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和上海的国际传播的看法
访谈组:您如何评价当前的国际传播工作?
我离开岗位也有相当一段时间了,确实看到了很多的进步,大家意识也加强了很多。但是由于现在媒体事业变化比较快,所以很多人都看不清楚方向在什么地方,尤其是我们年轻的编辑记者和正在学习将要走上这条职业道路的同学。
我感到我们现在做对外宣传的媒体做得比过去好多了,但是还有很多需要提升的地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第一,理想情况下,我希望我们的信息能够非常通畅地被境内外的受众看到;第二,能够让他们接受,这是很重要的。因为在现在的国际信息领域里,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还处于垄断地位,它讲话人家听得见,我们讲了却听不见。
这里面讲的听得见听不见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到达率(or how to increase your readership)。他们能够一下子覆盖那么大的地区,一天能发出去那么多的信息,有那么大的网络、通讯社,有几千个记者到处跑,我们有没有?现在我们加强了,像《中国日报》开了好几个境外的分社,比如欧洲、北美、东南亚及香港,但是跟《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这些媒体相比,谁的声音大?所以说到达率上我们还是不够。
第二个问题是,用他们的语言,讲的内容让他们能听得进去。如果别人发现你不懂他的文化背景,不了解他想知道什么,净说你想说的话,而他想听的话都没有,他就听不进去,甚至有反感,那不行。这里面从上到下还有很多要下功夫改进的地方,从决策者到我们普通的记者都要改进。
这是两个重要的方面,一个是等于修路,路要修好;第二,货送过去要对路,就像快递送过来不是我要的东西,就会退货。如果从这两个方面去努力,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不要感到迷茫,不要悲观。我们可以去做,你们年轻一代可以做,我们没做到的事你们可以做到,或者你们可以帮我们把我们没做到的事往前推一大步。我们都年纪大了,退休了、不在岗位、不做这个事情了,但你们可以做,往前走一大步。因为你们比我们的意识更强,你们资源更多,你们见识更广,你们受到更好的教育和训练。
访谈组:您认为国际传播的重点是什么?
我们对外做宣传的时候要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而不是我们的语言;用他们的英语,而不是我们的英语(use their own language, not your language, not your English, but their English)。这是最根本的,我们很难做到,我们现在理解这个东西的人也不多。很多人感到这个人出国了,考了英语六级、专业八级,英文叫他翻译没问题的,实际不是这样。关键问题是逻辑思维,写东西首先要从读者的立场和角度思考,不要理所应当地认为外国人都知道秦始皇是谁,就像我们大多数人不一定都很清楚路易十三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上次开玩笑,就说中国人中能随便说出五个当政的法国领导人的名字的人恐怕不多。有时候我在招聘编辑记者的时候就这么考。有的同学笔试口试都过了,很开心地来到报社。我问他们想做什么事情,一个男生举手:“我要做体育记者”,篮球方面的。我说:“Ok, basketball.Tell me the names of the top 10 players of NBA.”他只说得出两三个,就开始口吃了。就是这样,不要以为我们对人家了解很多,网上总是有舆论说,中国人对美国人的了解比美国人对中国人了解多。大众方面可能是这样,但是从新闻专业方面说,不一定。
所以我们对于宣传对象,特别是境外的受众,一定要非常了解,知道说什么,怎么说。我在美国读书期间,确确实实至少六个月几乎没说过中文,自然而然到最后自己脑筋里想的明天要准备什么课程,今天做什么事情,记下待办事项,全部是英文,说得夸张点连做梦也是英文。要变成真正的双语者,而不是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
所以主要的是什么?我们是做传播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了解你的对象。因为上海在全国拥有最大的外籍人士社群,所以我还在《上海日报》当总编辑的时候,就用好几个版面专门做外籍人士社群(expatriates community)的新闻。在当时微信还没开始出现的情况下,他们通过《上海日报》上分类广告似的内容,互相之间也能知道:我出门这几天谁可以帮我看小狗,幼儿园有什么事情,办护照、签证延期这种事情怎么办,等等。
2004年10月,在《上海日报》编辑部与专家讨论稿件
之前他们只能在很小的圈子里交流。为了了解他们,我找了两个生活在外国人社区内的人,一个美国人、一个澳大利亚人来帮我们做这个老外社区版。她们最清楚在上海的外籍人士想知道什么,他们有什么困难,他们要做什么事情。把这些信息登在报纸上,这样报纸就有人要看了。
所以我到上海以后带来了一个观点。以往很多人认为做外宣一定是赔钱的,因为你做给外国人看,市场小。虽然有专门的经费做外宣,包括在有关部门做外文明信片、纪念册、画册送人,也有地方做英文报纸,这个钱就不断地投进去。但是有一个问题:读者要看吗?到国外去的时候,我就看到我们国内做的一些所谓的对外宣传品在那里没有得到真正的应用,没人看。我亲眼看见中餐馆里面好多堆在地上的免费报纸杂志,多数是我们国内发出去的。在领事馆里看到很多国内做的这种英语的印刷品,也都堆在那边,没人要。那我就提出:我做的英文报纸一定要卖,而且我一定要卖得最贵。
