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在云里闷着
第二天早饭时,天还阴着,宋拴喜的脸色比天还阴沉。大海碗里的炒面被筷子搅拌得翻江倒海,西饭市老槐树根横躺的青石碑本来是他约定俗成的定点座位,可是已经被屁事不懂的宋云飞占据了,但是屁孩子一点也不值得他去嫉恨,一窝蜂地瞎叫喊也不值得他去嫉恨,整个西华岩村没一个能把话说到点子上的人,没一个能对国家形势分析透彻的人,这很让他苦恼,很让他倍感孤独。没办法,面对一片糨糊脑袋瓜,一肚子透彻道理说给这些人跟说给猪差不多,可是不说气鼓鼓的胸膛就快憋破了。
段建生、段毛孩和宋全海三位生产队长正嚷嚷队里的固定财产该咋分,十几间畜圈该咋分,骡子该咋分,牛该咋分。宋拴喜是无论如何听不下去了,当时一大块炒面刚刚塞进嘴巴里,积压的话语一下子就从胸腔喷发而出,满嘴炒面随之成扫帚状喷了出来,喷洒在西饭市槐树底的空气里。分,分,分,就惦记着分,这么多年闹了个啥?成天喊热爱集体,热爱了个啥?这一股笼统不都白弄了吗?社员家里有了骡子有了马,这成啥了,啊?我是老不死了,你们不是跟时势吗?啊,你们给我说说这成啥了?
西饭市顿时就静悄悄的了,就在这个尴尬的空当里,宋云飞对簇拥在他周围的段世凯、宋向前、段学东、宋金宝低声说:等着看哇,拴喜爷又要摔碗了。
西饭市的人越聚越多,有才端着第一碗饭刚到场的,有已经吃完饭提溜着空碗等着看热闹的。第一生产队长段建生,丝毫不懂维护老领导话语的震慑效果,眯缝着眼看了看东天日头说:这倒好,大好天的,也不用吆喝送粪了。段建生的话虽然没说在点子上,但是打破了沉寂,另开启了话题。顿时就嚷嚷开了。有说地都下户呀,还惦记送粪哪。有说哪是惦记送粪哪,是不能吆五喝六,喉咙眼就发痒痒哪。有说生产队解散了,队长们可咋活呀……嗡嗡嗡的场面等于把宋拴喜的质问给覆盖掉了。宋拴喜老眼瞪住段建生,拿碗的手越哆嗦越厉害。段四虎又火上浇油地挑唆,嗨,嗨,嗨,说啥哪说啥哪,放老领导问的话不回答,说啥哪你们。圪蹴在段四虎跟前的董厚德低声说,这老汉家也是,质问这些人哪,你咋不去质问你接班人嘛。宋全海朝窄巷伸长脖子看了看说,咋不见光明子出来吃饭哪,是不是怕人们问这问那说不上来哪。段四虎一下提高了声音,这你说错了,宋光明要出来,就没人敢问了,不信咱等等看,宋光明要在,他谁要敢把刚才的话说再一遍,算他是咬钢吃铁的。
宋拴喜把糨糊脑袋们一下子都问傻后,本来表情已经松动了,可被震慑得安安静静的场面却被乱嚷嚷的声音给搅和了,最后又被段四虎们的话越发把老人家给激怒了。宋拴喜先是怒目瞪住段建生,而后将目光扫过董厚德、段毛孩、宋全海,最后瞄准段四虎,你说啥,你刚才说啥?你说宋光明来了我不敢把刚说了的话说一遍?段四虎却呵呵笑着说,没有呀,我是说全海子呀,你老人家那么高的威望,我哪敢说您老人呀。宋拴喜陡然举起的饭碗就又缓缓搁在了街边石头上,脑袋拧转得拨浪鼓一样,切,有天没日头了,我不敢质问他宋光明,没有我宋拴喜培养哪有他宋光明的今日家,还真是有天没日头了哪,你问问他宋光明,我不隔三岔五指教指教他,能有今日家成绩吗?
就在这当儿宋光明就从窄巷走出来了。西饭市所有眼光齐刷刷盯住宋拴喜。宋拴喜就将怒目平移向宋光明,开始发问了,光明子你来得正好,你给大家解释解释,你这政策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从资产阶级司令部来的?党员会上我一天价教育你反修防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你倒好,明目张胆领着大家往资本主义道上走,毛主席说得好,走资派还在走,我看你就是个真真切切地走资本主义道儿的当权派。你是党的领导,关键时候应该擦亮眼,要舍得一身剐敢于顶歪风,誓死捍卫集体利益的。光明子呀,这是变天了呀,复辟了呀,咱们贫下中农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呀,这事儿只有东边那些人才高兴得蹦高高哪。
宋光明很沉稳地掏出一支“处处红”烟朝宋拴喜递过去,又打着打火机恭恭敬敬伸给他栓喜爷。宋拴喜嘶嘶吸着烟,侧目扫了一眼段四虎。
宋光明自己也点了一支烟,说,拴喜爷哎,你报纸也不看,党员会你也不参加,办公室屋顶的大喇叭,各家有线广播里也天天说,你咋还是这思想呢。你不光是老党员还是老支书,还得带头执行党的政策呀,可不敢再说这话呀,可不敢成了执行政策的绊脚石呀。宋光明又在他拴喜叔脊背上轻轻拍了拍说,一般老百姓跟不上时势可以理解,你拴喜爷跟不上可不行呀。
宋光明朝大家伙点点头,而后步履平稳地离开了西饭市。事情到此本来已告结束了,可段四虎又盯住开始得意的宋拴喜,看看,还是你徒弟厉害呀,几句话就说得你哑口无言了。宋拴喜老眉又竖起了,就要冲段四虎发作了。段四虎赶紧接腔说,老人家哎,徒弟厉害也是你厉害呀,有了厉害师父才能培养出厉害徒弟来呀。按说,宋拴喜听了这解释,就可以理解为夸奖自己了,可是宋拴喜还是气炸了,拿碗的手在哆嗦,夹烟的手也在哆嗦,脸也越来越青紫,只见他将纸烟头一吐,胳膊一挥,就听啪嚓一声响,就见青石板街面上瓷片儿飞溅。这个大瓷碗以它自身的粉碎,换来了西饭市肃然的寂静,寂静得跟史前一样了。
亲眼看宋拴喜摔碗,由传说变成现实,宋云飞们就像先看了电影广告画上的介绍而后又看了电影一样觉得很有趣,但他们还不能将宋拴喜摔碗与社会变迁联系在一起。宋拴喜每一次摔碗,都是华岩村时代变迁的一个节点。宋拴喜在西饭市不知摔了多少碗,他从初级社一直摔到高级社,又从高级社摔到公社化。时势有动荡西饭市就有争论,有争论就有宋拴喜摔碗。之前摔碗,都是因为他宋拴喜超前而社员落后,县里开会的精神他自己领会了,却说服不了不可理喻的落后群众。他是嘴笨,越着急越不会说,肚子里的气儿只能使在胳膊上,每到这时刻,好端端的大瓷碗就该粉身碎骨了。
坐在饭市边沿地带的宋云飞们只觉得这个拴喜爷实在是有意思,自己的声音吓唬不住大家伙,就靠把瓷碗摔出啪嚓的声音吓唬人,这跟学生在教室里嗡嗡嗡地吵,老师用教鞭猛地敲一下黑板吓唬人是一个套路。
西饭市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只剩下老槐树底还在喘气的栓喜爷了。宋云飞手掌一挥说,走,去东边,找咱们韩翠子同学去。