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前的绸缪
宋云飞们远远就看见了韩翠子坐在高高的石塄上,她吃饭不用筷子而用勺勺,小口地喝着小米饭。宋云飞撇下段世凯、宋向前、宋金宝、段学东,只顾自己蹑手蹑脚地蹿往韩翠子身后,大叫一声:呔。韩翠子并没有被吓了一跳,微微笑了笑说,早就看见你们几个鬼了。宋云飞说,好多天也不见你,这些天都干什么来?韩翠子说,能干啥哪,吃了睡,睡了吃呗。宋云飞盯着韩翠子看了一会儿说,嘿,你咋变得更好看了?韩翠子说,都成农村妇女了,只能越变越丑吧,还能变好看啊。宋云飞说,就是变好看了嘛。啊,你把辫子披散开了啊?韩翠子笑了笑说,才看出来啊。说着就低头吃饭了。宋云飞又问,马兆飞呢。韩翠子说,你见马兆飞啥时候还端着碗出来吃过饭呢,自过了年闹社火时见了一面还一直没见呢,说是复习呢,准备考学校呀。啊,考学校?几个西边“七年制”惊得双眼大瞪叫喊开了,啊,打算考学校?就知道那狗日的不热爱劳动嘛。他娘的,还真有想登天的人哪。韩翠子说,报纸上说今年中专师范招生扩大名额了,看马兆飞那样子,一门心思想吃国家供应呢。宋云飞很不高兴地说,哼,看来拴喜爷说得对,这世道又该你们东边人高兴得蹦高高了。段世凯一脸讥讽地说,你不是佩服马兆飞嘛,马兆飞复习你咋不复习哪?韩翠子说,咱是啥人呢,还跟人家比呢。宋云飞恶狠狠说,吆吆,听你这话,倒像他马兆飞是人上人似的,人家人家的,把他捧得天来高。韩翠子歪了脑袋看了看宋云飞气歪了的脸,说,咋就恼了呢,就是嘛,一个班你还不知道啊,人家回回出榜是第一名嘛。宋云飞说,可不是呢,人家回回是第一名,你倒过来看,咱家不也是第一名吗?段世凯说,就是嘛,他第一你第二嘛,你常常紧跟着他嘛,他准备复习考试,你也跟着复习考试才对嘛。韩翠子吃完了碗里的饭,愣怔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宋云飞说,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也准备复习考试呀,马兆飞走到哪儿,你也跟到哪儿。韩翠子又叹了一口气说,是就是哇,谁不想脱离开农村呢,以前征兵也好,招工也好,都是你们西边人的份儿,老天爷也主持一回公道呢,轮也该轮上俺们成分不好的了吧。你也别接受不了,有了好事儿,光你们西边人独占了就对啊。宋云飞狠狠说,哼,拴喜爷真说对了,该你们高兴得蹦高高了。说着一挥手说,咱走,回西边,他娘的,亲不亲,阶级分。
宋云飞并没有率领兵马返回西边,他与几位头碰头密谋一会儿,想瞅机会揍马兆飞一顿。他们在马兆飞土墙院外游走几遭,也没见马兆飞走出街门。几经研究,就决定采取夜袭行动了。
夜袭行动必须将环境侦测好,像李向阳他们一样,白天就得伪装进了城。这一天,早早吃了饭,宋云飞就率领着队伍向东华岩进发了。
按说太阳出山是先照东华岩的,可是东饭市吃饭却比西饭市迟,西饭市人已经快散尽了,东饭市的人才擎了碗陆续走出来。这个饭市原本也有一棵古槐树,说是比西边槐树还粗还高,五几年建小学时宋望财就决定砍倒给孩孩们做了上课的桌凳了。树虽没了,可人们擎了碗还是习惯聚集在老地方。东饭市人比西饭市人看上去很稳当,很悠闲,一人一副对时势漠不关心的样子。对当前社会变革这么大的事儿不过问,不争论,更不像西边人一样吵破天。只是气定神闲地一边吃着饭,一边情态慵懒地说着话。