1992年我到上海来,做《上海英文星报》。一份晚报大小的报纸,只有八页,卖两元钱一份。而当时上海市办的主要中文报纸,每份几十页,也就卖2角左右一份。我们的报纸价格贵,但我相信外国人一定会买,因为上面有他们必须要看的东西。
我不是说我们完全从商业角度去考虑要怎么做国际传播,我是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做出来的对外传播的东西,人家愿意看,甚至愿意掏钱来看,这才叫真正的落地。做的东西落地了,人家看了,看进去了,用了,这才是真正有效的传播。过去我们常常给外国来宾送画册、明信片等外宣材料。后来发现有些材料他们留在宾馆,甚至放在垃圾桶里,就走了。但如果说他花钱买来的话,他会扔掉吗?他会自己带走的。
现在因为中国越来越发达,做得越来越好,所以对中国感兴趣、想了解中国的事情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是我们要知道他们会看什么东西,怎么看得进去,就是我们刚刚讲,要用他的语言来讲事情。我们在做事情的时候不要老想着:这是我想做的事情,我们想把这个东西、这个观点宣传出去。你想宣传出去,人家要听吗?要思考怎么样说他们会想听,就是用他们愿意听的办法宣传出去。
所以我们现在要知道用什么方式说给他们听,什么方式他们听得进去,我们就要好好地训练这方面。这是比英语好坏、语音语调好坏更为关键的事情。特别是决策者要有这个意识,因为他们拍板决定很多事情,这样才能在媒体内部形成好的环境。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我们做的东西的针对性要极强,对读者来说是必需的、有用的、有趣的,而且要有很好的背景介绍。
再举个例子,很好玩的。有一次有一位专家拿了篇稿子噔噔噔跑到我办公室说:“Peter, it’s ridiculous, there’s a story… the reporter is out of her mind!”我问怎么了,她说这个记者写上海的妇女夏天的时候要戴袖套穿长袖,要遮着脸,要抹白的东西,“blah blah blah”,不对吧,搞反了,写错了吧?
我给她解释说,外国人,主要是白种人都希望有小麦肤色,因为他们中只有富有的人才有机会出去旅游,到海滩去晒黑。而中国人喜欢白,所谓“一白遮百丑”,这是中国的一个传统观念。我说这个记者犯了一个错误,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背景信息,这也是大多数人都容易犯的错误。要把文化背景加进去,让人家理解。
访谈组:您认为应该如何讲好中国故事?
中国的一些专家,在专业方面可能造诣比我深、比我高,但英语没那么好。比如说中国绘画,画家讲了好多专业的东西,翻译根本翻不清楚,外国人听了一头雾水。我讲就不一样,虽然我的绘画水平没有那么高,但是我可以把一幅中国画的特点和怎样欣赏它,以及和西洋画的区别讲出来。因为我对西洋画研究很多,在国外时,只要有机会,所有的博物馆我都去看,我到巴黎没有一次不去卢浮宫的,在里面一待就是5~6个小时。
其实我写的稿子也一样。我喜欢写故事,因为故事是最容易让读者接受的,所有人从小孩到老年人都喜欢听故事。不管写什么故事,哪怕写绘画,我也会把它跟读者了解的东西联系起来。比如说我介绍《清明上河图》,就提到《蒙娜丽莎》。《蒙娜丽莎》是到卢浮宫去必看的一幅画,拿数据说每年有多少观众。但是中国有一张画,当它展出的时候,观看的人数比看达·芬奇那幅名画的还要多,这张画叫《清明上河图》。这就联系起来了。
再比如我讲上海,介绍国际饭店。国际饭店在历史中有五十多年都是远东最高的建筑,有24层楼,这个楼是有历史意义的,很多世界名人包括卓别林都参加过这里的活动。这个故事怎么讲好呢?我一开始说很多人作为游客去巴黎都看过巴黎圣母院,在巴黎圣母院前面广场上有一块铜板,叫巴黎原点,也就是说全法所有城市与巴黎的距离都是从这个原点开始测量的。而我们上海也有个原点,这个原点却藏在一个宾馆的大堂里面,而这个宾馆就叫国际饭店。这样就把外国读者吸引到故事里来了。我可以举出很多例子,这样就把英语读者联系起来了,让他们觉得和自己有关系。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真正的翻译和英语写作,是文化翻译、文化写作。你要了解受众的文化,然后把他们的文化给扯进来,让他们有亲近感。写的东西要有信息,对人家有帮助,使人家感兴趣,还要跟他的经历有联系,让他能够产生联想。现在新媒体上面写故事比较短,可能就五六百字。但我的特点是尽可能地穿插西方的文化,把他们熟悉的文化联系起来。因为我后来越来越感到世界上其实很多事情都是一样的,虽然文化背景很不一样,语言不一样,思想不一样,但很多情感是一模一样的。
你会感到共性远远大于差异,文化就是相通的。因为人会遇到同样的事情,遇到同样的感情,遇到同样的尴尬,遇到同样的高兴。这样非常细腻的感情,我会记住他们的表述方法。比如讲“梁祝”的故事,我提到“梁祝”不仅改编成越剧,又拍成了电影,还有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其中一段主题曲,给人一种又甜又酸的感觉,就像你听萨拉萨帝的《流浪者之歌》小提琴独奏中的主题曲。这样很多听过这首提琴曲的外国人就能更好地了解这种情感。用他们的语言来讲你要讲的事情,那么他们就懂了,走心了。我们研究对外宣传,重点就放在这个上面。文化上要通,要找共同点,提供的信息不仅要对他有帮助,还要让他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