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舆情涌动
“七年制”们也认识APC
社火闹完了,村街一下子灰塌塌地静下来,过来过去的人依然满脸大正月的慵懒,各家的对联依然那么红彤彤的,过年穿的新衣服依然亮汪汪的。办公室屋顶的大喇叭播放着《向祖国问声好》和《春之歌》。只要那些死队长们不吆喝,社员们就还沉浸在乐呵呵的幸福里。
西华岩村大槐树底下又聚了一堆玩“片钱”的人,一会儿发出激奋的欢呼声,一会儿发出失望的嘘叹声,那热闹劲儿一点也不亚于观看世乒赛冠亚军争夺赛。“片钱”的庄家将拿铁毂子的手直直伸出去,一只眼紧闭着,另一只眼瞄着远处一摞铜钱或五分硬币,铜钱摞在地上画的大方格里,确信瞄准以后,就将手中的铁毂子朝铜钱“啪”的一声砸过去,几个铜钱应声飞出方格,随之爆发出一阵儿欢叫。庄家将砸出方格的铜钱或硬币一个个捡起装入衣兜里,嘴角露出赢家的笑意。
东华岩文昌阁废墟的月台上,围着一堆丢色子的中老年人,这可是赌钱的,虽然只以毛票计算,可要说你算赌博也就算了。可是这些家伙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地将六颗色子狠狠撒在涩碗(丢色子专用的碗)里,要命似的叫喊得肆无忌惮。年轻人们伸长脖子看得眉飞色舞。玩的人和看的人都像是孩子一样单纯地乐呵呵地憨笑着,不再担心有谁动不动就把你说成这坏人那敌人了。
宋云飞、宋向前、宋金宝、段世凯、段学东、宋二平、韩翠子们对片钱和丢色子都勾不起兴趣,这个年一下子把他们推到命运的转折点了。年前他们几个就从华岩村七年制学校毕业了(那时毕业时间都在年末十一月、十二月),西訇中学办在公社所在地比到县城念书更方便了,现在的七年制学校就办在华岩村家门口,一天也不用离开家就可以把个初中念完,这可省事多了。不过七年制学校比起西訇中学到底差了一截,软不拉几的毕业证上盖着华岩村七年制学校的章,这样的毕业证件咋能拿得出手去呢?但是去痛片上的APC他们还真的可以认下来的。
宋云飞将胳膊使劲一挥,崭新制服袖口上吐露的破棉絮在风里索索地抖动着,像高高举起的招兵旗帜似的将一帮子“七年制”凝聚在身边。宋向前将手深深探进衣服里,掏出一盒“处处红”香烟,一人散去一支,其余就都归了宋云飞。宋云飞将半盒烟揣起,揣得理直气壮,因为那盒烟就是他怂恿宋向前偷他爹的,横竖他家的烟很可能不是用自家钱买的。年前宋云飞就知道他爹将一条“处处红”送到宋光明家,想让人家把二儿子推荐到大学里,没想到宋光明却哈哈笑着说,宝禄叔,上大学不时兴推荐也好几年了,你咋连这都不知道哪。宋宝禄这才知道不关心时势把一条烟白送了。临走时宋光明虽然让他把烟拿走,但是送给人的东西咋能再拿走哪,只是临走时朝柜子上的烟包深深地看了一眼。
宋云飞学习成绩最不好,所以在同学中很有号召力。现在七年级毕业了,念书的路子也就算到头了,推荐上学的路子也堵死了,还好,想立志成为一名人民公社社员就省事多了,不用政审不用填表不用体检,用不着一丁点儿努力,小队长就领着会计到各家把他们几个“七年制”统统登记在华岩大队社员花名册里了。韩翠子一听说不知不觉就成了社员了,都急得哭了,说是咋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呢,招工参军干什么都得自愿嘛,为什么成为一名公社社员就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呢?宋二平也被韩翠子说得发了愁了,嘟嘟囔囔说,呀,还真是呀,成了社员就跟村里人一样了呀,啥社员呢,就是个受苦人嘛,就是个老百姓嘛。宋云飞们到底是男人,就不像女同学那样对成为人民公社社员那么不情愿。正月的休闲还在延续着,他们还都懵懂着,对即将开始的命运还有点摸不准。直到过了老填仓节,队长们的破锣嗓子喊出他们的名字指派营生了,宋云飞们才猛醒,啊呀,敢情华岩大队某小队社员身份就这样石板上钉钉了?