他们居然在说唱戏,马明煦说起他家供戏班子的事很有点自豪感,他说要想生气,闹窑供戏,就是说他家在旧社会开过煤窑,养活过戏班子,意思是这两件事都不容易。马明煦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好像他唱须生还很有名气。韩新惠则说马明煦的须生实在是不行,要不是你家供戏,你想唱啥角儿你挑着唱,你那嗓门唱老旦都不如韩守仁。马明煦倒也不生气,连说,你们韩家当然行呀,方圆百里都知道你们韩半台嘛,戏班子就是靠俺马家出钱,你们韩家出人嘛,要不须生、大黑、正旦全是你们韩家占了哪。韩狗小时不时插话发感慨,华岩村戏班子实在是好戏班,到晋南唱一个多月都台口不断,新惠哥的《空城计》,一连戏,香烟往台上扔多少哪,晋南家都叫活诸葛哪。韩新柱满脸红彤彤地说,要能把戏班子恢复起来,老了老了还能赶上再过过戏瘾哪。韩新柱斜眼看了看只顾低头吃饭的韩守义,摇了摇头,唉,辰鼎伯要活着,那打板真是没得说的,守义子哎,你要能顶住你辰鼎爷的一个小拇指头,俺孩你也能凭这一手吃饭了。韩守义不屑地拧着脖子,行呀,我打板有人管咱饭,那咱就学呀,切,世上就没咱韩守义学不会的手艺。韩新柱正要接话,韩守义故意大声朝走过来的韩圪蛋喊,嘿,圪蛋子,来给咱接着说《呼延庆打擂》吧。韩圪蛋像被风吹着一样飘过来,圪蹴在饭市中心位置,等着更多人求他开讲。韩新柱愤愤地说,听说书的人再咋也没有看戏的人多。韩狗小跟着说,可不是哪,戏园子里有唱戏的,说书说得再好也没人听。韩守仁接着说,世界上哪还有比蒲剧好听的东西哪,世上哪有像蒲剧板胡水滑粼粼动心动肺哪。韩狗小频频点着头说,要能恢复了戏班子,那敢情好了,说梦话都是张驴儿的台词。韩守仁走到韩新惠跟前说,新惠哎,大喇叭里早就放京剧老戏了,蒲剧老戏也该能唱了,你给咱把戏班子弄起来吧。韩新惠摇摇头说,搞戏班子,嘿嘿,谁养活哪?韩守仁说,以前明煦哥一家还能养活起嘛,现在全大队还养活不起个戏班子?新宝哎,他大队养活不起咱五队养活吧?韩守仁热辣辣的建议没想到碰了个大钉子。韩新宝听这些人的话,像西边宋拴喜听到糨糊脑袋们说瓜分集体财产一样让他皱起眉头,但他不屑于搭理他们,只用一脸的鄙视屏蔽着周围嘈杂音。偏偏韩守仁将话头儿问到他,不给这些人泼点冷水也不行了。韩新宝音调冷冷地说,你们咋像些小孩儿一样哪,尽说些没情由的话,什么大队小队养活戏班子,养活个戏班子叫干啥哪?大队都没核算了,小队也转眼就没有了,马上就各家闹各家的了,养活个戏班子?见过洋憨的也没见过你们这么洋憨的。韩新宝一说话,顿时就静悄悄的了。宋云飞早听人说过,华岩村就两个厉害人,一个是西边的宋光明,一个是东边的韩新宝。韩新宝平平稳稳的一句话,就抵得上拴喜爷摔了大瓷碗的震慑效果了。韩新宝镇住了场面,也镇住了宋云飞。宋云飞像是恍然彻悟做人的玄机了,唔,韩新宝不笑,宋光明也不笑,原来不笑就可以成为厉害人?
宋云飞们已经潜伏在东饭市马家塄底下半天了,可是东饭市烦人的话题遏止住了,烦人的人还迟迟不散去。就在这时候,出现了新情况,段世凯捏着嗓子惊呼起来,快看快看,马兆飞。
顺着段世凯眼光的指向看去,马兆飞正走向了韩翠子的家,是的是的,是走向韩翠子的家。宋云飞怒火燃烧在胸膛里,杀气喷发在眼睛里。段世凯问,追上打狗日的吧?宋云飞一挥胳膊,就要下达冲杀令了,看了一眼饭市上的人,即刻冷静下来,将下巴朝左右摆了摆,说,不行,咱是搞偷袭,要干得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