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之年:从巴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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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旅居异国的第二年,某天我发觉自己的中文写作能力大幅减退,我忽然感到惊慌不已。由于必须在全法语的环境中生活和学习,再加上之前几年专注于准备法语考试和留学申请,我已经长久没有用中文组织过通顺的句段,没有阅读或书写过汉语的文章。就在我连做梦和思考使用的都是法语的时候,我开始惧怕丢失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中文语感。

我自幼热爱文学与写作,虽然本科考入中文系算是实现了心愿,但此后我只习得了一堆学术写作的技巧,掌握了错综复杂的概念和术语,学会了约束主观情感和想象力。写作确实犹如饮水进食般频繁发生,可我却渐渐忘了如何写好一篇“无用”的文章,语言似乎退化为符号,文字也仅关乎效率,修辞与诗性缺乏茂盛生长的空间。如今远离故土,法语成了我的工具语言,我反而意识到汉语之美有多么可贵。在不需要借助汉语实现任何功利目标的领域,我重新拾得对于中文写作的热情。

然而想要恢复即将被我遗失的中文语感绝非易事,这种经验就好像长时间病变的肢体终于得到治愈,重新投入使用却再也无法被有效驱动。四肢功能衰退尚能通过物理复健来弥补,但大脑皮层中,对于这部分身体的感知和记忆却永远无法变得完整。当我有意识地从事写作的这种自我训练,我常有不可遏制的无力感,因为找不到精准表意的词语而如鲠在喉,仿佛体内始终有个部位隐隐刺痛,我却对痛感束手无策;同时,我又因为看见了自己的缺陷而倍感失落。假如我们已经习惯了某种语言的逻辑结构,此时若切换到另一种语言进行书写,我们需要经历的并不是在原有的思维框架上添砖加瓦,而是把整个框架推倒重建。犹如行走于泥沼,真正令我们为难的不是如何踩对下一步,而是如何把脚从深坑中拔出来:必须克服巨大的外部阻力,同时关注身体的内部平衡。

曾经在一篇戏剧评论中读到关于塞缪尔·贝克特的一段话,当有人问起他为何放弃英文转向法语写作时,他回答“pour se rendre étranger”,意思是为了使自己变得陌生(étranger)。身处在非母语的环境,贝克特将自己搁置于既隔绝英语又疏远法语的边缘地带,既回不去又进不来,成为一个纯粹的局外人(étranger)。划分人之身份的界碑,是语言,而左右身份认同的尺度,也是语言。局外人不介入任何一方,却始终游走于两者之间,好处是能够时刻保持警惕,不会掉入任何一方的陷阱内,难的是他需要做那个高空走钢丝的人,孤军奋战并且没有退路。

贝克特的这句话多次给予我启发,每当词不达意或者含混结巴的时候,我就想着,也许这就是最佳的时刻,我可以暂停下来重新审视我赖以思考和言说的语言,可以俯下身来摊平语言中的层层褶皱,仔细触摸那些在我脑海中已经固定成型的观点和浮现在我眼前的可选词汇。写到这里,我忍不住默念保罗·策兰的诗句:“某物出现/它曾和我们一起,未被/思想触摸。”

这本书收录的文章写于三年以前,它们见证着我身为“局外人”在陌生的语言环境和疏淡的母语系统之间往复摇摆的全部过程。起初,我事无巨细地记述我在巴黎的留学生活,从饮食起居、节庆习俗到日常感悟,如同一个形单影只的游荡者,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穿街走巷,随处闲逛,把城市当作舞台剧场;然而我又与场景中的所有存在者保持疏离的关系,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将周遭看得更真切。我让双眼化作一个冷峻的镜头,从不预设什么画面,只是等待着某个按下快门的瞬间,某个不知何时到来、是否会到来的“决定性的瞬间”。

后来,我又带着这样的目光开启长途旅行,去巴黎外省,去周边国家,乃至跨过大西洋。如同19世纪正在完成壮游的那位“雾海上的旅人”,我把旅行当作一种思考的方式,在身体的位移和风景的转换间体验各种形式的文化与艺术。本书题为“巡礼之年”,意欲致敬李斯特从二十岁出头开始创作的钢琴曲集“Années de pèlerinage”(巡礼之年,或译为旅行岁月)。李斯特用音乐书写他旅居瑞士与意大利的游记,描绘自然景物、文化遗迹,在沉思中与古人对话。我虽没有操控音符的能力,倒也是在差不多的年纪里动身周游许多地方,怀着亲历艺术发生现场的初心,我向世界敞开所有的感官,只愿能够观看和聆听那些伟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