宋云飞眯缝着眼嘶嘶吸着烟,看着多愁善感的女同学说,你俩谁先嫁人呀?谁先嫁我就娶谁,说嘛,谁先嫁人呀?两女生愣了,一圈男生也愣了。宋向前推了推身边的段世凯,段世凯会意,嘿,你咋一下就想到要娶婆姨了呢?宋云飞很沧桑地将一口痰吐在华岩村大地上,很沧桑地咳了一声,说,找个好工作参个军也是为了娶个好婆姨,能直接娶上好婆姨,何必绕那么多弯路哪。他还对两位女同学指点迷津,你俩也不用发愁当社员,嫁个好汉也不会让你俩受了苦。宋二平怔怔半天,说,倒也是呢,俺娘也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韩翠子却越想越恐惧,不屑道:切,嫁汉三年,老了容颜,现在就嫁人,那还不如死了呢。其他几个男孩看着韩翠子快哭的样子,嚷嚷说:这么不想当社员啊,这么不爱劳动啊,你这上中农子女就是思想有问题啊。宋云飞声音铿锵地宣布:咱们年级女生必须嫁给咱年级男生,谁也别想离开华岩村,就这。
宋云飞在队长段建生的吆喝声中,扛起他爹给他准备好的铁锹,哼哼着小曲儿就走向了广阔天地里。宋二平跟他在一个生产队,天天一起干活能见面,刚成为社员都是半劳力,派的农活都不费力,就是拿铁锹给马车装粪,粪圪洞的粪都冻结得铁一样,全劳力们用䦆头刨半天才能刨起一小堆。效率低是低,但刨得少,装车也消停,马车装满打发走,就可以将铁锹横倒,坐在锹柄上晒太阳。宋云飞有时也埋怨命不好,遭遇了个倒运队长段建生,不光丑得跟猪一样,蠢得也跟猪一样,还成天拉着北瓜脸训斥人。
这天刚吃罢早饭,队长们的破嗓门就此起彼伏地在东西华岩吆喝起来了。最最难听的就数段建生,又沙哑又打远,跟挨刀的猪嚎叫一样。宋云飞不光扛着自己的铁锹,还扛上宋二平的铁锹,肩并着肩地走向粪圪洞。一双决心扎根农村的新社员,这样地迎着初春的朝阳,踏着大喇叭里播放的音乐节奏,说着话儿走在了村边的大道上,幸福感还是满满的哩。
可是这一天,办公室屋顶的大喇叭突然响起宋光明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现在马上到办公室院开全体社员会,今天就都不动弹了,各生产队队长们,负责把所有社员通知到,今天的会议内容很重要……宋光明被放大了的声音在南北山之间萦绕着,走着的人就都站住了,前几天还吆喝打好春耕大会战,惊蛰前把粪全送完,太阳红艳艳的大好天,有啥要紧事儿值得耽误上整工开个啥会呀?
宋云飞可没有资深社员们那么把一天工分看得那么重,一听说可以大放宽心不动弹,满脸都高兴得大放光芒了。他斜眼看看身边的宋二平,宋二平也笑盈盈地很激动。当然了,新社员是不需要开会的。
宋云飞扛着锹,后面跟着宋二平,他们无须走向粪圪洞了,该走向哪里呢?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脚下有条马车道可供人成双成对地任意走下去。让人讨厌的是环境很不优美,山上的树木还没有泛出一点儿绿,也听不见任何山鸟鸣叫声,只有大喇叭的声音还在铺天盖地地叫喊着,不过太阳倒是晒得有点暖和了。
抬头看时,已经是大队煤窑的简易门框,两棵没脱皮的松木柱子立在两边,上面顶个松枝搭建的棚顶,一边还挂个很寒酸的牌子,白漆底色黑漆字:华岩大队煤矿。煤窑还没开工,窑场子里静塌塌的,背阴地方还有没化完的雪。
宋云飞和宋二平探头探脑地走进窑场子,走进窑庵里,官话应该叫华岩大队煤矿办公室,看见宋银禄嘴巴大张着,眼睛大瞪着,正支棱着耳朵听大喇叭里广播的内容,发现有人溜进来,突然瞪住宋云飞恶狠狠说,还说是人们瞎嚷嚷哪,城里不知道乡里瞎叫喊哪,敢情是他娘真的了?宋云飞莫名其妙地愣住了。
宋二平急忙解释,俺俩啥事也没有,俺俩不想去开会,就相跟着走到这里了。宋云飞拽拽宋二平,银禄叔不是说咱俩。宋银禄继续支棱着耳朵听广播,脸色越听越动容,眉眼越听越愤怒。突然说,你俩在这给我看住门,我不回来你俩不能走。说着走出煤矿办公室,走向沁河北岸村子里。
宋云飞望着银禄叔走出窑场子,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就也支棱起耳朵认真听了一会儿广播,喇叭里好像在说队里的牲口财产什么的。他估计银禄叔的愤怒一定与广播里的内容有关,但到底为什么,他这样的新社员又是“七年制”脑袋,一时弄不清咋回事。宋二平更弄不清咋回事,就问宋云飞,今天这个大喇叭是咋的了,把银禄哥气成那样子?宋云飞笑了笑说,咱管他们哪,咱俩说会儿话吧。宋云飞先脱鞋上了炕,宋二平迟疑一会儿也脱鞋上了炕。煤窑上有的是大块的炭,把个炕烧得烫烘烘的。二人背靠着窗台坐好,宋云飞盘起腿,宋二平却把两条腿长长地伸出去,平行地摆放在亮汪汪的炕席上。宋云飞撇撇嘴讥笑,怕把涤卡裤子盘上圪皱呀?宋二平笑了笑没理他。宋云飞就把腿也横穿出去,与宋二平的两条腿成平行状。宋云飞说,咱俩的腿一样样的长哈。宋二平只是笑,没理他。宋云飞就把挨宋二平的腿使劲往她腿上蹭了蹭。宋二平笑了笑,就将腿往相反方向躲了躲。宋云飞又把腿往宋二平的腿挨过去。宋二平又躲了躲。宋云飞就将那条腿一下子勾搭在二平腿上,并死死地控制住。宋二平脸红红地说,好赖呀,你还该叫我姑姑呢。
大喇叭的声音突然乱哄哄的了,嚷嚷声里好像是宋光明在叫喊,宋拴喜的尖叫间杂在里面,后来就混吵吵得听不清了,后来又有个驴叫一样的声音嚷起来,嚷嚷的话还能隐隐约约听得清,这是哪家司令部的政策,这是哪条路线的政策,贫下中农同志们,这可是真真切切考验我们的时候了,我们应该擦亮眼,不能让资产阶级复了辟呀同志们啊。这声音有点像宋银禄的。
宋云飞勾搭在宋二平腿上的腿一下子失去了感觉,一骨碌坐直身子说,像是吵架呢,走咱们看吵架去。宋二平扑扇扑扇眼皮说,银禄哥不是说他回来才叫咱们走嘛。宋云飞说,唔,可不是哪。就把腿很规矩地盘回到屁股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