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帝王之姿
“郑先生还是如同在沂王府一样,循循善诱,谆谆教诲。”
赵昀用着感慨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表明他听懂了郑清之想要表达的意思。并且还刻意强调了沂王府,用这种忆往昔的方式,来迅速拉近登基后双方有些疏远的关系。
果然当听到赵昀提及沂王府,往日回忆一幕幕涌上郑清之心头,不管是不是受到史弥远指派,眼前少年毕竟是自己教导了两年多的学生,那些相处时光是抹不掉的。
“官家一如既往的聪慧。”
郑清之百感交集的回了一句,语气甚至隐约有些哽咽。
这是郑清之跟史弥远又一个政治分歧点,后者更想要得到一个好掌控的傀儡皇帝,培养教育是附加产品。前者却是真心实意的传道授业,期望打造出一个优秀的帝王学生。
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宋宁宗灵柩前,郑清之面对史弥远的询问跟忌惮,会说出多事之秋新君年少有为,总比碌碌无为要强。
赵昀与郑清之两人的默契对话,直接让一旁的真德秀看傻了眼。他提出这个经筵讲题都做好了革官回乡的打算,却没想到皇帝好像并不在意济王的威胁,相反还认同兄弟和睦的理念。
什么时候帝王家有如此手足情谊了?
远的不说,前朝有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当代有宋太宗的烛影斧声,得位不正的皇帝真能放过前皇储吗?
真德秀脸上神情变化被赵昀尽收眼底,他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御台,直至站在真德秀的面前,两人四目相对。
“真中书,朕知道你上疏经筵想要表达什么,无非就是认为朕把济王贬居湖州仅仅是个开始,紧接着会为了永除后患,出现手足相残的场景,对吗?”
此话一出,让整个缉熙殿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任谁都料想不到,皇帝会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并且还是如此直白毫不遮掩!
“官家,真中书并无此意。”
还没等真德秀回答,站在一旁魏了翁就主动帮他解释,期望能缓和此时紧张的气氛。
“是吗?”
赵昀回头望向魏了翁,脸上却写满了嘲弄。
“有没有不重要,其实朕从未把济王放在眼中,更不屑于去做什么斩草除根之事。”
“相反朕只觉得尔等可笑,家国危难之际火急火燎召开经筵,讨论的不是强敌环饲,不是百姓苍生,却拘泥于帝王家事。”
“有意思,真有意思。”
既然决定摊牌,那就干脆彻底一点。这些天赵昀阅览奏章最大的感受,就是相比较底层百姓在连年战乱中哀鸿遍野,统治阶层却犹如“商女”一般,依旧隔江唱着后庭花。
当然除了发泄心中的不满跟愤怒,赵昀此举还有提前表明立场的作用,如果历史上的湖州之变依然发生,那这个锅就扣不到自己头上,史弥远单独行了诛王之举!
谁也没有料想到皇帝会突然借机发难,魏了翁跟真德秀面对赵昀讽刺话语,一时无言以对。但就在这个时候,资历跟官衔最低的状元郎吴潜,眼神中却闪烁着光芒。
只见他踏步出列,满腔激愤的朝赵昀躬身道:“官家所言甚是,臣这些年担任广德军通判,见识过太多民间疾苦。哪怕江南东路这等富庶之地,田亩兼并,赋税徭役,官差横行等等,依旧让百姓不堪重压。”
“尔等身为臣子,身为文人,就应以家国天下为己任,轻君王,重国事,抵外敌,裕黎民!”
吴潜此人在历史上声名不算显赫,但为官一生却做到了直言敢谏,公心大义这八字。
史弥远当权时,他著写《上史相书》,针砭时弊不惧强权。
宋理宗专横时,他应诏上陈九事,句句直指要害,就算面对皇权依旧没有低头。
贾似道擅政时,他宁折不屈,最终被贬官毒杀于循州,客死他乡令人不胜唏嘘。
你可以嘲笑理学家是些只会空谈义理的腐儒,也可以嘲笑所谓的文人风骨,堕落成为了“水太凉”跟“头皮痒”。
但你不能否认,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些人坚持着自己心中的那个理想世界,辛弃疾、文天祥、陆游、吴潜正是这一类人,这也是赵昀会挑选吴潜担任经筵讲师的真正原因。
从嘉定十年(1217年)大魁天下算起,吴潜已经在底层为官磨砺了整整八年,正处于满腔抱负无从施展的阶段。赵昀的这番话语点燃了他心中火焰,这才是自己一直追寻效忠的君王。
“吴通判说得好,家国天下才是文人己任!”
