割的要素。好比人们常说江南人有水的性格,尽管这样的论断本质上或许是一种地域偏见,但是一座城市如果真的有高度充沛的地表水体,那么观察身处其中的人群,确实能够在他们身上发现一些相近的习性。
最近几年游荡在异国他乡,观察较多的是塞纳河及其支流沿岸的人们,另外也旁观过卢瓦尔河、索恩河、罗纳河周边的生活。篇幅有限,在这里先拿最典型的塞纳河与巴黎人来举例讨论。
记得我初抵法国的那天,朋友为我安排了一处位于圣马丁运河旁边的小公寓。长途飞行后头昏脑涨,身体困顿,但心里又抑制不住对新城市的好奇,坐在驶向住处的汽车里,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窗外,让陌生的景观与沉重的眼皮互相抗争。
第一个撑开我眼皮的画面,就是圣马丁运河两岸密密麻麻、或坐或卧、横七竖八的人们。彼时是巴黎时间傍晚七八点钟的样子,夏季的太阳仍是明亮的,我猜想聚集的人群大约是在等待入夜后河边的集会,或者音乐节、电影节之类的项目,可是附近并没有任何与公众活动有关的设施设备,于是我询问朋友。
圣马丁运河旁发呆的人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河边怎么有这么多人?”我问道。
“他们啥也不干,而且只要天气好,每天他们都会在这待着,啥也不干。”朋友说。
后来通过仔细观察,我发现好像确实如此:巴黎人很喜欢聚众“无所事事”,不论是在河边,还是在公园里、喷泉旁或者咖啡馆的露天卡座,他们对于发呆这件事,甚至对于浪费时间这件事,怀着无穷无尽的热爱。说他们无所事事,只是因为他们眼中好像没有什么值得着急、奔忙的事情罢了。要知道大多数巴黎的上班族是不需要加班的,再棘手的任务也只能在工作时间内烦扰他们,下班时间一到,任何事件都无法阻拦他们奔向“soirée”(夜生活)。当然了,并非所有巴黎人皆是如此,只不过我接触到的所有巴黎人皆是如此。
巴黎人与河的关系可以用“相看两不厌”来形容,这里面的关键词是“相看”和“不厌”。首先,“相”字并不是相互的意思,中文的构词法里,“相”可以偏指一方对另一方做出的单向动作,因此重点是人看河,人注视河,更进一步来说是人凝视河。换言之,河流是人的审美客体,面对河流我们是凝神冥思者,我们欣赏它的形态,观察它的运动,偶尔—若是联想到它在某部小说、某首诗歌或者某幅绘画中的形象—还会顺便思考一下它的象征意义。
这种观看,不是简单的瞥一眼,而是一种以视觉为媒介的智力活动。流水似乎能够激发人的思维。最近半年我养成了一个新习惯,但凡有朋友约我喝酒聊天我总会把地点定在塞纳河边,而非从前的餐厅或咖啡馆。小超市里随手挑几罐水果酒拎着,也不管地面多脏,坐下就开始聊。没话可说的时候盯着水面,试图寻找水波纹路排列组合的规律,于是忽然就有新的观点或新的话题跳跃出来,如同水流撞击激起的细小浪花。
塞纳河边发呆的人
怪不得有“思如泉涌”这个词,大概思想的形态也呈流水状,需要流淌才能九曲回肠。所以前面才说这种看视是“不厌”的。套用赫拉克利特的话,人不可能两次看见同一条河流,因为它的运动不可重复、不可逆转且瞬息万变,每一个你注视它的瞬间,一条崭新的河流诞生,上一个瞬间的河流则永久死去。
住在巴黎的第一年里,六月刚刚踏进雨季的时候,塞纳河水位疯涨,颇有洪水泛滥殃及街道的势头,几个藏在桥洞底下的地铁站已经彻底被河水灌满。据说巴黎每过一百年就会被塞纳河淹没一次,人们对于这个传说心照不宣。于是在洪水最凶猛的那天,巴黎人又一次全城出动来河边看热闹了。
那天我正巧路过塞纳河,原本想去大皇宫看黄永砯的个展,却被告知展馆进水,展品受损,只好原路返回,穿过亚历山大三世桥,沿左岸向西岱岛方向走去。这一路上,河堤边沿挤满了手持“长枪短炮”的人,他们对着棕褐色的河水一阵猛拍,更有些法国本土网络主播,背对着洪水开起视频直播,盯着手机前置镜头讲段子并做实况解说。我第一次碰见这样的群体,竟能在自然灾害面前如同参与重大节庆仪式一般,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若无其事地扛着各种摄影器材去记录灾害。可能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已然不是灾害,洪水泛滥的塞纳河亦是难得的奇观,毕竟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见证了历史的幸运儿吧。
塞纳河水位暴涨
我从来不知道灾害还可以被观赏。在我出生长大的江南水乡,河流是维系生活的必需要素,人们赖之以生存。运输、养殖、灌溉稻田等最基本的谋生活动,全靠河流的正常流通,流通一旦异常,即被人们视作天大的麻烦。因此那些阻碍人们发展经济的自然现象才会被视作灾害,反之,符合人们期待的现象则是福祉,是自然的美德与恩赐,值得被赞美与歌颂。就像爆发的维苏威火山只有在距离几十千米之外被观看的时候,它才是巍峨壮丽的景观,否则它就会带来恐惧。
在中文语境里,我们把关乎民族世代繁衍生息的河流称作母亲河,但我想没有几个巴黎人会认同把塞纳河比作母亲的说法。水是母亲。东方人习惯把出生地当作自己的归属,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此之谓“寻根”,借德勒兹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树状文化(l’arborescence);而那些西方人,就我粗浅的认识来说,他们的归属地时刻处于流淌状态,顺沿生命的大河、尘世的大河,遇到岸就停靠,风势好就逐浪起帆,最终停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归处,不必回溯源头,也不必追念彼岸。
在巴黎我观察到的是,人与河是互相陪伴的关系。对于巴黎人来说,塞纳河更像是盛放诗性的容器,人们把他们多余的浪漫或者无处消解的忧愁丢进里面,或者更有甚者,比如那位德国诗人(保罗·策兰),把自己也丢进里面去。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因为最近在加斯东·巴什拉的《水与梦》(L’Eau et les Rêves)里读到一个令我心动的段落:“生命是清澈的活水逐渐流淌成浑浊深暗的大河;水的命运是变得阴暗,是汲取黑暗的苦难,是渐行渐缓慢、渐沉重;凝视水,即是让自己流淌,让自己消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