赵昀大声称赞了一句,身上丝毫看不到往日朝堂那种“唯唯诺诺”模样。
想要收服人心,那么就得让人看到值得追随的价值,否则没有谁会为一个软弱的君王效死。
自己此时展现的这一面,赵昀不知道对真德秀、郑清之这种官场老人有几分效果。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认,这将打破史弥远扶植的傀儡皇帝印象。
“真中书,话已至此,你还认为朕会向济王下手吗?”
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真德秀能切身感受到赵昀的真诚,以及他对于臣民百姓的忧虑。
大宋不正是需要这样的皇帝吗?
“臣无地自容,还请官家问罪!”
真德秀没有为自己找任何借口,直接躬身长拜向赵昀请罪。
“真中书何须如此,朕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相反搭上前程为学生求情,以身立教令人钦佩!”
经筵讲师就是皇帝培养政治班底的根基,就算赵昀并不认同程朱理学那套理念,但他认可真德秀的人品跟能力。
如果能顺势拉拢真德秀,乃至于朝中理学一派,那么赵昀就有了对抗整个史党的资本。同时他的这句称赞,某种意义上也是对郑清之的一种潜意识暗示。
同样为人师表,有朝一日你郑清之,能做到搭上前程以身立教,为了学生赵昀去对抗史弥远吗?
“臣羞愧难当!”
赵昀表现的越大度,反倒让真德秀越愧疚,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区区小事,真中书要再扭扭捏捏,那就是作妇人态了。”
赵昀没有继续宽慰,直接用上了激将法,因为他知道理学家的固执性格,你越劝有时候越来劲。
“另外今日经筵讲题,想必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那就暂且到此为止。”
“至于下次经筵讲学内容,朕希望诸卿关注的是苍生,而不是先贤。”
很多时候要懂得见好就收,再各种豪言壮语下去意义不大,今日自己表现绝对是颠覆了几位经筵讲师的心中印象,需要给一点时间让他们去消化并且接受。
“是,官家。”
就如同赵昀意料的那样,面对提前结束经筵的要求,殿内几人没有多言纷纷拱手称是。
只不过他们转身离开缉熙殿时,每个人脸上神情均是复杂无比。有吴潜的激动,有魏了翁的凝重,有真德秀的不安,还有郑清之的疑惑。
出宫路上,几人满怀心事的默默前行,直至快走到丽正门前的时候,真德秀才回头望向郑清之,开口问道:“郑博士,官家他一向如此吗?”
官家他一向如此吗?
真德秀的这个问题,让郑清之愣在原地,突然发觉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站在外人的视角看待赵昀,觉得他无非就是走了狗屎运被史弥远挑中,从一个乡野少年入嗣沂王府,再到登基大统成为皇帝。
可郑清之很早就发现了赵昀身上勤奋好学,宽厚和气等等优点,意识到他绝非池中之物。
历史上的宋理宗也确实如此,十几岁才开始接受正统教育,却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展现出极高的文化水准,诗词字画样样不差。
亲政之后更是主持了所有的科举殿试,以及评阅考生试卷,这要没点实力精通四书五经,拿什么去钦点科举状元?
所以前面郑清之那句“官家一如既往的聪慧”,并不是什么恭维话语,而是确实如此。
可哪怕郑清之没有低看过赵昀,依旧料想不到他会有今日的帝王之姿,难道说之前在沂王府展现出来的温顺恭谨,全部是伪装的?
问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哪来这般权谋城府!
“我不知道。”
思索良久,郑清之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不知道?你身为官家的老师,连官家是何秉性都不知道?
真德秀哑口无言,他万万没想到郑清之会给出这个回答。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吴潜,听到两人对话后转过头来,开口淡淡问了一句:“真中书,官家之前是何品性,重要吗?”
就如同之前的郑清之一样,面对吴潜的询问,真德秀同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重要吗?
真德秀在心中默默重复一遍,自古以来对帝王的评判标准从来不是他品性如何,而是文治武功,能否做到让百姓安享太平盛世!
就拿同样夺位的唐太宗跟宋太宗相比,前者没有人在意他弑兄囚父的行为,千古一帝、天可汗各种荣誉头衔数不胜数,开创了大名鼎鼎的贞观之治。
后者最出名的称号,恐怕就属“高粱河车神”了。硬要说开创了什么,“转进如风”也能勉强凑数,毕竟用驴车能一路狂飙,让辽军骑兵都拍马难及,一般人还真没这水平。
想通了这点,真德秀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笑容,然后朝着吴潜拱手道:“谢吴通判赐教,是本官浅薄了。”
说罢,真德秀就重新挺起胸膛,在众人目光中大步潇洒离去。
确实,这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